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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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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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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在村庄(散文)

   —刘凯军

1

后院有一个门,打开门,对面是东,左边有一棵树,树是老槐树,不是很直,枝叶茂盛,树旁边是两堵土墙围城的角落,树干不高的地方有一圈土黄色的亮圈,这是栓牛的绳子摩擦出的印记。这块地方高过地面一扎,这儿是牛休息的地方。

这儿真的是一个好地方。

冬天的阳光洒在这儿,温暖不会被风吹走,从北来的风只知道朝南吹,我记得起这暖暖的味道。牛卧着,嘴咀嚼着生活,看得见舌头和一些白色的沫沫子,牛摔着尾巴,尾巴像一个神奇的软鞭子,冬天蚊蝇较少,牛摔着尾巴一定是悠闲的情绪,我喜欢呆呆地看很久。

夏天则是另外一个样子,父亲会在日头偏西,阴影出现在这块地方,并且土上面的热量基本散尽的时候把牛牵出,牛休息一会儿就要下地干活了。

牛干活不一定是给我们家干活,有时候是给五伯家,或者七叔家干活, 有时候是给我舅家或者我姑家干活。有时候,7和我们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来借牛,我心痛牛, 母亲也是在背后对我说父亲不该把牛借给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毕竟是牛 ,牛比得上一辆四轮车。

舅家来人大多数时候是舅来,有时候妗子也来牵牛。大中午的,舅说牵回去还想给牛再吃点料。路上的太阳一定像火,树又不多,我总是担心牛,想着自己如果是牛该多么热。牛嘴套着笼具,脖子上套着家伙什,两条绳子后面有一个木头,木头中间的孔里有一个铁钩,用以挂上犁磨等农具,父亲把绳子交叉扭上几道搭在牛身上,让舅拉走,牛就跟着舅走,也不回头什么的,舅在前面牵着缰绳,我在门口看着牛走路 ,牛走得叮叮当当地响,木头打在屁股的胯骨上,绳子在园园的肚子上摩擦,现在想那种叮叮当当一定很疼吧。

现在想不起来牛回头看我了没有,反正,我看着牛拐了弯才不看牛。

跟前的亲戚借牛会象征性提前端来一碗麦麸,进了院子就叫父亲的小名,或者称呼父亲“六哥”,父亲如果不在就叫母亲的名字,或者叫母亲“六嫂六嫂”的,如果母亲也出去了,就问有人吗?一般情况当然是有人的,起码我在,我在屋子的一角窝着看书,我喜欢这种姿势,像牛的顶角的样子。

答应了人家的事情,父亲觉得比自己的事情还要紧,他不光训斥别人端来麦麸,还埋怨这是母亲允许别人这么做的。别人借牛,父亲会给牛吃额外多的麦麸,我也会偷偷在屋外的料瓮里舀上一碗麸子给牛吃。小时候觉得父亲不该借牛给他人,更何况还贴陪饲料。我现在想起来觉得父亲是爱牛的,牛要去别人干活,父亲不想让牛被别人看不起,不愿意让人在牛跟前说牛的坏话,或者用鞭子打它赶它走快些。可是,牛回来的时候母亲就会心里特别不满,母亲摸了摸牛的身上,她说牛的身子都是汗,几乎是一把把的汗,而且回来的又晚,母亲说父亲,你都没有这么狠地用过牛呢!

我也这么认为,我赞同母亲的观点,我觉得别人不把牛当牛,就好像你借出去的自行车,回来的时候你再推着车子,就会听见不知道哪儿都在响,全身像散架了一样。

我们家没有人能做了牛做的的事情,就是说,牛的作用无法被替代。牛照样是干活,犁地,耙地 磨的 ,送粪等等。

我最爱看牛呆在那块属于自己的地方,卧着,安详地嚼草,尾巴摇来摇去,有时候他站着,挨着父亲的身体,享受着父亲用铁梳子给它梳理皮毛。

现在,没有牛了,那块地方空着 即使太阳光再好,我也闻不见任何味道了。

那颗树却还在,树干中间的亮圈还在,用手去摸,一层的灰,树好像也不长个了,树叶在夏天却十分茂盛,那阴凉处看上去很像一个牛。

现在快八十岁的父亲依旧还会割草,来来往往却只是一个人。他又养了一头牛, 这头牛几乎不干活了,就是为了下牛犊,有时候牛出去就会散开蹄子向村庄外奔跑,父亲跟在后面小跑着撵牛,嘴里说着什么,谁也不知道父亲在说什么,我猜,大约还是和牛和庄稼地有关的话吧。

2

我一进村子并没有看见那只狗。我走到涝池岸的时候,我看见了狗,狗看着我的时候,我迟疑了一下,我想起城市里的狗,城市里的狗富态美丽而凶猛,它们好像知道自己被人们宠爱着,作出自己是城市主人的骄傲样子,有时候还会挣扎着要咬你一口。

可是,眼前的狗谈不上富态或者美丽甚至还有些落落寡欢的神情,我忽然心很难受,我此刻正走在村子里啊,我为自己在城市里养成的怯懦和无能而难过。

太阳光白花花的,像成熟了的包谷棒子的叶子铺在地上 ,秋天的太阳多么地温柔啊,还有在巷道里散步的风也好像成熟了的庄稼一样慈爱可亲。是的,我走在村庄里而不是城市的大街上,巷道里的气息都是植物和村庄特有的味道。

