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她就没有注意自己的身体,她感觉眩晕,然后躺 下来,小腹绞痛,她知道是心脏病犯了,她看着表,五分钟,十分钟,钟表的秒针时而十分清脆时而消无声息,她侧着脑袋,眼神里夹杂着一丝绝望地看着头顶的不怎么白的楼板。十五分钟,她能忍耐最长的是十五分钟,这是书上说的,医生也这么说过。十五分钟如果绞痛还没有过去,人就会“过去”。他们还没有回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她感觉自己的意识模糊起来,秒针的声音十分微弱。她迷迷糊糊地想是不是自己已经过去了。也就是说,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她了。
接下来的时间,她男人进来了,看见她,以为她睡着了。他进来就坐在她旁边,打开手机开始打游戏,身上的烟味道浓密,好像她挨着一个装满烟把的烟灰缸。
她很生气,她想自己应该在第十分钟到时候给他打电话,说她不舒服,对,最好加重语气说,自己心脏病犯了。他肯定会抱歉地对他们那一帮狐朋狗友说“告辞”。她等着他回来,她想自己的脸色一定极其差。打120吧 ,他说。她说,我已经打了。他开始骂120迟迟不来的话。
最后120来了,他们到了医院,医生让她做了心颤,造影。医生说, 你知道自己的疾病史,为什么不早点来?她的意思是她来迟了。她忽然觉得自己不是原来的自己,原来的自己已经在心绞痛发生十五分钟后“过去了”。这样想着的时候,医生说,你现在回去吧,药我给你开好了,记得吃药啊!
她男人问医生,她还需要吃药吗?
医生不解的看着她说,当然啊!
她那个时候就感觉自己已经“走了”。她男人取药的时候,她坐在一个椅子上,她看着里里外外来来往往的人,她感觉自己这时候身体平静极了,仿佛,刚才那个难受的人不是她,那个人就像医生说的一样已经“过去了”,这个时候的她是另外一个人。
这样想着,她给她男人打电话。她说,不取药了。她男人很是疑惑,但是声音是懒洋洋的,当天天气异常热,这种热让人昏昏欲睡,她理解他,但是,这正是他的性格。他问她,真的不需要了吗?她说,是啊!我的身体我能不知道啊!这句话可能让他清醒了过来,他说,哦,我记得家里还有速效救心丸呢!
她说,那是以前的我买的。
他没有对这句话产生疑问,但是,这正是她特意说出的。医生已经宣告刚才那个延误了自己病情的人“过去了”。
她回到了屋子里。她坐着,狗看着她,似乎想叫唤,她说, 你不认识我了吗?为什么不叫唤?亲切一点地叫啊?
狗躲开了她,它的笼子在阳台上,穿过她的卧室就是阳台。隔一堵墙就是她男人的卧室。女儿回来的话就在朝北的小卧室里住,女儿对此很不满意,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女儿习惯了—实际上她很少住在这个从前的她的家了。
狗似乎也不认识她了。她躺了下来,她忽然想起往事,点点滴滴的,一场梦似的接着一场梦,她不由自主地看向墙上的钟表,秒针的声音似乎是为她准备的,声音巨大清晰。现在,她如此清醒,但是,过不了多久她想起现在来依旧会觉得当时也只是一场梦。
她坐了起来,喝了一口水,水还是温的,一定是原来的她倒进去的,原来的她给现在的她倒的水,原来的她不知道现在的她会去喝水,甚至 ,原来的她根本就不可能知道将来的事情。她还是很幸运的,她喝了原来的她倒的温水,她躺了下来,水流过嗓子,她感觉到它弯弯曲曲的流动,进入胃部,这股水像一群不速之客,她的胃对此反应冷淡。她感觉她的胃是独立的事物,它有着自己的情绪,她无法控制它。水好像很尴尬似的停留在原地,不动。
她很困了,她男人说他出去一会。他老是这样说他出去一会,其实,他出去的时间大于一会很多。
可是,她现在特别反感他的话,太虚伪了!
你走吧!她大声地喊了一声。他似乎没有听见她的喊声,他似乎是聋子。你注意自己!他聊下这句话,就好像出门前往她身上盖了一件可有可无的布块。
她怀疑他不是她的男人,他不应该是她的男人,这才是事实。
她又躺了下来,她总是不由自主地躺下来,沙发陈旧,但是 ,沙发里面有一种熟悉的味道,她躺下来就会舒服些,侧着身子,她会看见墙上的钟表,一看到钟表心跳就变得不规律起来,但是,总是比干坐着舒服,干坐着的时候,狗看着她,不知道狗在想什么,没有她,狗会怎么样?被送人?也许吧!
屋外的太阳光明亮甚至可以说辉煌,那种辉煌的光芒伸进它的触角,触摸着墙壁的空白处和墙上的似乎不怎么走动的钟表。实际上,钟表是走动着的,当秒针从一点位置开始的走动的时候,它朝下,因而速度很快,当它走到六点位置后朝十二点位置走动的时候, 很明显,它走的很艰难,这是是一个上坡路。
每当她看见它走到这个过程的时候,她的心就难受起来,她的小腹就开始出现疼痛,她就必须躺下来,而躺下来她不由自主就侧着身子,正好她可以不用多大动作就看见墙上的钟表。
她把目光移出墙壁上的钟表。其他的东西,桌子,电视机都像凝神屏息的黑炭,在电视剧的屏幕里她看见自己的形削琐立的样子 ,那应该不是她,是从前的她。她敢肯定是这么回事。
女儿和女性吃火锅去了,新开的连锁火锅店,得预约,好容易约上了,她却去不了。她让他们四个人去, 她男人说他也不去了,说她不去,他去什么意思啊!这个虚伪的人,他只不过是为他去打牌找一个漂亮的接口而已。也许,事实就是这样—我们一辈子就在虚假的,也可能是善意的谎言中度过的。
她的小腹又疼痛起来。她看着墙上的钟表,十分钟。她想起医生说的超过十五分钟她就得过去了的话。她感觉到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 像一个捂向她的巨大的结结实实的塑料袋。
她掏出手机,决定给她的男人打过去。她对着电话说,我感觉极其不舒服……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是吗?你先吃上一丸救心丸吧。我马上就回来。
她听见了麻将的声音,甚至她闻见了烟味道。
她又打了女儿的电话,女儿好不容易接了,说,妈,你来不?服务态度好极了,味道好极了!
她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她似乎闻见了火锅的火燎火燎的气息。
她说,我极其不舒服……
哦!是这样的妈。你能忍受住不?
你赶紧吃上救心丸吧!
我给你打120吧!
她现在出奇地冷静,身体出奇地冷。
时间已经过了十五分钟。她想起医生说的话,过了十五分钟情况就不好了。
接下来她的男人回来,因为狗开始着急地叫唤 。
男人打开锁,他不知道看她没有,他坐了下来,他应该是打开了手机开始打游戏了,还是原来他打的那些极其简单的游戏。
原来的她已经过去了,她努力闭着眼睛,这样她就不那么生气了,她想等他拍她一下,他好久好久都没有拍过她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了,她想等他拍她一下说,该醒了,我饿了。
敲门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她的男人迟疑了一下才去开的门。是她的女儿女婿还有孙女, 女儿第一句话就是对着她说的,妈啊 ,你今后不能在客厅睡了。
她继续说着,我问过人了,得把钟表挂在另外一个地方!都是这只钟表的问题!
她感觉自己轻松了许多,无比地轻松。但是,她说不出来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