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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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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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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语的属性

1词语的属性就像俩只塑料桶前面各放一个牌子,一个上面写着贬义词,另外一个写着褒义词。实际上,两只桶是空的,即使它现在里面干干净净,人们依旧会想到桶里面的是不同的东西。而对于一个人说出的词语却不好这么下定义。因为词语的属性随着人的生活一直在变化,生活改变了,他说的那个词也改变了意义。

这是昨天晚上我想到的一个总结。

杨修挨着我说,曹草,你总结的好啊。

我不想和他坐得这么近,因为杨修喜欢吃蒜。其实我是不是闻见了蒜味已经不重要了,我看见他吃蒜,就下意识想到他说话的嘴里会冲出蒜的味道。奈何这条沙发只有两个屁股这么大,我只好脸稍微侧着,只用耳朵听他可能说出的意思。

这是保洁员放在角落里的一条小沙发,保洁员可能在远处扫地或者吃饭去了。太阳把这个旧的过时的沙发晒得温热。我们两个刚吃了饭,想着等一会再干活,太阳正好,光芒能穿透冬天的衣服 让肌肤感觉到温暖。杨修叮嘱我别急干活。我说,行啊!

保洁员一开始没有走远,保洁员很老,穿着整洁,衣服橘黄色像成熟的橘子。我们两个走近他,我说,身体还好着吗?保洁员不认识我们,我觉得应该无数次我们打过照面。保洁员应声说,好着哩。借着这句话我们坐在了这个微温的沙发上。然后,保洁员走远了 ,我看见有好些个纸片在保洁员一百米开外的地方飞舞着,旋转着。

2

昨晚和杨修通过电话后,我在心里感慨了良久。杨修竟然退休了,我忽然问自己是不是也已经老了,这一问往事好像被一股大风吹到我跟前,我看了一眼被风打包着的往事,我心里的平坦忽然就有了皱褶,打包的往事里许多词汇闪烁明灭,我发现它们不再是原来的词义了。晚上十一点了,我还是睡不着,想着从前心里的“美好”“本事”“成功”“厉害”等等词汇,对比现在,美好已经是另外一个意义上词汇了,本事也是,厉害也是,成功也是,坚持也是,失败也是。我觉得只有时间足够强大,它改变你,在不知不觉中让你发现你不再是过去的你,你理解的世界也不是过去的世界,还有那些我用过的词语,造过的句子也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

我打算雇杨修陪我干活,我的考虑很简单,我们关系不同一般。二,杨修退休了,不存在影响他上班。三,杨修的媳妇说了不算,杨修是一家之主。四,我管杨修饭,烟还有酒(虽然杨修基本戒酒,烟是抽,但是不过喉)。杨修是我的老同学,初中的时候一个年级,特别勤奋的一个人,偏科厉害,所以,勤奋让人怀疑他是不是错少某种学习的能力。我记得那年高考失败之后的一天他和我交谈,说到勤奋二字,我说,那两个字可能是贬义词。他疑惑不解,我解释说,一开始是褒义词,结果让你弄成贬义词了。我继续解释,词语是随人走的 ,像一张纸,时间越久红色都有可能变成白色的。杨修信我的话,然后点头,有些懊恼地说,可能我不是学习上的料吧!我说,对。杨修却朝我瞪眼,吼我,你他妈的光知道耍嘴皮子。

杨修当兵去了,走的是城镇户口的路。当兵回来杨修自自然然就进了工厂。这思路也好。我对杨修说。杨修想让我也去工厂。工厂大量招人呢!特别是部队回来的 。都要,何况你还是高中毕业呢,最主要的是,不需要给人塞钱的。杨修说的是实话,我信。我说我想经历社会,先从农村开始,在土地上摸爬滚打,然后走向城市,说不定就成了文学家。他笑,说,好,三十年后咱们再见证你文学家的梦吧。杨修把“梦”咬得特别重,好像憋着一口要吐出来的痰。我知道此刻这个“梦”字是贬义词。