我看着那条狗,它看上去无比的熟悉,像我记忆里的某个人,我仔仔细细地想过才明白,这只狗像极了我,这么说来,我把我的一部分丢失在了村庄,但是 ,这显然是不可能,不符合科学常识的,我再要仔细地去看这只狗的时候,狗不见了,只有涝池像一个地外天体砸出的坑摆在哪儿,坑里也是白花花的太阳光,还有一些倾倒的垃圾 或者被风吹到里面的塑料袋子之类。

我坐在了大门口的护台上,父亲出去了,门上挂着锁子。护台是冰凉的,这冰凉是舒服的,好像我的心整个儿从半空中放下来了,我没有这么舒服过,我只是坐在了空荡荡的护台上而已,但是,我极其舒坦,我也弄不清楚是什么原因。

这个时候,我又看见了那条狗和其他几条狗在一起,它们几个土黄色的毛色十分接近,狗从荒草茂盛的沟沿朝巷道走了过来,我看见了狗的眼神,我确定这些狗都像极了我从前的眉眼,当然,它们还像其他人小时候的眉眼,可是我不能这么去说狗像某某人和某某人,我知道在城市里是不讲究这些,城里的狗都被以人的称谓来称呼,在村庄,至今还没有人愿意说“我”就是一条狗这句话的,我想如果一个人从城里回来了 他的观念应该会改变吧,也就是说,他应该愿意把自己放低到和狗一样的高度。

这几只狗无视我的存在,它们低头或者相互用鼻子碰触彼此,它们是谁家的狗?从它们的毛色上看,毛色光滑应该是有主人的,再看,它们的肚子干瘪,又好像没有吃饱饭似乎没有人管它们的一日三餐,我坐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听见有人推门出来喊狗的小名,我想它们如果没有名字的话我现在就可以给他们起几个名字的,可我又不愿意这么做,一条狗的名字岂能是一个外人随便起的,一条狗的名字是人在生活中和狗接触多了才产生的,一条狗爱跟着主人去庄稼地里,它的名字就会和庄稼地有一丝联系,一条狗喜欢游逛但是它从来不会跑出村庄把自己跑丢,它的名字里就会有村庄的名字的一部分含义。我是这么想的,一些狗也是村庄的一部分,它们活着走动着,也是村庄在活着在动着 ,它们充当了一些父亲的儿子们,一些母亲们的女儿们,一些孤独的人的朋友,一个村庄的伴侣。

我正这么想着就听见狗的叫声此起彼伏,然后,几条狗在丁字巷口对着另外一个方向一面叫唤一面后退,直到一个声音传了过来,“收狗了,收长头发辫子了”,一个骑着摩托的男人出现了。男人看见了我喊了一声什么,我听不大清楚,然后他停在我的面前,我看见他的一只满是凝土的鞋踏在地上,另一只脚则悬在空中,因为,那边有那几只吵他叫唤的狗。他笑着看了看狗,又看了看我,我才不会让狗停下来它们的叫声的,我想,狗自有它们对人对世界的看法和想法。

我说, 你是收狗的?

他说,是的 ,但我不杀狗。

我说,有什么区别吗?你卖给狗肉馆,不一样吗?

他笑了笑说,不不不,我不给狗肉馆,我是给狗在城里找一个好归宿,你是不知道啊!现在城里的人很怪的,他们喜欢养一条刚从村庄来的狗,他们喜欢看狗受宠若惊的不安的样子,我不会杀狗。他故意把最后一句话说的很重。

我不相信他说的鬼话,我也是刚从城里回来,城里的状况我能不知道,城里有这样的人?

我说 ,你笼子里的狗是谁家的?

他说,你是聪明人,你看它的样子就是一条流浪狗!

我说,村子里的狗都是有家有户的,你该不会是偷的吧?

我说的轻松,我觉得我看他的眼色是狡黠的。

他说,你怎么可以诬陷我呢?

我对天发誓,我是给够寻一个好家道的。

我表示不相信他的话,我扭头看着空荡荡的巷道,狗已经散了,似乎是因为我和那个人认识的缘故。

他有些心不甘,露出熏黄的牙齿,甚至,我看见他的舌头也是熏黄的样子,他说,你不要把我想象得太坏了!

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狗的叫声又急急地传来,他则大大方方的走了,那只像我的狗走到我面前瞅了瞅我,鼻子在空气中上下转动。它似乎是在思考什么,然后闷着头走开了。

父亲从地里回来后我和父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一些话,从中我知道父亲的生活照旧,父亲的心态并没有多大变化,我感到欣慰。

我从家里出来走到沟沿上,在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我朝空气里喊了几声,感觉舒服极了,就走开了。

第二天我起得早,走在赶班车的路上觉得有什么东西跟着我,回头发现是那条像极了我的狗,我的回头让它吃了一惊,它低低地朝我叫了一声,我心里抖了一下,我说, 你回去吧!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它好像听懂了。汽笛声一直在鸣叫,我知道车里没有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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