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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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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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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别处(短篇小说)


1

车在村口闪了一下就开进村了。防疫的帐篷好像空着。

雪没有停,反而越下越大。雪片有布头那么大。不看表,你根本不知道现在是下午三点。

我妈站在门口,后面是我爸,身子已经白了。我把车停好,媳妇孩子下了车,孩子兴奋地喊着“雪人,雪人”。

雪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像牙齿在咀嚼一块有嚼劲的事物。

大门的油漆陈旧,我有一种回到儿童时候的错觉。

我准备把后备箱里面的年货取出来,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应该是村委会的喇叭,呲呲啦啦,听不清说什么。我回头想仔细听却发现一个白色的物体朝我移动过来。

那人抬起头朝我笑了笑,他胡子拉碴的。

回来了啊!

我“嗯”了一声。回头听见我妈在院子里喊我。

我是刘云龙!白影抖掉身上的雪,头上的帽子朝上掀了掀。

哦 ,云龙啊。

喇叭还在头顶的方向呲呲啦啦响。

刘云龙和我年龄一般大。

刘云龙在三年前是我们那块的新闻人物。上过报纸、电视台,还接受过专访。

刘云龙!我伸出手,刘云龙的手有些冰凉,但光滑。

我妈还在叫我,应该是吃饭。

刘云龙说 ,伙,晚上来好好谝谝。

我说好。

饭是扯面,我妈知道我想吃什么,绿叶也喜欢吃面,我妈做的肉臊子好吃。肉十块钱,西红柿却八块钱!我妈不介意绿叶听见,反倒是我爸说我妈,说什么呢?是最近没有卖西红柿了!我想绿叶肯定在肚子里笑。

我没有给我妈说我出去干什么去。

雪片像鸡娃子。我大声说了这么一句。女儿站在炕边的窗口学我说,鸡娃子雪!鸡娃子雪!

庄稼地里白茫茫一片,安静又令人舒服,雪像一面平放着的镜子,映照着朦朦胧胧的天空。我想自己能在雪地跑上五公里。

刘很行不在家,应该是他妈的声音, 说,今年不回来了!

刘希望也是。应该是他哥的声音,软塌塌的,说,疫情,西安不让回来,得过了年吧。

云龙家大门上方吊两个大红灯笼,朱漆大门油光可鉴。门很重,吱吱呀呀的像木头正在裂开着。 门后面有一个铜制的铃铛,荡过来,像迎头棒击,我躲过。其实,没有必要,根本撞不上人。

一条狗听到声音先跑了出来,我哆嗦了一下,刘云龙跟着狗出来,说,不咬人。

云龙,那条笨狗呢?我跺掉脚上的雪问。

刘云龙说,送人了。

我说,你好像在微信里说,丢了啊?

刘云龙说,你知道了?狗贩子干的!

我看着天上的雪,雪像鸡娃子。天空一定是结满雪花的一颗大树,特别大的树,要让一些人陷在雪里似的。

咋样,今年?刘云龙挑起门帘,回头问我。紫红色很厚的那种棉布帘。我猫了一下腰说,现在没有以前你在的时候忙了,现在没有996。

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我想起了自己在上海的那个窝的味道。女人们!我想到绿叶也喜欢这样捯饬。不是窝!这是绿叶每一次反击我说“窝”的盾牌。绿叶说五十平米也是家。好吧!我格局小了。

赵美好也在,爬在电脑上忙。她认得我,对着电脑说 ,回来了啊,刘总。

我笑了一下,八年了,由小刘混成了村人眼里的所谓刘总了。

云龙家的客厅设计比城里还新颖,字画 ,装饰,有一种文化的味道,想起我爸妈现在的住房,我有些惭愧。客厅中央挨着茶几的是一个大铁炉子,能感觉到热量一浪一浪的涌来。

狗在我身边来嗅嗅去,又朝美好叫了两声。

这是一只橘色泰迪。

你空着手哩!美好对着电脑在笑。

这话让我有些尬,可我就不喜欢这些让我感觉很憋屈的行为,像给谁谁送礼一样。

你们两个当初的决定是对的。我看见狗走远了,说道。

沙发软硬合适,四米长,干干净净的,坐上去也舒舒服服的。茶几有两米五,上面铺着五彩缤纷的富有诗意的桌布。

刘云龙递给我水。

美好说,来咖啡啊。

刘云龙说,伙,换不?

我说,茶就可以。

和过去有些变化,刘云龙看着我放下茶杯的手说。

美好回过头,说,不要提回去的话,要回去你回去啊。

我本来准备说我的一些变化的就犹豫了一下,云龙声音很低地说我,(美好)对“回”很敏感!

