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型镜子（短篇小说）

巨型镜子/短篇小说

1网约车在离我们村还有二里地的公路边停了下来。司机下了车对着眼前的空空荡荡说，真他妈的远，一条正经路都没有，又颠又重的要死。不拉了！爱咋咋的？

我有些晕乎地下了车。空气新鲜，安静的氛围好像在我们和这个世界中间隔着一层玻璃。我用力嗅了嗅 ，一种成熟的带着香味的气味沁人心鼻，我慢慢镇定下来。在我说完“空气香甜”这句由衷的感慨时候，司机抢过我的话尾巴说，他妈的有一股霉味。我想否认，想了一下今年秋季雨水太多了，似乎是有一点异样的味道，但是那一定是因为雨水太多的缘故，而不是其他原因，城市还不如这呢，楼道里时常会散发出霉菌味道，或者，屎尿的味道从某个房间的门缝隙挤出来 ，大街上的洒水车洒出的水里有一股刺鼻的药味，好像它每一天都在数次地清洗城市的伤口。我继续嗅着身边的空气，像一只好久没有闻过真正的空气的人。

司机不耐烦地说，你扛着你的镜子走吧！

我说，你这样做不厚道吧！你不怕我投诉你啊？

司机听了立马说，好兄弟，我真的划不来啊，不收你钱了，你扛着你的镜子走吧。你看这路要不了我的命 ，也会要了车的命。

我们两个把巨大的镜子抬了出来。

在取的过程中，许多的事物在镜子里翻转，闪现，直到镜子立在地上，翻飞的事物才稍稍安顿下来，镜子也不显得那么沉重了。

司机开着车一溜烟走了。小车在平整的公路上矫健的样子似乎有一种向我宣告某种庆幸的骄傲情绪。我用两只手扶着镜子的上沿，好像一个高瞻远瞩的人该有的感觉，不由自主地，我看向镜子中的自己，这个衰老的男人，满脸皱纹，一种无可救药的趋势正在把他推向更深的境地。我索性不看这张脸，但是，一种稳妥的甚至美好的情愫还是在心里荡开去。庄稼地在我手里的镜子里轻轻颤抖摇晃，仿佛另外一个天地都藏在这面镜子里了。那些绿草，树木像少年一样葱绿，充斥着盎然绿意。

2这次回来也与父亲有关，父亲这几年话比较多了，似乎是要把我们父子从前没有说过的话补上来。前几天我接到他的电话，他没有说别的，单单提起我们这么多年在城里的生活。他说，他这辈子攒下了四间厦房，还有各种农具，估计这些房子撑它个百十年没有问题。然后，他画风一转，问我这么多年在城里置办下来了什么东西，如果有什么特别大的东西用不着，搬家也不方便的话，就应该用车拉回来。他说，人应该留下来一点东西才对啊！我知道他说的意思，这些房子啊什么的是能代表他的一生的成绩的。我觉得我十分惭愧，我们在城里没有办法置办大的昂贵的东西，搬家也会不可避免地会把所谓值钱的东西弄得不值钱了。如果不是父亲的提醒，我甚至想不起来镜子这个庞然大物的。父亲继续说，城里不是什么稳当的地方。他说，你看你一直不是在搬家之中吗？

我赶紧说，是有一件东西我想过把它弄回来，只是，没有时间啊。

父亲说，什么屁话啊！没有时间，怎么就没有时间了。明天不是时间 ，后天不是时间，你把时间提前用了吗？赶紧的！把东西弄回来！

父亲老了老了脾气却越来越火爆，我不知道是不是与母亲去世有关。我只好说，好吧！他说，说个具体点的时间。我说，大约在秋季吧。有了答应父亲这回事我下定决心把镜子弄回去了。再不弄回来，谁知道那一次搬家过程心血来潮会不会扔掉镜子，或者心血来潮砸坏了它，也有可能被某些嫉妒镜子的人弄坏也说不定。妻子说为这么一个事情折腾几百块钱划不来。我说，怎么能那样算账呢？钱总是要花掉的，但你想买一个这么大的又厚又结实的镜子不见得现在可以随随便便买得到。妻子说 ，网上多着呢！我说，咱不管人家网上的事，老掌柜（父亲）的说了 就给他弄回去。