谁能考虑三十年后的事情呢?我想和杨修抬杠。我说,三十年后!时间足够我成为一个文学家了。我是这样想的,时间像老牛,它慢慢吞吞的走路,有时候我跑过了它,然后,我折回来又跑到时间跟前,我对时间说,时间你像蜗牛呢,还是我等等你吧。时间总是不说话像呆子一样,我就觉得三十年一定是很长很长的一段距离,要到达三十年后的地方,我一定可以有足够的可以去规划自己人生的时间,成为什么或者不成为什么都是捏在手心里的碎碎的事情。

中途,就是人生的三十年里我时常会和杨修见面,我们一起吃过饭,也喝过酒,只是每次都匆匆忙忙,所谈的事情也忘记大多。一开始的几年,九几年吧,我在农村,土地上种出的西瓜都需要去城市卖掉,这样就有机会找到杨修。记得我总是喜欢问他工厂怎么样?工资怎么样?他有时候说,你没有来是对的呢。我知道他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那阵子他们厂生产的东西卖不了。有时候他们发了不少奖金,生产的商品大卖,他就会说,你该来才对啊。每一次的最后落脚的话题,他问我的问题总是你的文学家的梦做得咋样?我有时候会生气,去他的文学家的梦吧!我觉得许多词语的意义在社会上都发生了巨大改变,比如梦,我感觉有时候生活特别难,不是重,而是难,不知道该怎么走路,梦就好像一个搞笑的猴子令我厌烦。我问自己在社会上该怎么努力?社会有社会的规律,而我总是找不准它们,比如在庄稼地种什么都是父亲说了算,或者父亲说了也不算,而是流行种什么就种什么。还有文学中的所谓体验生活,我根本找不到那种体验感,我理解的体验感应该是一种旁观者的感受,事实上,生活的细节让人不安,从来没有什么体验的亲和感。我后悔自己没有跟着杨修进工厂。所以有时候我坐下来以后忽然会心情烦躁,就会对杨修说,有急事哩!随后聊吧。每当这个时候,杨修并不脑我,还是笑着,说,那你回啊,路上小心些。杨修知道我骑车的毛病,我喜欢歪歪扭扭地骑行,还一面哼着自己创作的诗歌。我说, 知道了!

我觉得杨修变了,但是,仔细想想,杨修改变了什么呢?好像也没有改变多少。而我感觉自己一直在改变之中,我总是处在跃跃欲试的亢奋中,我知道自己的这种改变其实是一种表象,就是好像一个困兽在犹斗之中,它看上去似乎在不停地想改变什么,而实际上结果是零。

有时候,我则愿意和他多坐一会,因为我在土地上滚了几年发觉自己什么也没有改变,然后在父亲找寻到的关系后也进了一个要据说效率很好的小企业——一家小型锅厂。它们生产的铁锅销量很好,那几年农村大量的男孩已经成长起来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成家就需要锅碗瓢盆,而在农村锅碗瓢盆是父母给分家的孩子的标配物件。我刚进厂累得要死,孤单得也是要死要活,从模具里出来的新锅的味道十分难闻,浸水后的热蒸汽味道更是一股刺鼻的味道。我的师傅像大多数的师傅一样沉默寡言,他有时候故意让我把烧红的锅从厂房里拿出来,而我不知道怎么去拿,我近身不了烧红的锅。这个时候他就会说我,你刚才把眼仁放裤裆里了?!