空气有些紧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刘云龙换了个话题问我 ,上海疫情怎么样啊?

我知道他把想问的话压着。我敷衍了几句,说,得回去了 ,帮我妈打下手,二十七要杀鸡,你们呢?

美好从电脑上侧过身子说,云龙不杀,我杀的,比前三年顺手多了。

我站起来走出屋子,云龙在后面说,么事了来好好谝谝。我说,好的。大门的铜铃铛响了几下。我回头看见云龙家的朱漆大门有一条缝,云龙家的雪在灯光下有些发黄。

雪咯吱咯吱地响,声音像咀嚼,带劲,嚼不动什么似的让牙齿难受。

后院树白了,我妈在树下杀鸡,鸡扑棱了几下翅膀,鸡毛飞了几根在雪地里,不见了。孩子和绿叶在看,我爸打下手,似乎很紧张。我妈手法老练。我爸每说一句我妈就嚷他,别嘟嘟了,嘟嘟一年了!

雪地的鸡血很红,女儿看见鸡死了,有些伤心,拉着她妈走开了。

我接过我妈手里的小刀。我爸说,别到刘云龙家去。

我说,为啥!

我妈说我爸,人家是同学,又在上海和和平一块呆过。

我爸不服气,身子却朝柴堆那儿移去。

雪像鸡娃子,鸡娃子,飞啊飞。女儿自己自编自唱。

雪落在我头上身上,我爸抱着一捆的柴禾棒,他想走开,可我和我妈都在,他就犹豫着。

刘云龙不是回来带了一百万?

我说,这大家都知道啊。

现在没有钱了,我爸说。

我说,计划过的,不可能就干(没有)了。

我爸说,就干(没有)了,还借钱呢。借你的么?

我疑惑地说,没有啊!

2

窗外的雪小了,公鸡在叫,是雪让天亮的。

院子的白安静地躺着,似乎在积攒着力量准备飞到其他地方去。我爸提着扫帚从外边进来准备扫院子里的雪,我妈在厨房里喊,别扫啊。然后声音转向朝外走的我,说,记得十点吃饭啊!

我说,嗯。

刘很行还没有回来。我又去敲刘土地家的门,只听见他爸的声音,说,有雪呢。我猜他也不知道刘土地能不能回来。

我还想去其他人家,想了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折回来时间刚好,炉火正旺,蒸笼冒着蒸汽,女儿看着蒸汽,认真的样子,小脸通红。火苗在我妈眼睛里欢快地跳动。

农村真好!女儿自言自语,两只小手缩在袖管里。火苗更旺了。我想起院子靠墙的一边有七八个雪人,有大有小,眼睛是煤块,鼻子是一根胡萝卜,帽子是我爸或者我妈戴过的各种旧帽子。

我妈开始调酵面,一个圆的饼子,干硬干硬的,叫做酵头,掰下来一半,酸味夹杂着浓郁的麦香。她估计我闻见了,大声说,二十八把面发!过了年给你们带上些。绿叶在我们的屋子里,估计没有听见。我说,谁蒸馍啊!都是买。

我妈不在乎我说的,她用擀杖把酵头擀得很面,加温水拌匀调到面里,尽量稀些,放到炕上的被子下面让发酵。绿叶进来了,我们都看着我妈忙碌。我一面重复我妈说的“二十八把面发!”我妈几十年都这样,遵照我婆时候的过年习俗。我爸慌慌的,似乎不满意我妈,又说不出话来的样子。他总是这样,让我妈不舒服。我妈说,把炕上的褥子铺好了么。我爸嘟囔说,你都铺好啊!我妈笑,说,哦,忘了。

我说我出去一会。

绿叶撵出来说,又出去啊!妈说四点吃饭哩。我笑着说,你学着点。绿叶说,不学!手都皴了,条件太差了。我想说 ,可这是我的家啊!可我到底没有说出。

云龙家的朱漆大门看上去醒目很。铜铃铛响了。狗叫了几声,刘云龙说,进来,伙。

狗先进屋了。然后是我们。

屋子中间炉子上的水壶发出抽丝剥茧搬的声音。挨着的是茶几,一溜沙发靠着东墙和西墙—今天似乎和昨天稍有不同不同。

美好身上有一股清淡的味道,她爬在电脑上,要不是这清淡的味道,我会认为她从昨晚到现在一直那样。

坐啊!键盘噼里啪啦响,夹杂着这句问话。

刘云龙替过来一杯水 。咖啡!他的笑我明白,我们996的时候就靠它提神。

怎么样?

昨晚云龙就是这句问话,我来云龙这儿可不就是说一些他想知道的事情吗?

