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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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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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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面(短篇小说)

牛纯从“里面”出来了。

这消息是牛牧告诉我的,牛牧说这话的声调是软塌塌的,似乎这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是一件可以说也可以不说的事情。他可能知道我的反应一定很强烈,故意这么说的。说完这句话又跟我要了一根烟,他知道我吃的是好烟,给了他一根还是两根烟,我事后忘记了,大约是两根烟吧,好像牛牧的脸色是满意的。牛牧的背影似乎还有些印象,牛牧的屁股摇摇晃晃的,屁股上面有两坨白色的灰土印记,他朝他家的方向走去,他家在西巷,他朝西,然后是朝南。我应该是定定的样子。太阳快落山了,我想,为什么牛纯选择晚上回来,他应该早上回来才对,日头刚露头,他就走出来他呆了十年的“铁门啊铁窗”,这才有象征意义,这是我早就替牛纯想好了的出来模式。牛牧曾经说过我,咸吃萝卜淡操心,你把你侄子弄进去了,现在,说这话有意思吗?我想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还想说,小时候偷针大了偷金。我么说,说什么话都会被牛牧添油加醋说出去,让村子里的每个人听见,特别是让牛纯媳妇听见,惹得牛纯媳妇一定会趁我去城里的机会把屎尿bia在我家门上,虽然,我在县里上班,儿子女儿在市里各有各的住房,不算我现在住的碧桂园这套,县里我还有两套出租出去的单元房,本可以眼不见心不乱的,可是,牛牧总是会把屎尿的照片发给我,远景近景的,特写的,还发来语音说,牛科长,你看,黄刺刺的,亏是相片,你不知道有多臭。我估计我已经被牛牧而不是其他人气成“肺气肿”了,我说牛牧,你赶紧把那些东西给我弄干净了,赶紧,能多快你给我跑多快!把蜈蚣的手脚借上都行!牛牧还是他那慢慢吞吞老牛拉破车的声调说,六十哦!我说怎么又涨了十块了?牛牧说,这次太臭了,是新鲜的。

我是在后勤主任的岗位上退休的,我回到了村庄,我父母的地还在,我又有退休工资,吃着自己种的麦子和蔬菜,我有一种自豪感,我比村庄里的绝大部分人日子都强,比富贵的日子强,富贵和我同龄却还在打工,比多财强 多,多财瘸了,农农也不如我,农农瘦成鸡了,一身病,估计最后会瘦成一根树枝。我则一直在养生,喝茶,什么季节喝什么茶,什么季节吃什么水果,什么水果不敢多吃,什么水果可以常吃,我都懂。还有各种坚果,饭后吃好还是饭前吃,一次吃几颗,松子几颗,核桃仁几颗,枸杞子几颗,我老婆十分赞同我的生活方式,她和我睡在一个枕头上的时候总是说,你多活一个月就多领一个月的工资哩,世上那里有过这好事哩,唐朝的魏征退休了估计也没有!

老伴下功夫学会使用智能手机,她收集了许多公众号和讲解养生方面的视频,她要我天天看,天天学,学以致用。他们这些专家嘴巴吧嗒吧嗒的说的口干舌燥,哪儿是养生啊!我相信我能活出一个记录。

回来后,我把屋子翻修了,其实就是重新盖了一下,明目是说翻修,这样就没有人说我坏话,也没有人会算我的后账。我退休后,单位一些人怀疑我在后勤当领导的时候手上的“油”太多了,有些人还写匿名信搞我,我有强大的心理素质,我们原来的头暗示我要顶住压力。村子里也有人诋毁我贪了多少,都是没影的事。我走在村子里,远远的我能看见三三两两的人瞅见我就捂起半边脸,这个时候我就大声喊,某某某,别走啊。走近后,我立刻掏出一根值三十块钱的烟递过去,他们立马就客客气气起来,一面砸吧着烟,一面歪着头盯着烟说,可不是呢!到底是领导岗位下来的,就是不一样哩。我走开不远再回头去看他们, 他们又掩面窃窃私语起来,大约在嘴唇的位置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火苗。