下班空闲的时候我就想和杨修好好坐一坐。出了锅厂的门,走一百米左拐,再走五十是个人来人往的路口,路口西南方向有一家修理钟表的店铺,墙上最大的那个钟表最准了。我等到杨修后,我们会坐在一个温暖无风的地方,面向着钟表修理店。那个时候城市空虚而辽阔,不像现在的城市拥挤拥挤不堪像一个身上插满旗杆的京剧演员。我们总是能够被阳光看见和照耀着, 这好像是老天给了我们一个明亮的前程一样,我感觉此时此刻我们不需要太过于考虑什么未来。远处许多高度不一样的烟囱散布在太阳下,它们露出屋顶的一部分像一根根香烟。我们屁股下面的小凳子应该是保洁员的,那一年保洁员这个职业忽然就出现了,橙色的马褂十分亮眼,而且你只要想在街上坐一会,总是能够找到那种她们从家里带来的小木头板凳,可能保洁员也不适应整天站着干活的工作吧。我们坐在小板凳上的时候,保洁员到不远处扫地去了,一面扫地还一面骂人,韵因为那个时候地面上总是会有行人吐的很多的黄痰。板凳很窄,感觉像坐在一块麻将上面。我们聊了一个关于努力工作的话题,杨修说他发现没有自己努力的人混得比自己要好些。我说,你的意思是“努力”是一个贬义词了?杨修说,也不是的。又高声说,伙计,你慢慢体会吧!杨修和我看了一会天,又看了看对面的表说,该上班了。他的情绪感染了我,其实我也是要去上班的。我看了看钟表修理店,说,都忙就走吧。他也说,就是,迟了扣工资哩。我们都说闲了继续聊。

3

刚到两千年的时候,我和杨修都用上了手机,我的手机是一百块钱买我师傅的旧货。杨修用的是国产的牌子,是高科。好像是因为手机的出现吧,我们比以前都忙了,见面因此少了。杨修喜欢用手机给我打电话,每一次打电话来的时候都是有事要说,他喜欢请教我一些问题,而我好为人师,比如他会在电话里问我和同事关系怎么相处?说话怎么说啊?比如谁谁谁是什么身份应该怎么和他说话,我就教他说话。对待领导的问话你语气得软下来,没有领导喜欢听你大声说话,这又不是在部队上。我给他总结一条就是,地方上和部队上完全不一样,我说你把握住这一点很重要。他赞扬我,就是能!嘴皮子能拴一头叫驴!我能吗?我高兴之余问自己,我的回答其实如此幼稚可笑,只是我说的话是从书面上出发,听上去甚至有一丝傻。甚至我都不会这样去和别人说话的,我觉得语言里词语的属性在社会上变得像泥鳅一样光滑无法把握,我总是想找出另外的词语去述说我想说的事情,我觉得我把选择的词语说出来后它们就变得怪怪的了。

第二天的某个时间杨修会打电话过来说,今天谁谁谁又说我,我就用你的话应他,他竟然呆住了,说我变乖了,哈哈哈。杨修笑完后说,你真的能很!谢谢啊!

我无法体会杨修把这些话用什么样的口气说出来,也看不见听他说话的一方是怎么样的反应。也许,我慢慢摸索出了一些什么技巧吧。

有一阵子我像无头苍蝇,我跳槽着,一个单位不行我去另外一个,身份全他妈的是临时工。在单位总是感觉低人一等,而且,到一个单位,单位就好像等着我一样,电路需要整修,水管到处漏水,感应阀不感应,蹲坑满满的屎尿。单位成天都有会,大会完毕是小会。会完毕就得干活,活脱脱一个陀螺。新单位里,正式工是西式制服,我们是工作服,上衣还算合适,裤子简直不能穿,裤腿太长,腰太肥,穿上去窝囊至极。分管我们的领导每次开会都说,好好表现吧,你们就有可能转正。他为什么不说说自己转正的事情呢?虚伪,虚伪。听说他是摔倒骨折了,然后,住院,出院后就成天跑领导家,领导家里的门槛肯定换了几个了,缠领导,最后他转正了。我鄙夷他,我说,我能和你比吗!我不懂该怎么表现!我知道自己不该说这句话,我应该说,我一定努力向你学习。好好表现!可是,我觉得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心里舒服。那些规规矩矩的话我觉得虚假,无法表达我的情绪,最主要的是,我觉得“表现”这个词在这儿说出来已经不是它应有的意思。