我搜寻到狗的影子,它窝在美好的坐椅边。

说一说你们的情况。美好已经面对着我们两个了。她眼光明亮,里面有无尽的东西。

反正,现在是习惯了。

我说的是真的,第一年在上海,我的确很焦虑,第二年这焦虑依旧,然后,和我们关系很好的一个同事抑郁了。他被父母接走后,我和刘云龙们安静了下来,仿佛同事的离开像一个针头,他走了,这针头从我们身体上拔出。我们得到一个启示—毕竟我们是农村出来的,悲伤的事情会让我们坚强。接下来,我们干了五年,刘云龙是算法设计,工资巨高的那种,估计五年能攒百万,刚好遇见美好,他为爱而疯狂。我和绿叶身在事外看得清清楚楚,美好是学文出身——古典文学。天津某大学毕业。不想教书了,非要去乡村,可是她农村的老家没有任何亲人了,也就是说她回不去故乡了。刘云龙像一个楔子一样准时出现在美好摇晃的时候。我不知道他们两个达成共识经过怎样的磨合,想必肯定是翻江倒海般剧烈,然后过渡到风平浪静两情相悦。当刘云龙告诉我他们两个打算回村庄的时候,我看见的只是云龙的镇定和赵美好的雀跃模样。

事后我想,可能他们两个觉得一百万一定是一个不小的数字,足够他们在农村实现自己的生活理想。

咋样?刘云龙一语双关,我回到现实之中。从窗子看出去,雪没有昨天的大,但是,姿势依旧是潇潇洒洒的,好像还留恋着天空。

刘云龙还是接着昨天的那句话问我,我知道他想听什么,我也知道美好不想听什么。我说,还不是老样子。压力山大啊!我喝了一口咖啡,一种异样的感觉升起又很快溜走了。我反问云龙,你怎么样啊?

美好接过话说,你不知道啊,你伙计想回去呢。你想,还能回去吗?

云龙接过话却对我说,咋回不去了?

我当然得劝了,我说,说实在话,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好事,就是一件好事,时间长了你也会感觉不是什么好事了。

美好赞同我的说法,说,就是要这么想!云龙!

云龙不说话了。美好在接一个电话,接完电话说,我出去一会啊。

雪小了,美好匆匆走过去带起的风让院子里的雪好像大了一些。

云龙终于可以把姿势调整了一下似的说,我感觉自己要发霉了。

我看了看云龙,忽然就胡子拉碴了,似乎是要发霉了的样子。云龙觉察到了什么,继续说,盖完房子,然后弄了一个花卉的大棚,玫瑰啊康乃馨什么的,她雇着人弄,还有跑销售的人呢。挣不了多少钱。最关键的是,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了,这种感觉十分不好!

我说,在城里你还不是三点一线,堵车,楼上楼下的关系,房租,不停上涨的物价,这些你不会忘记了吧。

刘云龙说,怎么会呢,起码那种情况下人脑子是运转着的。

我说,人家美好的脑子就不运转了?

云龙说,你真的不知道吗?美好正在写小说呢!人都没有几个了,怎么写?

我说,人家有自己的理想,你们两个好好沟通沟通,你们现在的环境好,她绝对可以写出不一样的东西。

刘云龙问我,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我无语,因为我也不知道。

美好很快就回来了,雪似乎停了,天空的明亮估计是雪反射上去的。

美好说,小事,玫瑰叶子有些黄,不碍事,打上药就好了,开花那几天才是最最关键呢!

我说,成专家了啊!

美好笑,声音指向刘云龙,说,人家不愿意学。

我问云龙,那你一天干什么啊。

云龙说,我妈种什么我就帮忙去干什么。

我嗯了一声。云龙又说,我爸在城市打工,很少回来了。他叹息了一声。

局面有些尴尬,我问美好今天不是二十八,发面吗?美好说,我发着呢,明天一大早就蒸馍。她说得挺兴奋的。

我出了云龙家,云龙在挥手,似乎我要远走一样,泰迪在他腿边转悠,好像等着云龙赶快回屋子。

巷道里安静得像一个人睡着了。路上脚印不多,我又听见村委会的喇叭在呲呲啦啦地响,刺耳,听不清谁在里面说什么或者准备说什么。我甚至想捂着耳朵。

3

女儿坐在被窝里,像一个思想家一样说,特别没有意思。我说,你要什么意思啊。堆了那么多雪人还没有意思吗?女儿说 ,没有小朋友一起玩耍啊!我说 ,天都黑了,明天爸爸妈妈给你找小朋友去。