我和司机把巨大的镜子从后备箱塞进去，一直塞过放倒的后座，镜框边沿包着的泡沫触到前排的座椅背上，这样才能勉强放下后备箱盖。网约车司机问过我手机后四位数后。我说，你知道地方了？他回答，不是上面的地址吗？我笑着说，是的。司机说，不知道你带这么大的镜子啊！我说，这质量好，你不用担心。司机裂了裂头说，赶紧的，扶好了！就走！

3我现在看着这块巨大的镜子，心里有一份担忧，不知道该怎么把它弄回家里，转念一想，觉得毕竟到家门口了，就是自己背，也可以把它背回家里的。这片镜子份量的确不轻，二十年前我在城里置办的，当时也算“宏伟”的物件，我一直没有下定决心扔掉它， 谁也不知道其中隐藏着怎么样的“宿命”，每一次我都会在妻子的问话里回答出“留下来”这三个带着无奈口气的字。

没有比搬镜子更辛苦的活路了。你有所不知，这样一面大镜子，易损件，我都是亲力亲为。在城中村来来回回的搬家过程中，镜子得绕过逼仄的过道，被举高，变换各种方向和姿势，犹如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弯腰卑乞的活法，这样它才能来到另外一个我们居住的地方。

二十几年了，我长出一口气，终于我把这面巨大的镜子搬回了老家。我想起妻子说的，“你不可能完完整整地搬回去的”的话，我知道她担心我的身体，实际上，她未尝不希望把这面镜子完好地弄回到老家。毕竟在家里放置这么一块巨大的清晰的又沉重的镜子是一件自豪的事情。城市里不缺少镜子，大街小巷无处不有反射进眼睛里光芒。在任何你停步的地方 ，你都可以扭头在一面或者黑暗的或者明亮的镜子里看见你自己的形象。

但是， 说实在话，我们在大街上的各种各样的镜子也好，玻璃也好中看见的都是变形的自己。可是，我们都已经习惯了适应了这种“自己”，这就是我和妻子舍不得扔掉这面巨大的镜子的深层次原因。

我记得在我们搬家过程中，最能引起“骚动”的就是当我们抬着这面镜子走在路上的时候，过来过去的人群就会停下脚步，在镜子经过他们的面前后，他们每个人就会急急地撵上我们抬着的镜子，然后，在迈着和我们相同的频率的脚步情况下仔仔细细地盯着镜子中的自己，最先的表情是凝固的，然后，似乎在确定里面的人影是自己后做出瞪眼，蹙眉，皱鼻，搔首等等小动作。我的妻子是最担心这种情况的人，而我特别喜欢这种做法，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我不是主角，镜子也不是主角， 那些惊慌失措的人，疑神疑鬼的人才是主角，每一次和我抬镜子的老武都感到不可思议，他憨憨的笑容让我也忍俊不禁。

说到老武，我得多说几句，在我二十多年的城市生活中，老武是独一无二的人，他大腹便便，表情永远是笑着的模样，他的工作是在某小区里打扫卫生，然后，一天一次把小区的垃圾拉到三百米外的垃圾点，倾倒在垃圾点的垃圾车上，然后 ，拉这空空荡荡散发着恶臭味道的垃圾车赶回小区。老武有两个女儿，一个嫁到很远的西边 ，一个嫁到很远的东边，他们老两口一个也挨不着，好处是，老武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小区里的所有人都觉得老武是他们小区必不可少的人员，他的老拌在小区照顾几位老人，挣的钱也不少。听说老武的 女儿们还不时得到老武两口子的接济呢。