杨修有一段时间开始问我关于成功学方面的话题,包括教育孩子的话题,我终于想起来杨修的媳妇怀上了孩子的事情,他这是给孩子早教啊!我心里笑杨修的呆,这些大道理大人都听不进去,觉得空洞,对一个没有出生的孩子去说简直就是糊弄(她)。杨修知道我爱看成功学,忍经,等等闲书,他讨教的态度极其好,刚好我手头就有这么几本不同版本的《卡耐基的成功学》,我给杨修念了一段缩减版本《成功学》里面的一段,我念得从从容容就好像说闲话的那种,类似的语言几乎充斥整本书籍的字里行间。我能感觉杨修在拿笔记着什么。杨修旁边一个女人的说话声音我也听得见,那是他媳妇刘莲花,刘莲花一直在嘟嘟囔囔嘲笑杨修,说,你听他说什么话啊,手机费不要钱啊!自己不会去书店看看!她越是这样叨叨,我说得越是心花怒放。杨修也不反驳,我听见杨修的笔抓着纸张沙沙的响。

好像是到了两千零五年的时候 ,有一天,我正在梯子上拆卸楼道吊顶上的灯罩,我的手机响了,是杨修。杨修前几天一直说他要辞职,我以为是这事。结果,不是。他说是关于电路方面的问题,想咨询我。我说,这说起来就长了。我说我在干活,等到晚上再给他细细说。

杨修问的是专业的问题,我感到吃惊, 以为他要改行。他说不是的。他接着就问2.5的铜钱能带多大功率,我说,这简单啊,线径乘以六就是功率数,功率乘以二百二就是瓦数。杨修接着又问,原来的电线要不要全部换掉?我问他什么意思?什么原来的现在的啊?你准备干什么?杨修这才说出自己贷款买房了。我说,你厉害啊!没想到你是我们班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啊!杨修说,不买不行啊!老婆下了最后通牒,不买房就离婚。我有些可怜杨修,娶了这么一个媳妇,总是喜欢赶鸭子上架。我说杨修,一个女人的品质对一个家庭来说太重要了,比如体谅人,贤惠什么的,我说,这类词语在现在的女人身上是越来越鲜见了啊。

我说,我说的是真心话,你能理解吧。杨修说,我怎么不懂啊!那儿像你媳妇体谅你的苦衷,彩礼收了一千块,任劳任怨,还给你在打印部上班挣钱呢。

我想起来我给杨修说过我媳妇在离租屋很近的街道找了一个临时工作,既能挣钱还能为我和女儿做饭。原来这家伙都记着呢!

杨修在电话那头用总结的口气说,没有办法啊!她是一个很实际的人。

我心里说,那叫势利吧。

既然杨修如此不幸,作为朋友老同学的我在叹息之余给了杨修许多中肯的建议,怎么才是简单实惠的装修,怎么样把性价比做到最高,杨修在电话里说,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我感到自己在杨修面前是优越感的,同时深深明白许多褒义词正在现实里隐藏起了自己原本的词性。

我以为杨修会听从我的建议,实际上,有一次杨修说他们装修花费超过预算了,花了许多不该花点钱,那个时候我才明白,杨修的媳妇并没有按照我教给杨修的去做。我又想杨修活得悲哀,他是活该如此。

4

在两个单位呆过的我,有时候会反思自己混不下去的原因,我发觉原来学到的知识和形成的概念都在破碎之中,就好像我玩耍时候垒的土塔,现在开始萎缩崩塌。比如,我总是能够发现领导工作方式的不合理,我想自己现在活得是不是最真实的自己,我需要的东西是什么?我还能不能放弃心中的所谓的理想?和杨修比起来究竟谁活得更累?

我一直觉得理想就是小时候的理想,课堂上我们举起右手向老师说的那句发自肺腑的话,而对应的成功就是理想的实现。

但是,现实生活中,像杨修这样的朋友不在少数,他们都目标明确,看上去俗不可耐,但也许他们正在做着对的事情也说不定,我觉得时间能够鉴定出真假却又怕时间鉴定不出。

到了两千一零年以后,我依然没有大的成绩。我们挣钱,然后花钱,物价继续默默上涨,我们感觉被什么东西牵着鼻子走,父母有时候会进城给我们送一些面或者菜,看到我们的生活还是没有多大变化,我妈会说,咋弄的啊?可我觉得我没有做错什么。我们一家还在租屋里住着,不过,屋子换成大的了。