绿叶说,让爸爸去找,爸爸一定能够找到的。

女儿说,肯定找不到,奶奶都说了,小朋友家很远的。

我说,要不然,你现在和奶奶爷爷去玩啊,奶奶那边还有热炕呢。

院子里太吓人了。女儿说。我看了看院子,灯光照着院墙下面一溜的雪像一条白色的毛巾,好像起风了,什么东西哐当响了一下。

我起床后,天空还没有晴的意思,天气预报说今天是晴天。

我妈早已经起床了,炕上原来的被子枕头都收拾起来放在一个炕角里,一个新的大棉布单子盖在褥子上面,单子下面是各式馒头。

我爸在窸窸窣窣地忙,表情不是特别高兴。蒸大锅馍得准备柴火,尺六的大锅放在紧挨小炉子的炉口上面。柴火都在后院的墙根底下堆着,全是果树枝剁成的,一尺长来长,最上面有一层塑料布挡着雨和雪。紧挨着的小房子里全是块状的煤,油亮油亮的,煤后面的墙上挂着铁锨镢头和满身灰尘的犁䎬,靠着另一侧墙单独放的是一架切割瓷砖的推刀,有旧有新,整整齐齐像在给谁展示。我的学费甚至现在的房子都与它们有关。

吃过早饭,女儿就催着我去找小朋友 ,我说好啊。女儿说,你拍一个视频给我,我就相信你找到了。绿叶说,这个主意好。

我妈认真地对我说,你到西头的村长家,村长的孙女应该在家,顺便把你带回来的酒给村长拿一瓶。

我爸说,有意思吗?咱娃能和他娃耍到一块吗?

我妈继续对我说,你只管去,东西给了就行,叫叔的。

天上的云正在叠加,好像一些人骑着一匹匹马准备出发或者离开,露出来的天空像草地一样新鲜。

巷道里好像不那么安静了,有一股味道,食物的,麦秸秆烧着的味道。是这些综合的味道让巷道有了生机和饱满的气息。

各家的门都开着或者半开着,一只黄色的猫顺着墙角在跑,没有声音,像一股烟一样轻,转眼之间就不见了。

村长家门楼高大,照壁图案恢宏大气。村长没有在,村长媳妇在忙,屋子里的摆设和城里不差上下,厨房里抽油烟机在呼呼响,村长媳妇很热情,问我喝什么吃什么,又是坐小板凳,又是坐沙发的,挺让人难受。我说不停还有事呢,让我叔尝个鲜。村长媳妇说,那好,毕竟月尽了,都忙。我放下东西的时候,村长媳妇才想起什么似的说 ,哦,你是刘和平啊!和云龙一年的!大上海回来的吧。我哦了一句,她又说,认识美好吧!我说,当然。她说,那娃不错,敢干!我往外走,村长媳妇在身后说,你叔和娃去村委会了,修喇叭的师傅来了。

云龙家的门半开着,我本来不想进去的,我刚走到他家门前就听见他家的门吱呀地响了一下,我扭头朝云龙家走去。

大门里面有一辆红色的小车,我第一次见,半新旧,就是云龙那年买的那辆吧,从上海直接开回来的。轮胎不怎么新了,发白,发亮,应该要换了。

云龙家的狗先跑出来,我还没有打招呼小家伙又钻进屋子去了。屋顶上的烟囱冒着直直的浓烟,从窗子右上角伸出来的烟管也冒着烟。

厨房里叮叮当当在响,云龙出来说,蒸馍呢,说是自己蒸的好吃。

我说,的确好吃。

云龙说,坐下谝一会,不忙吧?

我说,和你一样帮不上忙。

云龙说,是的。

云龙用火钳子挑开炉盖看了看盖上了,说,时间真快啊。

我知道云龙在想什么,可是,有些事情再回头的话的确很难了。比如我现在想回到我们陕西就觉得很难,怕这怕那的,有时候也想人年轻的时候觉得一切皆有可能,到了三四十岁的时候就会觉得那种可能在越来越小,就好像一块浮冰,你的地盘慢慢在融化。你不再有一种浮萍的感觉, 你可能很渺小了, 但是,已经有细细的根扎进土里面了。要改变自己就要自己把自己扎下的根拔出。这让人没有勇气去做。

我说,你真的想好了回头吗?

云龙说,我肯定想好了,现在是美好不愿意回去。她现在是走火入魔了,写小说这件事靠谱吗?和平你说说,中国有几个莫言和贾平凹。

我笑着说,除过贾平凹和莫言,其他写东西的人都不活了?

云龙说,我是说,这东西养不活人。

我说,人家还种花呢!

云龙说,我现在在反思自己的人生观,我不知道自己原来的想法为什么是那样子的。但是现在我不那样想了。

我说,你不为自己了,那是为谁啊?

云龙说,我原来是为了自己的梦想,我是想在农村干一番天地的。但是 ,我不能自私,我父母为我能走出农村付出那么多,我得为我的孩子着想吧?