4

扶着镜子休息了一会，我感觉平静了许多 ，身体里原来的激情沉淀下来。太阳走到天的中间，云层还是像剁碎的肥肉，东一块，西一块的，从道路北面吹来的风让镜子摇晃，我赶紧把镜子斜起来一个角度，这样我就朝路边后退了几步。车辆很少， 这条路好像一个寂寞的腰带或者绳子，苍白苍白的 ，反着光，结结实实的样子，它被谁摆放在地上，它又要干什么 ，它像一个绳子却无法困住任何东西，它是路，但是，没有几辆车在上面行驶，仿佛，一个地方和另外一个地方已经毫无联系。

妻子提醒我做好没有车辆自己把镜子扛回家的准备，我当时还不相信，我相信的是天无绝人之路，车到山前必有路，不可能没有人或者车辆，一个小时没有人，两个小时呢？三个小时呢？妻子说，好吧！祝你顺利！

现在，路旁的杨树发出愉快的嘲笑的声音，这些高大而苍老的杨树口气几十年都不曾改变，而吹过它们叶子的风依旧是原来的口型，我感觉，它们嘲笑的是所有在岁月里发着感慨的人吧！

空气里不时飘过杨树身上的飞絮，令人嗓子难受，按道理树上应该没有这些春天才会有的东西啊，可飘下的就是飞絮，难道春天还在树梢上面窝着，要等一个人路过它的脚下， 然后从上面撒下一下不可思议的暗示？庄稼地里也听不见一个动静，我决定把镜子靠在一颗杨树上，我坐在庄稼地里的土坷垃上，眯着眼睛看了看头顶的太阳，我有些饿了，随身携带的背包里有三颗熟鸡蛋，还有一瓶水。我对着这面斜靠着树干的镜子吃着东西，我有一种在大庭广众面前被关注的感觉，所有出现在镜子里的果树，青草都成了一个个有眼睛的生命，它们围观着我的吃相 ，所以，我特别地放慢了自己的动作，我剥皮，把鸡蛋皮埋在脚下的小凹出，用脚把它上面的土塌踏平，我仔仔细细地喝水，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喝水一样。我以前可不是这样子的，我大口喝水 ，吃饭，急急忙忙地赶路，不是为了走远，而是为了多重复自己的脚印，就好像那些年大街上的基建，忙忙碌碌地把路面拆了， 忙忙碌碌地铺上沥青，没有几天又忙忙碌碌地把那些路面围起来，重新拆了路面。我的搬家过程何尝不是如此，从这一家搬走，搬到他们新盖的屋子里，然后，这个屋子又被拆掉，又搬到下个新盖的屋子里，就好像一场游戏，每个人都乐此不疲。在搬家过程中，房东和我们一样丢弃了大部分都物件，因为，每一次搬家我们都感觉特别累，不常用的东西就便宜处理了，只剩下简单的足够生活的物件，但是，到了另外一个地方，我们又不由自主地忙碌，置办下更多的不必要的物件，好像就是为了下一次把他们丢弃而特意购买的一样。

只有这面镜子是数次搬家过程中被我们保留下来的唯一的似乎没有用的又最大体量的物件。这面镜子曾经被房东嘲笑过，被那些光着膀子的人嘲笑过 ，也被交警拦下过，甚至 被一个疯女人扑倒过，这面镜子是幸运的，无论经过什么，它活了下来，最最要紧的是它是最真实的，它能够最真实地映照出每个站自它面前的人。每个人站在它面前都会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但是，不得不说，当每个人打趣地把镜子中的自己讽刺一番后就会背过镜子对我和妻子说，这是一面他见过的最真实的镜子，可以看见一个人的头皮上落下多少灰尘的镜子。

