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打交道的是不同的人和不变的东西,比如,木质的东西桌椅,柜子,铁的工具,比如钻头切割机,看不见的东西,比如灰尘,还有一样忽视的东西,比如永远伸不直的城市的街道。
每天早上醒来不是因为鸡的鸣叫或者鸟的歌唱,而是忽然地警醒,觉得自己要耽误什么事情似的,弹簧一样地起来,想到的是今天给谁干活,谁的活干到什么程度了。然后起床,准备打开龙头的时候会想龙头里有没有水,龙头会不会和昨天早晨一样呼噜噜喘着粗气地叫唤。用很细的流水洗脸,这张脸越洗越薄,有人说这是骨子里的命运,为什么不能越来越厚呢?厚着脸皮地在城市活着呢!可这不是命运么?
楼下是密密麻麻的车子,就好像我们的另外一副身子骨们在等着我们,我们跨上我们的另外一套身子骨,感觉身子下面有声音嘎嘣作响,就这样出发吧!地点是城市的楼房里一个个密闭的空间,弥漫着甲醛、灰尘味道的地方,脏乱差是它的特点,在那儿,我们把整块的木头切割成条,块,然后拼装成他人要求的样子,或者把一面镜子镶嵌在一个木头框架里,两片旋上轴承以便于倾斜某种角度,把一些冠冕堂皇的微笑的巨幅照片悬挂在某些人自己的床头,这就好像,挂在了墙上才能够提醒这些生活在俗世里的相片的主人们—生活需要微笑,而其实真实的生活让人笑不起来。我们有时候也会把一根一根的水管子焊接起来埋在地里面,或者从墙里把原来的电线用老虎钳拉出,把另外一些据说够格的电线塞进墙里的管道里。
骑着车子,出了潦草的架着栏杆的小区,急行在城市的路上,这宽阔的街道比乡间小道还拥挤,有人摁大喇叭有人摁小喇叭,我们的目的地完全不同,不是土地和庄稼地,不是天空和远方,而是一间间的鸽子笼。我们在大街上疾驰,最后我们都消无声息地从大街上消失—我们钻进了鸽子笼里。当天黑回到大街上的时候,似乎又觉得自己的身子骨一直就在街道上奔跑着,不曾离开过大街的包裹。
不管你有没有胃口,肚子饿与不饿,你一大早出了门得先吃一点东西,那些起得比鸡早的人已经把生的米熬开花了,或者已经用一斤豆子磨就了一锅毫无营养价值的的豆浆了。摆在门面房旁边的蒸锅冒着冬天里才会出现的白烟,但是你闻不到香味,你吃包子的举动是机械的,你不得不承认人得吃饭,你得哄你的肚子,你的肚子就好像你车子的电瓶,反正每天你给它充电,一天都不能够不这样干,你不知道它的真正的状态到什么程度,你不充电它就搞罢工。你根本不知道心中真正的包子的味道了,做那种真正的手艺的人已经死了,你得学着所有的人去适应现在的饮食,添加剂泡打粉速成食品,你反感吃饭,但是你必须吃,吃完你得扯一张劣质的纸去擦自己的嘴,你的嘴上有一股味道调料的刺激味道。
不提干活也罢,在城市干活和在庄稼地干活差别不大,你得小心翼翼,有时候又得大大方方,比如锄谷地的草,你就得小心翼翼,锄苹果地的草你只管大刀阔斧地整也不妨事,在城市做活也类似,有时候量出的尺寸一毫米都不能做错,有时候你差几公分都不要紧。你身处一个密闭的空间,如果有人你也不认识他们,你们各干各的活,谁也不认识你,一些时候甚至可以说谁都瞧不起谁,但是有时候你们说了几句话又觉得你们都是命运相同的人可怜的人,有相同的命运心思和特征,这样在心情刚变化好的时候你又觉得乏味,因为你们其实是一个人,你重新觉得了空荡。
活干不完就好像地里的活干不完一样,地里的活之所以干不完是因为杂草丛生,城市里的活干不完是因为城市里越来越多的房子,好比种庄稼,地越来越多,这儿一片哪儿一片,有时候停下手里的活你也会像扶着一把锄头看看蓝蓝的天,这时候就得站在阳台,把脚底下的杂七杂八的东西用手或者脚豁开,把一颗好奇的头伸出去,天空窄小,但是大概率你知道是晴天或者是阴天,然后你抽回自己的脑袋继续干活,你已经忘记过去是怎么在地里干活了,但是,你想念和土地打交道的日子,你接着想到自己怎么就会走到这样一种地步,你的轨迹是什么样的,一根烟抽完,你把烟头扔到下水道里会笑自己,仿佛一切都是一种必然, 既然是必然你就一笑而过,反正,每一步的路你都依着自己的性子去走,你又有什么可以懊恼的呢!
吃中午饭就好比在地头吃饭,在地头你啃的是真正的馍,就的是真正的菜,在城里你则坐在板凳上,先喝一碗汤,然后等着老板给你在后厨踢里哐啷扯面,每一天吃面的人都特别多,面里的辣子也多,吃面的人总会有人把手机的音量弄得很大,有时候一群人起身忽然就离开了,你会看见一大堆空荡荡的面碗,碗里是油画一样涂抹过的样子,店里的女人把面碗一个个摞到一起,碗很沉,听见呼啦啦的水声,一会儿你的饭端出来了,你不会想起刚才的哪一个面碗是现在你的面碗,你只知道把筷子戳碗里,翻面搅面,然后斜着嘴吃面。
吃完面你继续走进某个小区,保安在大门口站得笔直,见到有人过来就拦住你问你干什么,让你继续填写早上你填写过的内容,保安说,这是他的责任 。他说笔多的是,纸也是。
在楼上干活,一直到天色已晚,你努力地睁了睁眼,发现自己已经沉浸在一种惯性之中,你想继续干下去,实际上你知道明天还有许多,明天的明天的明天也有许多,你停了下来,你想该利用你回去走在路上的功夫看一看这熟悉又陌生的街道,看看花红柳绿的风景,你的想象飞不出多远了,你被眼前的风吹醒了一些,你想到村庄的夜晚,村庄的夜晚该是多么寂静啊。你又庆幸活在这城市。
但你还是每一天在天黑了往回走到过程中愿意都把自己想象成荷锄而归的一个人,其实你心里知道再也不可能这样了,不光你,你身边的人和你翻面吃面的人也是这么想的,你们不可能再去务弄庄稼了,因为活在城市是你下半辈子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