回村庄后 ,很巧的是,我赶上最后一个名额可以以我去世的母亲的名义申请补贴了五万块钱的危房补贴款。村长给了我到账的消息,过了一天我给村长微信转了五千,实话,不多,村长也是实在人,推让着说, 不客气了啊!他把钱塞在皮包里的时候,扭过了身子,仿佛掩面害羞之意。我听见皮包破裂的声音,肚子里笑了。村长说 ,让哥见丑了 。我说,什么话啊!香着呢!我又说,自己人,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事情呢。

我把家具拉回来的时候,天刚巧就黑了,黑的程度是谁也认不出谁的那种黑,我甚至看不见自己,感觉自己只是一个圆圆的球在空中飘浮着前进。幸亏我提前给牛牧说了, 牛牧说,哥,放心,能有多少啊!包我身上了。又说,黑了好啊!刚好见不得人哩!我说,你狗日的说啥!牛牧马上说,哥,我嘴贱,嘴贱,您大人有大量别在意啊!又说,你那些家具我知道都是单位里的正经东西,我不会给你弄破皮的。我说, 你知道个啥就胡说呢!什么单位的正经东西!都是单位退槽下来的破烂!再胡说,小心我把你嘴用卫生纸塞住了!

牛牧说,胡说呢吧,那五十把钢锨也是破烂货?

我说,我给你说的什么你都往外说吗!

牛牧来的时候后面还跟了一个人来,脚步很轻,院子里的灯光有些暗,我竟然没有认出那女人就是牛纯的媳妇,牛纯媳妇变乖了,就好像一个人认了命一样的样子,怯怯的,害羞的样子,右手腕部位挡着鼻子和嘴巴,一看见我盯着她看就扭过身 ,要掩盖住整个脸面的样子。我说,来了啊,棉绸!她轻轻说,牛牧硬要我来。说完就手脚麻利,帮忙抬东西,说牛牧“再小心点”,对,好像还叫过我两声叔呢!牛牧差一点咬到我的脸皮了,说,怎么样?一脸淫笑从灯光中浮现出来,很丑的眼光扫过那女人。我怎么能不知道呢,这家伙也不是个什么好货!不过,我已经离不开这货了,这货听话,而且只是和钱过意不去,这就好办多了。

我曾问牛牧,不怕牛纯回来吗?牛牧说,回来就回来,我完璧归赵啊!

我曾经有一阵子感到自己不该报案,那一天办公室只来过一个外人就是牛纯 ,牛纯刚走,财务室的小张就嚷嚷着丢了五万元,说肯定就是牛纯拿走了,我本应该私下做做牛纯的思想工作,让他交出钱款就行了,可是,我迷瞪了,我竟然报案了,就因为我的一个好朋友在公安局上班,他好像说过“破案也是算业绩”的话,我想的是他破一个案子是不是就有了业绩呢, 是不是就立功呢?哎,是我走火入魔了,我毁了牛纯, 一个多么纯的人——以种粮食为生,却非要弄非遗产品人。

人世间是没有后悔药吃的。我不止听见自己肚子里这样说过。同时我还听到牛纯也这样说过。听办案人员说,牛纯态度很好,说特别特别后悔没有听我的话。我问办案人员我说什么话了。办案人员说,牛纯说你让他踏踏实实务农, 不要胡扑瞎折腾,可自己那会儿鬼迷心窍趁财务上厕所拿走了抽斗里面的钱。我脸有些发烧,好像一个放大镜把太阳光聚焦在我脸上一样的烧痛。我说这话是有私心的,牛纯如果致富了哪里会见了我叔长叔短地叫呢,退休后我回村里,还有谁会在我跟前跑来跑去地显殷勤。我对此深有体会,因为我就是这种人,单位里面就有这种人。

牛纯进去了,没过多久我就当上后勤主任,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某一位朋友在我们领导面前说了什么,或者是我持之以恒的表现感动了领导,我坐上了那把流着哗啦啦的油水的椅子,接着我们食堂进行大改造,办公大楼的卫生间大改造,单位楼体外墙安装玻璃幕墙。我忙得不亦乐乎。