这可能是最大的夸奖了，妻子觉得这就是这面镜子的价值所在，我也很有同感。但是， 事情过去几天后我总是想 ，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这面镜子的优点也许正是它的错点所在。所以，每过一段时间我都会有一次心血来潮的想法—把镜子弄回老家去。太真实的东西总是不安全的，它给人一种威胁感。妻子可能也想通了这中间的道理，她说 ，下一次再搬家就用布子盖住它，到时候咱们两个相互提个醒吧。她看着我恍惚的表情又说，要不然给老武说一下，让他到时候也提醒一下我们？我扭过头说，你怎么婆婆妈妈的这么多话啊！妻子说，我是怕你忘记了！你忘了上一次咱们抬着镜子过一个狭窄的小巷，刚好一个小车也挤了过来，咱们两个躲在镜子后面，结果司机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他大喊起来说，伙计终于找到你了 ，怎么和我在这个地方相见了。等到我从镜子后面露出自己的时候，司机竟然目瞪口呆，继而满脸羞愧地说，认错人了，认错人了，然后司机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喊着走远的我说，鸡把搞什么玩意啊！还有一次我们走到巷口的时候碰见了一个查戴没戴头盔的交警，他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马上胸膛挺了挺，把腰带朝紧里紧了紧，还面向镜子敬了个礼，当老武露出他的秃头后，交警指着老武说，快些快些，能不能快些！特别惊人的是快到房东家门口的时候，一条狗朝镜子猛扑过去，然后，受伤一样惨叫着逃跑了。我打断她的絮絮叨叨说，没有下一次了，我决定把它运回老家去。

5

现在我已经坐在了老家的土地上了，屁股底下的草松软，似乎土地也富有弹性。这面巨大的镜子就紧紧挨着我，它有一丝冰凉，像一个陌生的客人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如果这面镜子是一个人，它当然是一个来自城里的人，它被一个人带到了农村，这个人带他来农村也没有什么目的，就是单纯地觉得这面镜子厚，结实，铝框包边工艺简单，上面留有数不清的贴痕，那是过年过节的时候我们和孩子在上面贴的吉祥标语。这是是一件特别真的物件，你可能会说，木头当然也真实啊 ，但是， 没有人会站在一个木头面前并且想在木头上的漆面上看见自己，或者在一扇门面前对着门说我能看见门里面的自己。城里的那些木头家具扔得到处都是，不能做柴烧也没有人愿意把它们重新涂上油漆利用起来，许多用现代工艺制造出的镜子里面加入了最新的工艺技术和AI技术，这样的话一个人无论长得多么丑陋，只要他站在这面镜子面前，他都会经过镜子里面的人工智能算法的计算看见一个全新的，又似曾相识的自己。我的孩子说过 你的镜子太老了，只会跟着时间走，不像现在的镜子根本不在乎什么时间呢！他说的喜形于色。仿佛这个时代是一个以超过光速前进的时代，因此，人们不是走在衰老的路上，而是相反。可是，我对这面镜子耿耿于怀放心不下，有一个原因是这面镜子是我初到城里置办的一个物价 ，当时我租住的房子特别小 为了让房子看上去比实际的尺寸大，房东建议我买一个大镜子，他说城里东头有一个专门的市场，那些老板做广告也加工这样的镜子。我在星期天去了那儿，人很多，制作好了的成品和半成品的镜子摆放得到处都是，好像每家每户门前都圈着一个个的小水塘，如果有阳光，那么这个地方就更加耀眼夺目。 定制镜框的人很多，目的几乎都差不多，都是想让房间的空间变大些，三室的想让房子看上去有四室那么大，两室的想让房子看上去有三室那么大，一室的想让房子看上去有两室那么大 ，还有的初到城里的人也来转悠，他们打算先置办一个镜子，小一些也可以，暂时背在身上，似乎想让别人知道他想找一个可以安放镜子的房子。在一个名叫“乾坤”广告工艺店店里，店主接了我的生意，他吩咐坐在不远处的店员把这事记下。明天就开始弄。他心情愉悦地说给所有在场的人听。这个时候我看见那个走过来店员竟然是一个瞎子，店主竟然让一个瞎子给我做一面镜子！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就感觉眼前的镜子在朝上升起，我急忙坐了起来，并且大声喊了起来“哎哎哎！”好像我在喊镜子别跑啊。我站了起来才发现镜子后面有两个人， 两个人咧着嘴巴在默笑。