房价越来越像坐着加满汽油的小车一直在宽阔的公路上奔跑。因为,报纸上整天都在报道政府打压房地产的决心,我也满怀信心,觉得也许明天一觉醒来房价就跌到地平线以下了。我媳妇时常说的一句话是“但愿如此吧”。

5

我白天特别忙碌,新单位的办公室就两个人,一个是科长,一个是我,我们的办公大楼是新交工的,但是,问题不断,电路上的,水路上的 ,消防设施方面的事情也不少,比如,喷淋的那个备用泵忽然不转了,可能是久不用轴承卡住了 ,科长就让我取一个很大号的管钳夹住轴承来回活动。消防上验收后,科长说咱们两个还要兼职消防值班呢。他说得轻巧轻松,其实值班只是对我而言的。

虽然时间已经到了二零一五年后了,我晚上写东西的习惯依旧保持着,我会在一个本子上写下我一天之中最有体会的词语,我已经写了一大本了。我把字写的很大,觉得没有写好的话就又写一遍,甚至几遍,只不过写得比第一次小了许多,然后,写出我对这些词语的新的认识。写完我就发呆,妻子以为我睡着了,她喊我让我赶紧睡觉去,她说休息好了就会和领导搞好关系,也能说几句领导爱听的话了。我并没有睡着,她打断了我的思考,我正在想这这个词语发生着怎样的变化,还可能发生其他什么变化不能。我好像看见了一个词语像水滴一样滴进河水里,我找不见它,我用手掌捞出的水看上去和原来的水滴没有不同,但是,明显的,它不是原来的水滴了。这些词语笔画简单,但是,我越看越觉得它是复杂了,我写的每一个笔画此刻都显得变形了,似乎词语的真实含义也被我扭曲了。我感到无能为力,然后我合上本子,觉得一天真正结束了。

现在,杨修提前退休了。社保刚交过二十年的时候,他说,再干五年吧!我说,到时候走不动了还想旅游全世界吗!社保已经二十五年了的时候,他说,再干五年领得更多哩。我说,你说过的理想基本报废了吧! 他听见我在手机里咬着牙齿就笑,说我说的的话像贬义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熟悉的人,我眼看着他把原来美好的理想一点点废了,我就替他不甘心,仿佛那是一件不能够原谅的事情,事实上,这与我何干。想一想我自己,我从工厂辞职后又成为一个自由职业者,我摆脱不了梦想对自己的束缚,我觉得在社会上我能获得的信息更多,这对我成为一个什么“家”作用更大。

杨修退休了,没事干。我呢,成为一个至少是杨修眼中的“什么都能干的人”,他现在可以说全无后顾之忧了,女儿学有所成,工作在外地,国企白领。城里的房子不大不小,够住。有退休金,心里稳当不慌。而我正处于人生的高峰阶段,就是说我所有的经验到了发挥它们作用的时候了。我在杨修告诉我他退休这句话后的某一天晚上对他说,当我的徒弟吧,干电!他说,干电?我说,就是干电!他说,可是我不懂电!你知道的我小时候被电打过,那种干,柴,冷的感觉挥之不去。我说,我只修,安全可靠着哩。我说,只管饭,不发工资啊。

他说,还是你外熊样。我记得我们的班主任最爱说谁熊样,被说谁熊样的那个人一定是邋遢得不要不要的。现在杨修忽然对我说出这个词让我震惊,我感觉杨修潜意识里有优于我的自豪感。

只要杨修愿意跟着我,我马上就忘记了这个词语里包含的诸如此类的意思。

6

杨修跟着我干,有时候他让我泼烦 ,有时候,我又觉得他不可多得,实际上,他的作用略胜于无。

杨修有时候会在吃饭的时候问我写了多少东西,我说,写了不少啊,都它妈的压在箱子里呢。杨修说,为什么不发表呢!我说,我忽然懒得给别人看了。我说,我自己没有事的时候看着这些带着当时激情与兴奋地文字感觉十分兴奋,我说我不想让别人体验这种感觉,再说了,别人看了也许是另外一种感觉,那样子就亵渎了我的文字。