我知道云龙还没有孩子,他能这样说,肯定改变了原来不要孩子的想法了。

如果这个想法改变了,我觉得云龙不想呆在农村是情有可原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云龙家比我们家温暖,炉火很旺,这可能是放房子设计的原因吧。云龙家是按照城里的房子设计的,我们家是过去那种盖法,一溜房子,五间六间的,保暖性差些。

一溜阳光像一小撮黄色的火苗照着我手里的水杯,我能感觉到光的与众不同的抚摸,云龙的手上也有一溜这样的光。

美好利索地走了出来说,蒸馍呢,你闻见了没有?

她似乎很兴奋,说,其实,进入腊月就一直很忙,风俗让人活得充实,或者说让人感觉人具有了一种特别大地境界。

我说,到底是写小说的人啊。

美好说,写小说只是一种尝试,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看见云龙盯着手里的阳光,阳光正在移动,一丁点的黄色光斑已经跳到地板上了,其他的在云龙手背上,似乎正在做着跳跃的准备。

我说我得走了,还有些事需要办。

巷道雪在融化,空气里的冷气一块一块的,很分散,水泥路中间高的地方在变干,歪歪扭扭的像羊肠小道,我踩着这些干的路,蹦蹦跳跳。明天就大年初一了,过年这个词语总是让人有一种兴奋激动的感觉,仿佛过年是一个荣耀,在这一天每个人都被老天爷颁发一枚勋章,用以奖励他们和生命间的美好的或者不怎么样的合作关系。

我妈正在揭笼盖,在揭笼盖之前她已经用湿的抹布把笼盖和笼圈擦了一遍,接着就揭笼盖,我爸想插手的样子,我妈让他后退。馍的味道随着蒸汽扑面而来,女儿和绿叶都满脸微笑,女儿扑进蒸汽里,吓得绿叶赶紧把她拉了出来。

我妈包的红糖包子和豆沙包子十分好吃。我爸把慢慢凉透了的馍都收拾到笼屉里。

接下来要煮肉了,二十几斤大肉,一整块,我爸放在案板上,我妈开始分割肉,肥的瘦的,煮臊子的,包饺子的,红烧的一一分开。分好后,这边我爸已经把大锅水烧开了,冒肉,捞肉,再切肉。我妈一面对我说,下午再不要去别人家了。我爸想起什么似的说我,一会咱俩去弄些柏树枝吧。我说,行。

4

把柏树枝弄回来的时候,天色暗了,天空中的星星隐约可见。鞭炮声先是像气泡一样裂开, 接着声音慢慢多了,大了,巷道里的味道更加浓郁了,香喷喷的肉味,偶尔飘进鼻孔的火药味也十分好闻,有些人家已经贴上了对联。

我妈,绿叶还有女儿都在院子里扫地,一个个十分认真。从厨房门顶端的窗子飘出的蒸汽是肉的味道,还有咕嘟咕嘟的煮肉的声音。

贴完对联,在门口放了一串鞭炮,我爸拉着女儿先回去了,我朝巷道西头望了一眼,一个人影出现了,是云龙。这时候村委会的喇叭的呲呲啦啦的声音又传了出来,十分刺耳,好像还有咳嗽的声音,声音太小,我想听见从里面传出的声音“喂喂喂喂”的声音,但是,没有。呲呲啦啦的声音很快就停止了。

云龙也消失不见了,我回到屋子,女儿正在啃骨头,满嘴油,绿叶吃得文静些,看见我说,好吃很。

下午饭吃完就等着春节晚会了。我妈在切豆腐,我爸准备油锅,厨房现在显得有些小了,地上又是锅又是柴火,我妈喊女儿让她就坐在炕上别下来,绿叶说她看着呢。

屋檐下有许多冰溜子,长短不一,闪闪发光,天上的星星闪烁不定,似乎在笑,在羡慕着人间的节日。想到这儿,忽然有鞭炮声传来,哔哩啪啦地几秒钟就消失了。我走上楼顶的平台,从平台可以看见许多的屋顶,灯光的黄色和雪光的白混合在一起透着一种温馨。云龙家屋顶上的太阳能支架看得清清楚楚,远处黑咕隆咚的,更远处有许多红光,越过红光就是墨绿色的天空,和高处的少数的点缀着夜空的星星。

下楼梯的时候我就听见我妈和我爸争论的声音。

我妈说,大过年的,你能不能过了年再说啊!

我爸说,是你起的话题。

我妈说,我起了吗?我就说咱也种玫瑰花不行吗?非要去城里,砖没有贴够?

我爸说,你知道我想去城里故意说这话。

我妈笑了,说,你以为你是小伙子吗?