这两个人我没有一个认识，从他们的面相却肯定他们就是附近村子的人。他们见我站起来就放回镜子在原来的地方，继续让它靠着树干。放好后其中一个人问我，怎么回事？我实话实说了，他们听完了说，哦，这么回事啊。另外一个说，这简直是把石头往禹王山上背哩。我说，也没有什么想法，只是觉得这镜子结实些，放在家里，照照人也挺好的。那个人说，谁照？照的想咋？有这油钱在集会上买好多镜子了。我嘿嘿笑了一下说，现在的镜子吗？第一个人符合我说说，现在的镜子根本就不能用，哈哈镜一样。后一个人说，现在的镜子技术好啊！你们古董了。我问他们两个在地里干什么活。第一个人说，等收苹果的客来 。我说， 苹果应该没有熟吧？第二个人说，表面红透了就可以卖了，现在城里人都喜欢颜色好看的水果。第一个人说话的口气好像一个人着急过河抢着一样向我解释说，就是色上饱了就可以出货了。第一个人问我是哪个村的，怎么回去。我说，想等一个顺路车，没有，就打算歇一会自己背回去。第二个人说，不怕等的话，迟一点捎你回去。我说，行啊。第一个人却赶紧说，咱们还要去其他村去，你让人家背着回吧。我看见他眼睛里的窃笑就对着第一个人说，不难为你们了。

看着他们两个走了，我决定背着镜子往回走。我走在行人稀少的不平的路上，心里想着关于镜子的许多往事。

6

关于镜子的事情我记起了很多，特别是一次搬家过程中，我们把镜子靠墙放着，因为手累了，老武想尿尿了，他一说尿尿我也有了尿意，老武说，你先尿去吧，我看着镜子。我说， 还是你先去吧，提出尿尿的人是你。老武说，我看这阵子巷道里也没有什么人走动，咱们两个就都去尿吧。拐个弯，那儿的冬青长得和疯子一样，快翻过墙头了，里面有一个空地，可以尿尿。我们两个便朝拐弯的地方走去。

我们回来的时候，巷道中间的幼儿园门口忽然围了一堆接孩子的大人，可能刚才他们都坐着因此看不见他们的人影。我们的镜子就靠在路边一户人家的外墙瓷砖上，镜面朝外，镜子里面显得比外边还亮堂，就好像镜子里面有一团会发光的LED灯泡， 就在我看着镜子的时候从幼儿园门口的人群中间走出来一队小孩子，一个个迈着整齐的步子嘴里喊着什么口号，我眼睁睁看着他们走了过来，他们走进镜子，然后从镜子的另一端走了出来，镜子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不变，他们消失了大约十秒的时间又全部走在巷道的小路上了。我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以为是看花了眼，不经意间我瞥见老武也在揉眼睛，他使的劲大些，眼睛就红起来，看上去就好像喝了酒。我们两个不声不响地把镜子抬到我住的地方，我们两个都垂头丧气似乎是受到了某种惊吓的原因。妻子站在门口好长时间了，脸色有些难看，终究是因为有老武在场不便对我发闹骚。我们两个安照她的要求把镜子靠到我们住的房子的外墙上，这时候镜子的正面实际上是朝向墙的，这个时候，房东刚好走出他的房子，同时跟随房东出来的还有一条小狗，一些与众不同的味道像一些散乱的笔画也在空气里飘动让人感觉不舒服。房东高高大大地站在镜子前面说，应该把正面朝外吧。他是商量的口气 ，我就说，我也这么想的。然后我看着妻子，妻子没有说什么，显然她有自己的想法。房东又说了一句，这样的话，大家出来进去有个好心情啊。这句话实际上也是我的想法。仔细想一想，那些单位的办公大楼过去不是常有一面巨大的镜子落座在大厅正中间，或者摆放在楼梯的拐角处吗？走过来走过去的人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把头发摆弄一下，把露出鼻孔的鼻毛塞进鼻孔里，或者有的同志眼角的眼屎还没有顾得抠下来，也可以在这面镜子前面把这些不雅的细节整理整理，还有女同志会掏出口红极快地把涂抹得不匀称的唇再捣鼓捣鼓，如果是领导的话则会把油光晶亮的发丝仔细端详一番，眼珠子瞪几瞪，把他的表情转换成另外一个接下来需要的表情。想到此处我看了看妻子，她不太高兴地走进了房子，我知道她的意思是默许了这种说法。