牛纯在里面的改造我是知道一些的,牛纯在里面表现很好。我的愧疚之心慢慢愈合了。

现在,忽然听说牛纯回来了,就好像听到一个仇人的名字一样,我浑身疼痛,看着牛牧消失在巷头,直到一粒软塌塌的冰凉的东西落在我的脖子上面,我警醒了一样,与此同时头顶有黑色的鸟鸣飞了过去。

牛纯敲门进来了, 没有变多少的样子,细看发现稳重了许多,眼睛里的光专注了。见了我叫了一句叔。我说,回来了啊,好啊!好啊!坐啊!坐啊!有什么打算没有啊?

牛纯说,有。

我说,说说看,看叔能不能帮上你。

牛纯说,我在里面学了麦秆编织技术,这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我打算办个班,把村子里的人弄来学。

牛纯说得一脸正经,好像我们之间刚刚建立了一种新鲜的关系一样。我忽然看见了一个影子躺在我和牛纯之间的地上像一摊尿湿漉漉的模样, 我知道是牛牧。我也不看那个站着的人,我说 ,别偎了墙上,小心把墙偎倒了!

牛牧赶紧说,叔看出是我了啊!又对牛纯说, 回来了,兄弟。有烟抽没有?

牛纯还真的给他发烟了。我觉得牛牧声音不对劲,鼻子囔囔的,我抬起头来看见牛牧鼻子上贴着膏药,眼泡发青 微肿。而牛纯脸上略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

我心里打过一个冷颤后说出我的决定——把我的所有的带回来的椅子借给牛纯用,全当是支持非物质文化遗产了。

五十把漆面锃亮的椅子 。牛牧瞪着一双圆得像牛一样的眼睛说,能不能给我留一把?我说,头想到裤裆里也没有用的!

牛纯在开班前两天把我的椅子全部送回来了。牛牧等牛纯走远了才挤尿一样说,领导,嫌椅子下面都写着单位的字呢。

我心里一惊,自己怎么怎么忘记这件事情了,自己真是糊涂啊!还有自己的婆娘怎么也忘记这件事情了!我给她叮咛过提醒我要挂掉那些字迹的。

第二天,我在手机里呼来牛牧,牛牧吭哧吭哧来了,嘴里哼囊的声音比鞋子摩擦地面的声音还响。他说,昨天晚上抽烟抽多了。我打断他的絮絮叨叨,说,你赶紧找一个油漆匠来,把这些椅子凳子全部重新刷一遍。牛牧一面听一面用舌头勾着吃我杯子里的枸杞子。这家伙越来越放肆了,看来这个杯子又得给他了,不过我杯子还有几十个呢不怕他。我老伴当着牛牧面说过我都是我惯的牛牧,这让听见这话的牛牧更加得意。

牛牧听了要油漆的话,说,简单得和一一样,咱们村雕龙就会啊!人刚好在家。

雕龙我岂能不认识,比我大五岁,一手油漆好手艺,过去全村人家的结婚用的桌椅柜子都是他打磨油漆调配颜料雕花画出来的,试想一下,没有他还真的不行呢。

晚上我和牛牧去了雕龙家,雕龙在院子里的躺椅上躺着,眼睛瞪得圆溜溜,正抬头看着天空,我也看了看天空,天上到处都是眨眼的星星,没有什么奇特的现象,倒是墙角灯泡一圈儿被虫子围着,虫子们一个个像勇士在进攻一个山头似的嘈嘈杂杂。雕龙起身说,回来了啊。我说,你最近在家?雕龙说,才回来的。我和牛牧坐下,我看着雕龙穿着的衣服干净起码是八成新,牛牧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就扭头对雕龙说,龙哥,得用你的手艺了。雕龙看着我说,现在谁还弄油漆的活?我清了清嗓子说,牛纯不是刚回来吗,办个弘扬非遗产品的办,我给支援的凳子不够新,觉得还是让你给重新油漆一遍的好。牛牧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雕龙说,牛纯的事我倒是听说了,没有听说非要新的凳子啊!我说,我的想法而已,图个吉利不是。