我们这儿的楼房是越来越多了,电路故障也水涨船高地多起来,我和杨修还算比较忙吧。忙就有钱赚。杨修说起钱字口很重,我心里反感他说到钱的毫不忧虑。我说钱的时候,口音很轻,这和我对钱的一贯感觉有关。钱就是纸。这句话是个男人都说过,显得出男人的精神高度。但是,我几乎在所有时候都是这种态度。杨修总是说我,收的费用太少了。我说,我狠不下来啊。杨修,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谁规定该收多少了?我承认杨修说的对。我私下倒希望杨修时常这样发闹骚,虽然他不是为自己,对我,至少可以算做一种激励。

我们隔几天会吃羊肉煮馍,或者羊肉泡,这东西比面食贵。杨修喜欢吃羊肉煮馍,有时候他会主动提前付款,他说,跟着你干活又不累,凭什么只是是你付钱。我心里有些内疚。这种内疚和对家庭的内疚不同,我一直努力遮,日子却没有大的进展,我们买了房是那种政府盖的公租房,因为政府资金不足,就把这些公租房卖了,这些房子结构十分不合理,是由原来的单独的两个房子合并来的。我和媳妇都属于无业人员,没有社保。这些忧愁时不时会像老鼠从墙角串出来,让人感觉极不舒服。

今天早上我们两个修了一家住户的电路,小问题,空气开关功率小了,住户家没有通天然气,空调取暖,负载过大了接线端子发黑就跳闸。更换新的开关后,客户又让看了看其他空气开关,我说基本上没有问题,我们收了钱就出了小区。在附近的饭馆吃过羊肉煮馍后撑得慌,又不好意思在饭馆多坐就决定坐在保洁员窄窄的沙发上。保洁员可能到远处扫地去了,或者吃饭去了也很有可能。

我们坐着,天空的蓝恣意妄为着,像是一种显摆的姿势,但是,蓝天高高在上,没有人可以在天空的底板上写下一字半句。路上车来车往像老师手里的黑板刷来来回回在摩擦着,发出呲呲的声音,世界和天空似乎在比试着各自的清晰度。

我现在觉得我已经无力再做梦了,我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继续干活,让亲人觉得我还在努力。

我们快吃完羊肉泡馍的时候,杨修会问,一会儿给谁干?

我说,等一会,就知道了。如果有订单,我的手机就会响起一种铃声,我把这种铃声设置成敲鼓的节奏,这种鼓声沉闷,有一种让人心悸的感觉,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什么考虑,估计过不了几天我就会适应这种声音的。

一阵像过去生理卫生课上说的条件反射刺激狗的铃声响了起来。

我赶紧打开手机,类型:维修,特别要求:带一个俩匹的二十五安漏保,质量要求是“正泰”。

守株待兔啊!杨修说我。

我说,守株待兔是褒义词吧!

杨修说,还真是。

我说,这是现代社会干活必须安装的一个APP,挣钱的工具!

杨修说,这玩意就是好,你现在不需要再求人给自己介绍活了。

我说,好久不求人你发现会很寂寞的。

杨修笑出了声音,人咋这么贱呢!像我上班的时候觉得工长总是针对自己说事,现在想起工长觉得那年轻人也是够努力的呢。

我给杨修说,一会儿到了住户家你不要说外行话。杨修说,内行话我也不会说啊。

我说,教你几个词,记住了。

你说,杨修说我,一副乐于倾听的姿势。

我说,功率,负载,电流,这几个词你不要离嘴。

杨修哈哈一笑,说,你说这几个词我觉得好像自己回到学生时代了。

我说,你进门后可以在对方开口前,先问“你们家总的用电功率多大?”这句话。

杨修说,问这话有什么意思?

我说,什么意思?意思大了去了。专业知道吗?咱专业!

杨修笑,专业?这叫专业?

我说,别想着着这词的意思啊,褒义词!

杨修看见我的不满乐了起来,他一乐,我明显感觉沙发朝我这边斜了一下。

沙发一只腿掉了。杨修说,都怪我。我说,可能本来就是坏的,要不然谁会扔这儿。

杨修说,咋不?