我在门口就接过我妈的话说 ,是说我吗?

我妈说,就是说你这个小伙子呢。快进来,坐上来。

炕很热,很烫,但是, 很舒服。

我爸说我,把褥子下的鞭炮挪一下。

我妈说,烫了的话就把炉门板插上。

我问我妈我爸准备过了年干什么,我妈说,说闲话呢。我看见我爸一言不发地盯着电视。新闻联播已经开始了,男主持人打着红领带 ,女主持人穿着大红色对襟衣服。

我朝窗子喊了绿叶一声,又在微信里叫她和孩子过来看电视。

绿叶回复我不看了女儿快睡着了。我给我妈说绿叶陪娃睡觉。

三个人气氛有些尴尬,我想说些什么,这些话在城里不时会泛起,包括感恩父母和自己对未来的计划等等,但是我没有办法说出,总是觉得话语显得太虚。我知道说了也许我妈会感动,但是,也说不来会让我爸更难受。

我打开手机,有几位不熟悉的人已经在拜年了,什么龙腾虎跃,虎虎生威的。云龙发给我的是几张聊天记录的截图,我打开截图是他和妻子的聊天记录,我觉得好笑。

云龙说他决定去大城市是为了孩子。美好说,现在不是还没有孩子吗。云龙说,除非你不打算生。美好说,怎么会呢?孩子可以在县城上学啊?云龙说,县城的教育资源不够高。美好说,现在是互联网时代了,资源少吗?

云龙发的截图不少,我滑到最后一个截图。美好说,你拿离婚两个字说事有意思吗?云龙说,你活成了你想要的样子,而我活成了我的父母不希望看见的样子。我不甘心啊……

我妈提醒我春节晚会开始了。我摁灭了手机。第一节目照旧是大合唱,一堆演员,个个喜气洋洋,热热闹闹。我爸似乎睡着了,我妈瞪大眼睛盯着人家的舞步说,扭得好啊。

我悄悄走出爸妈的房子,室外依然寒冷,但是我总是觉得天空与其他的三百六十四天的夜晚截然不同,至少,这是我两年里才能站在的地方,时间似乎安静下来,似乎每个人都在这安静的时间里想着最重要的事情。从前,没有人想这么多的事情啊,是现在的人心思多了吗?还是他们变得聪明了有智慧了?我这样自己给自己出谜语,又自己在猜测着答案。

靠墙的那一缕雪依旧白着,像一道闪电那么细了,这道光到明天早上就基本消失了,如果天放晴,落在那儿的就是一缕可以移动的阳光了。院墙边的雪人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它没有表情没有思想,它带来的快乐有多大我也不知道。

女儿睡着了,绿叶半躺着看电视,身上被着羽绒服,两只手捂着脸蛋。头顶的灯光调得很亮,绿叶的表情看不大清楚。

我坐绿叶旁边,节目是相声,煽情的那种,总觉得这些节目在有意回避着真实的生活,但是,真实的生活有多大的笑点又值得商榷。

说什么呢?绿叶一动不动地问。

没有什么啊!我也看着电视。

是不是嫌咱们花了他们那么多钱?

我奇怪绿叶说出这句话。我说,不是,你别想多了。爸就那样的性格,总是想着到城里挣钱。

咱是不是把爸妈的养老钱花没了?

我嬉笑着说绿叶,你真的觉得愧疚就把当初的八万八拿回来啊。

绿叶猛地放下手,怒目圆睁说,你什么意思啊?娶不起别娶我啊!

女儿动了一下,我赶紧说,好了好了,过去的就过去吧。咱好好过年行不?

我不知道绿叶已经睡着了。我看着电视,想了想着绿叶此刻心里想着什么,是不是过去的一股脑事情都涌出来了。我很奇怪,为什么每一次我们的冲突点都没有改变,而且都爆发在大年三十。其实,每一次这个时候我都努力避免出现这种境况。

我扭头看她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零点的钟声正在倒计时,鲁豫,小撒,小尼几个人正在喊着数字,我在心里想着马上要响起的鞭炮声。

忽然响起的鞭炮声让绿叶和女儿都惊醒了,我朝他们两个笑了笑,过年了!女儿朦朦胧胧地问我,过年了?绿叶搂过女儿的肩膀说,过年了,宝贝,你长大了一岁了。女儿嗯了一声,带着笑容又睡着了。

5

天不亮我爸就喊我起床,柏树枝点着了,味道有一丝苦涩。接着我在院子里放了一串鞭炮。厨房里我妈已经在收拾东西,果盘添满,需要增加的几样新鲜水果放在堂屋供桌上,香炉上已经燃起袅袅的烟丝,供桌前的地上铺好一个半新旧的对折过的布单子。我想说什么话被我妈及时制止了,我妈说,别说话,搁那儿就行了。我爸在洗脸,也不照镜子,用手把头发扒拉了又扒拉,最后扒拉成他想象中的样子,不过,也看得过去。