牛牧接过我的话说,龙哥,你干活收你该收的钱就行了,只要刷得和新的一样就行了,怎么还这么婆婆妈妈的了。

雕龙说,话说到前头,我的收费有些高。

牛牧说,你有多高,再高,咱叔都付得起你的工钱。

第二天早上,我让牛牧安照雕龙开的料单去县城采购,我指名让到“辉煌油漆店”去,那老板我人熟 ,原来和我们单位有过合作。

晚上的时候,我走出门,忽然就闻见了浓密的油漆味道,可能是顺风的缘故,油漆味从西头“乘风破浪”一样滚滚而来,巷道里的原来安安静静的狗都慌慌张张起来,门前的树上的鸟发出惨叫,我被呛得有些窒息。我听见许多大门哐当响的声音。我受不了这种味道,我没有想到是雕龙正在干活。我扭身跑回家里,老伴不在,我找不到口罩。我喊,也没有人答应。我估摸着她去了后院,果然,她在后院,只不过已昏倒在地。我使出吃奶的劲把她抱回来,然后用干净的湿毛巾擦了擦她的额头,太阳穴,她终于醒了过来。

这个时候,牛牧踉踉跄跄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油漆味太大了,许多人都昏倒在自家的门口了。我一脸不解问 ,雕龙怎么样?牛牧说,人家戴着防毒面罩呢!

牛牧说完撩起衣服掩着鼻嘴,嘟嘟囔囔说,咋这么倒霉呢!说完这句话就溜出去了。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全村人是怎么渡过的。第二天早上,太阳的光芒照在窗玻璃上,我才醒了。巷道里一个人影都没有,我甚至听见自己脚步在到处回响着。牛牧也不见人影,我去敲雕龙家的门,门开了,雕龙神色冷静,说,完工了,来验工吧!

我看着这些放在客厅和房檐下的发着亮晶晶的光芒的椅子,椅子摆放得整整齐齐,好像等待人来坐似的。我说雕龙,你应该把椅子放在屋子里才对 。雕龙说,这种摆法让我舒服,我想起过去屋里来了许多人,热热闹闹地,屋檐下,角落里都是人,那叫一个热闹啊!

牛牧问我,领导,椅子干了怎么弄?我说,回去再说。

晚上牛牧悄悄推开我卧室门的时候我被吓了一跳,我说,你狗日的是猫?

牛牧不理我说,领导,我听牛纯说接到上面通知,后天给他送一批椅子,是不是咱油漆的那一批?

我没有正面回答,我指着桌子下面的抽斗上说,给我叔取一包烟。牛牧一笑说 ,肯定是!看你的架势就知道了。

虽然看不出牛纯肚子里高兴或者不高兴,至少脸上干干净净的,牛纯看见我和牛牧来了说,欢迎欢迎。然后就和其他几个人一块开始卸卡车上的椅子,每一把椅子从我身边过去我都闻见一股清新的味道。我踢了牛牧一脚让他也劳动去 ,牛牧说他又不学技术。我说,你去,我晚上给你转一点辛苦费。牛牧听了,一股风似的冲过去搬椅子去了。

牛纯开的非遗产品讲课班绝大部分都是六十岁以上的人。牛纯的第一堂课我去了, 牛纯说的话我记住开头, 说的是:咱们学个一技之长就不需要儿女操咱们的心了, 等于咱们也有了“退休金”哈。我看见大家回头看我,都笑着。我觉得奇怪,脸却有些烫,他们看出我的窘境后,其中的男人像农农,富贵,多财一个个都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而女人们都掩住自己的嘴巴,眉眼却露出讥讽我的笑意。

我瞥见牛纯,牛纯腰杆直直地站着同样看着我,神情坦然。我明白了其中的一些意思,我匆忙起身推门而逃。

室外阳光热烈,我只好捂着额头,手掌挡着强烈的太阳光。牛牧在后面跟着,一面撵我,一面喊,跑什么哩?跑什么哩?你怕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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