我说,能有多大的事!寻两个砖头过来。

杨修扭了一圈头,这时保洁员从远处朝这边走了过来,腰弓着,身后托着一个大扫帚,因此他特别像一个长者尾巴的人。保洁员挥着手说,别走。我们没有打算跑,没有什么事情到了让我们去跑的程度,又没有犯法。

杨修首先看见了保洁员手里的两块砖。

是砖!杨修说。

支好沙发后,我们和保洁员说了声谢谢就走了。

7

阳光依旧好着,温暖的感觉让我觉得让旁边的树木一定在挣扎着抬起身子。

我们上了车,杨修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看着我把钥匙插进锁孔,说,这活也美着哩。

我没有说话,连续扭头两次才发动着了车。车动了起来,方向盘间隙有些大,我一直做着调整方向盘的动作。

远不?杨修问,眼睛盯着我的右手。

档位有些问题。我说。杨修抬起头看着前方说,你人也美。

我知道他说的“美”是什么意思,在我们陕西,说一个人“人美”和“人嘹”是一个意思,就是说这个人够义气,是个好人。

可是,我不知道具体我为什么“美”。

我问杨修 ,你什么意思?

杨修说,首先声明,这个“美”不是“五讲四美三热爱”里面的“美”,我是说你收客户的钱一点也不多。你没有看见客户感激的样子?

我说,我知道啊。我挺享受这种被人感觉到感觉。

杨修说,要不然我说你“人美”。

杨修净说废话。我有时候很鄙夷杨修。我过去没有少给他出点子,关于买房装修,生活里的小秘诀,他女儿的教育等等等等。但是 杨修总是表面上十分诚恳地接受,而实际上他并没有完全按照我说的去做。我说过,房价太高,但是,他还是买了。我说,装修不需要太繁琐,但是,他又是吊顶又是壁纸的。我说过,按照卡耐基的成功学去教育你女儿,实际上那本成功学的书在他女儿的书桌腿下面垫着呢!也许,杨修身不由己,在学习上,他们家也许是他媳妇刘莲花说了算的。我因此想把鄙夷这个词换成其他的词,可是,这个词不知道什么时候扎在脑子里了,许多人都被我用这个词定义过。

客户看上去就是个聪明人 ,我开始拆配件盒,杨修在问客户家里电器总的功率多大。我听见客户说,一万三左右,我听出这个人是个聪明人。杨修继续在问,你家电线线径多大,客户说,空调四平方,其他二点五。我想客户绝对是聪明人。我让杨修把室外电源关掉,杨修答应了一下。

我快速更换掉开关又让杨修把开关送上,杨修答应了一声。我用万用表测试电压正常,向杨修点头表示完工。客户在厨房使用了一下电器后说, 可以了。

客户说,是一百块钱吧。

我的心思忽然点了动了一下,我说,原则上是这样 ,今天我又叫了一个帮手,所以,您如果觉得我们还可以,就多付上一二十块钱。

我说完这话感觉杨修看了我一眼,我心里说,这一眼可能会让我刚才的话成为空气。

客户说,我觉得吧,这不合理,你叫十个人是不是我得给你十个人的费用。

我感觉到客户的的确确不是一般人,是个真正的聪明人,不过,事已至此,我只能说,我只是这样说一下,这就好像是那种我们听说过的小费性质。

客户说,我是公事公办,我也是下苦的人哩。他笑了笑的时候,我看见杨修还是看着我,我知道我一开始就被这小子把事情弄乱了。

我照相,填单,让客户签字和好评。

8

在路上,杨修第一句就是,你真是个聪明人。

我心里说,聪明个屁。我笑了笑想到鄙夷这个词,这个词今天出现了两次,我非得另外找个词,把这个词废了不可!

你在学校就聪明。杨修看着前面说,老师总是这么说你。

我说,杨修,我聪明个屁,老师每一次把我抓住都这么说,你真的觉得我聪明嘛?什么屎盆子往我身上扣,说我是聪明人?

我说杨修,老师每一次说到你都是好娃,好娃呢。你不聪明吗?