天慢慢亮了,天空像从混浊的水里浮了出来的一个气球。绿叶和女儿也起来了,两个人脸上容光焕发。绿叶和女儿跟着我开始跪拜,我们三个起身又下跪,先是祖先,然后我叫我爸和我妈。我妈高兴地喊我爸,好了好了,快叫娃过来。当然指的是我的女儿,女儿朝我爸我妈说新年快乐。我妈像掏一个宝贝似的掏出红包说,我娃长大了一岁了。

我爸这个时候不见了,我妈说他总要在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看星星,这个习惯是我爷手里的做法。我不懂,我妈也说不清看的到底是什么就放任不管。

在去给当家人拜年的路上我路过云龙家,云龙家的对联与众不同,我指的是字迹,我猜是一个新练习书法的人写的。

云龙家院子里是“大地一片红”的鞭炮屑。

巷道里人来人往,其实也超不过十个人,每个人身上的衣服都有一股新的化纤的味道。

我爸走得比较快,我不时想看一下手机。工作群里,我们的主管在拜年,照类是一个很大的红包,我领了六十六块钱。群里吉祥话满天飞舞。亲人群里相对安静一些,前几天的问谁回家的信息之后就断片了一样。云龙给我拜年,我当然也得郑重其事的回过去。云龙又回了过来说,伙,是不是明天要走,还没有好好说说话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云龙猜的很准。可是,对于云龙的想法我能给什么建议,年轻的时候我们改变自己真的很容易,而当我们成家后,这种改变往往很难,因为我们都是普通人,对于云龙这样的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我也是这种观点,因为我们的眼光和学识以及对生活的感悟都很肤浅。云龙现在是不是也后悔自己的冲动或者后悔没有听从我们几个哥们的意见不得而知。现在,云龙即使可以回头,那么美好怎么办?两个人的婚姻怎么办?美好回自己远在上海郊区的娘家?一切皆有可能,这句话只是一个尺子而不是一件衣服,它可以丈量一件东西,却不能被当做一件衣服穿在身上。我想云龙自己应该拿主意才对。

我爸忽然喊我,咋走过了?

我们当家人拜年的人群基本都是男人,今年的男人相对多一些,我们在排行最靠前的一位长辈家集合,然后一家挨着一家拜年,拜年的程序就是带头的长辈在供桌也叫“主”的灵牌前带领大家一块作揖、磕头,先磕三个头,然后,向这家屋子的长辈分别磕头,磕完头,主人招呼大家喝水,吃零食什么的,大家则上上下下把这家的房子看了又看说一些吉祥话,说完这些就出门朝下一家奔去。

年轻人是越来越不会磕头了,我看见我爸和其他长辈郑重其事一招一式,而后面我们这些八零后九零后甚至零零后都是嘻嘻哈哈的,对于这种状况,没有人在意,我爸曾经表示过担忧和不满,可是,对于现状 ,他其实看得很清楚,所以也只是说说而已,事情的发展到底是什么样子和怎样的结局我们无能为力,也可以说我们顾不得考虑它了。他们这一辈那么认真的样子可能也是在完成自己的使命 ,在他们之后到底会是什么样子我不敢想象。这些胡思乱想让我有一丝伤感。我还是紧走几步,赶上前面的拜年队伍。

拜完年后回到家的时候,我妈已经做好了烩菜,我爸很配合地端锅换锅,取馄饨,给灶堂添柴,绿叶帮忙接我妈手里的东东西西,我妈也乐意这种实际上没有必要的帮忙,女儿好像饿了的样子不停地跳动着双脚,小嘴巴呡了又呡,兜里的红包也跳动着。

吃完饭我对绿叶说,咱们去云龙家吧。绿叶是认得云龙和美好的,美好性格太过于强势和有主见是她们两个人的最大的区别。也许是因为美好是上海人的缘故。或者是美好心中的与众不同的理想到缘故。

也许,你可以说服说服美好的。绿叶答应了我的请求,正围围巾,一圈两圈地把自己往里面裹着。

我可说服不了任何人的,别指望我。

绿叶以为我真的希望她说服谁似的,我只是笑了笑说,女儿,咱们出发。

云龙家客厅的声音很杂,这有些意料之外,可我们已经推开了门就索性走了进去。泰迪狗已经不知道躲那儿了,七八个人我都认识,比起全村的同龄人,这个数字只是十分之一,我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其中几个人说,刘大部长回来了,好烟给大家抽一下啊。我其实不抽烟,但是,我该带上烟才是,却没有带,只好说,到我家紧饱抽。大家都坐了下来。茶几上已经一片狼藉了,云龙取杯子又要给我们三个倒水,美好特别热情地说欢迎着我们三个,特别是我们的女儿,女儿很乖地叫了叔叔和阿姨,还说了新年快乐。这让美好手忙脚乱起来,我估计是在身上找红包。其他人忽然整体朝外走去。云龙撵出去去送。