杨修坐得直挺挺的说,老师意思是我是老实娃,其实是说我学不动,我当时特别反感这个词。说真的,我羡慕“聪明”两个字。

我不以为然地长出了一口气,说,聪明?闹钟打哈哈,自鸣得意,啥事没有干成!

杨修说,你也不能这么说自己,你一身的手艺,水电暖空调那一样你不会日弄,这些都是看家本事哩!

我说,本事?杨修你知道我现在对本事的理解吗?本事不是你会使刀舞棍,而是坚持,认准一条道的坚持。

我说,我发觉到社会上后这两个词可以通用。

杨修点了点头。我不知道是不是车子档位有问题还是路不平的原因。我有些吞吞吐吐地说,你…现在…领退休金了…了,我连退休金的毛…毛,也没有看见啊!…啊。

杨修说,我是老实人呗。

我笑了起来,笑声里干巴巴的像一碗没有调味的面条被我吃了一口。

你知道吗?杨修忽然问我。

我说,嗯?

杨修说,葛老师走了。

我说,走了?

杨修说,死了。

我说,死了?

杨修说,去世了!

我说,我知道这意思,我是想问哪一个葛老师。

杨修说,初中教咱们语文的英语老师。

我说,怎么这么绕啊?

杨修说,你忘记了,咱们一个年级只有一个英语老师,忙不过来,语文老师就顶过来了。

我想起来了,是葛亮葛老师,自学能力特别强的一个人。

杨修说,对,才去世的。啥时候去哀悼一下。

我说,好啊。我们造句能力都是跟他学的。

杨修说,只有你的作业总是被拿出来在黑板前头念哩。

我说,你记得咱们围在葛亮老师办公室的火炉跟前烤火,葛老师叫我们学说“三克油”?

对,三克油。

我说,还有“脚蹬轱辘转”“比碗浅”。

杨修笑了起来,说,就是的。我忽然发现杨修一面笑一面在流泪。

行了吧!真难过?

你不难过吗?杨修声音像流水,流水中间插了几道木板用以阻挡水流的速度,因而他的声音一顿一顿的。

我说 ,我会难过的,时间我无法确定 ,有时候我会忽然挺难过,估计得过几天吧,许多事情攒在一起然后碰见了个什么契机我就会难过的。

杨修说,其实我是爱学英语的,我不喜欢造句。

我回头看了看杨修,他已经擦干了眼泪,阳光依旧照着,街上人来人往的。

我笑了起来,哈哈,你是嫌造句总是和某个人的学习联系起来吧。

杨修说,我就是一根筋啊,比如看见个什么东西就想起了某个事情,然后就睹物思人,不能自已。

我说杨修,会自我批评了啊。还不能自已!

杨修说,就是不能自已,我想起在学校里经常不能自已地去玩,或者不能自已地坐在哪儿一动也不想不动,就是不想看书。

我有些感伤,说,我们就是这么完蛋的!

杨修不知道我说的是“完”,他可能听成“忘”记的“忘”了。他问我, 你忘记了?

我说,我们在学习上是“完蛋”了。

杨修说,这也许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吧,我说,这是生活给于我的我想要的生活吧。

我估计说这话的时候我们两个都会想起我们班的尖子生黄盖。

黄盖现在是县某个局的局长了。我说话的声音没有羡慕嫉妒恨。

杨修说,谁都知道啊,祝贺的时候你没有去吗?

我说 ,不去?我是傻子吗?

杨修说,没有求他办事?

我说,你求过?

杨修说,也没有,但求过其他人算不算?

我说,杨修啊,黄盖原来造句能力可是比不上咋两个啊!

杨修说,可黄盖数学好,这才叫能力。

我手机里面的锣鼓铃声响了,杨修说,曹草,赶紧接单吧。

我呵呵一笑,说,这才是正经事哩。

杨修听了说,我又想起这个词原来的意思了。

我把车开得快了些,这让杨修和我都暂时闭起嘴巴,我们都专注地看着眼前的路面,生怕从拐弯抹角处忽然跳将出来一个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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