云龙送人回来问我都认识不,我说怎么能不认识啊?只不过这多年各奔东西,每个人都忙着生活,接触少了,见了面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云龙说我,你是一线城市,其他人有二线三线还有四五线城市的,还有在村子里谋生活的,这就是差别。

我说,咱们两个没有这种差别吧?云龙苦笑,说,说不定。因为绿叶和女儿被美好拉去别的房子去了,我便问云龙下一步怎么考虑的。

云龙被这么一问就忧心忡忡起来说,我爸都出去打工了,我这个大学生反而留在村子里,原来想着整合土地把事弄大,没有想到事情太复杂了。

我说,当初的报社你找了没有?

云龙说,报纸对这种事情不愿意帮忙,觉得没有新闻价值,是出力不讨好的事情。

我说,美好怎么想的?

云龙正要说话,听见美好和绿叶她们出来了的动静就招呼说,坐过来,喝水啊。

美好走过来问我什么时候走。我没有回答她,反问她说,小说写的怎么样啊?美好说,正在改呢!我问农村都没有几个人了,你写什么啊?美好一本正经地说,其实,不是小说,是记实报告。

我说,这个可以啊。现在外界对农村真实状况了解人真的不多。

美好说,不是不多,而是不说。

云龙催我喝水,手里拿着茶壶。

美好说,绿叶准备生二胎不?

绿叶开了口说,要什么啊?还是你们两个潇洒。

美好说,不瞒你们我是想等到三十五岁再生,到时候,我的鲜花生意全部实现现代化管理了再说。

我听见云龙鼻子的抽动声。美好无视云龙的小动作,说我,和平你不信吗?

我们几个人都沉默不语。

我妈打来电话 ,说吃午饭了。

我说,还不饿呢。我妈说,怎么会不饿啊?我爸在旁边说,赶快回来。

巷道里的雪融化得差不多完了,太阳像抹了油一样发着浓稠的光芒,不知道是不是新年把太阳打扮成油腻的样子。

桌子上已经摆了起码十个菜了,热凉都有,色彩缤纷。

我妈提议大家碰杯,她面带笑容,相反我爸神情严肃。我妈说完祝福我们的话又说到祝福她的孙女,最后的话是送给我爸的,她说,不要胡思乱想,就搁村子里干。又说,刘云龙两口子不是都跑回农村了吗,咱得把咱几口人的地看稳了。

我爸把杯子里余下的酒仰脖子喝下,嘟囔着说,妇人之见。

我想不出对我爸说什么才合适,我觉得我妈知道我爸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我不需插手。

我说,爸,咋爷俩碰一杯?我爸显得有些高兴,他说,你喝饮料。我差一点忘记了这件事。我发现我爸喝了一杯后眼圈红了。但是 ,他依旧什么也没有说。

吃完饭,我妈准备着明天我们走的时候要带的东西,臊子,馄饨,苹果,核桃,甚至萝卜红薯都想让我们带上。女儿不停地问我妈,雪人怎么办?雪人怎么办?我妈一面忙碌一面埋怨我爸不知道出去干什么去啊。

第二天出发前我看见云龙发来的短信,他说,伙,这几天和你说了许多有很大收获。我回复说,我也没有说什么啊。一定是你想通了一些事情。

绿叶催我赶紧上车,她可能看见我和云龙在谈话,她对我说,美好说云龙一到过年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过完年就恢复正常了。

我愣了一下,想到了我爸,觉得自己忽然身体轻松了许多。也许,我们所有人过完年都该恢复到一种自己舒适的状态吧。

我自言自语地说。

绿叶也不看我,继续说,美好写小说是假的,她说人不停得对自己设定一个目标才有意义,特别是精神上的目标。

我看了看绿叶奇怪的表情,我呵呵一笑,盯着前面的路说,咱们不是也有目标啊。

绿叶说,什么目标?

我刚要说话,女儿的话先冲出来,说,上一个最好的幼儿园!

我看见绿叶脸上似乎有一丝欣慰的意思。

车驶出村庄,村口的防疫帐篷好像还是空着,只是有些倾斜。我关上车窗的时候听见村委会的喇叭呲呲啦啦地响了几下,还有一个声音在“喂喂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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