我和老武把镜子掉了个各。瞬间，这个宽大的门厅像被几十束光照过一样哐当地亮了起来。

这面镜子的确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我和妻子如果在房子里总是能够听见过来过去的人的细小的尖刻的评论镜子的话，好像一面镜子把它们咬了一样，镜子只不过是一个平面的东西而已，难道窥见了他们的隐私不成？三天里镜子上面已经星星点灯地出现水渍、痰液、纸屑，字迹等。妻子十分不高兴，她对我发火说不该听我的。我说，晚上我在院子里好好骂几句！妻子不同意，说，我还嫌丢人。我说，有什么丢人的啊？

下午的时候我们把镜子弄到屋子里，在墙上钉了几个钉子卡好镜子的边沿。钉好后妻子又觉得不妥，说，算了，反过来塞在沙发后面吧。晚上有人敲门，我说，谁啊？那人还敲门，我过去拉开门发现是房东。我笑着说说，是你，直接进来，还敲门呢。房东说，得尊重人不是。我让房东坐，房东不坐，房东一定在找寻镜子，妻子给房东倒了一杯水，然后说她要去超市买点菜去。房东可能是想选择一个地方坐下，但是，屋里东西太多了，他就坐在一个皮肤大的小板凳上面，我则坐在床沿上，房东说，咋，黑了，买什么菜啊？我说，明天早上我的早点，外面的没有办法吃啊。房东点了一下头说 说完“也是”这两个字又说，跟你说个事儿。我说，您说。房东说，不要用您字。我说，好，就这事？房东哈哈大笑起来，忽然又把笑声掐灭一样换了一副凝重的表情说，你的镜子呢？我说，在你背后呢。房东也不看他的背后，继续说，咋不摆出来啊？这几天刚刚习惯了。我说，摆到外面不合适，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划了人，不好！房东说， 也对。又抬头看房子的顶棚，顶上有一些苍蝇屎，房东又低下头，地面黑不溜秋的。房东说，镜子现在没有用了啊！他这样说，我一开始觉得房东怪怪的，可是这句话我比较赞同，我说，是啊！现在的镜子都更好看了。房东说，扔了又可惜啊！我看了看房东说，你说的太对了，是可惜。房东紧接着说，你这地方小，还没有我客厅大，我客厅原来也有一面大镜子，后来被儿媳妇换掉了。我说，哦，是这。房东说，换掉后，人家就没有再照过。我说，为什么啊？不是换了一面镜子啊？房东说，我老婆不喜欢新镜子 ，就喜欢老镜子。我说， 哦。房东说，我的镜子比你的还大呢！我说，哦，是这么回事。房东忽然站了起来。我说，不再坐一会儿？

房东走出了房子，然后回头看着我说，挂在你房子不合适。我感到莫名其妙，但是，随机我清醒了。我说，好的，我商量商量再说。

7

我最后决定把镜子运回老家。父亲不是一直要我们把不用的又是辛辛苦苦置办的东西弄回来吗。我觉得其他的什么桌子啊什么的搬两次家就几乎快散架了，如果把它们弄回去简直就是弄了几根柴火棍回去。唯有这面镜子巨大、 真实，看上去够得上是一件名副其实的家伙什。父亲当然不知道我们具体把什么东西弄回来，当他听说我已经出发，而且已经把东西装上车了的时候，他在电话里的声音是兴奋的，而我， 说真的，有些莫名的激动，我仿佛看见了父亲苍老的脸上的笑容，这笑容我已经很久不见了，但是，今天当我听见他愉快的声音连着说了三个“好”的时候，我在激动之余忽然想哭，我感觉我肚子里有一块原来还算完整的地方忽然塌了一块，它重重的掉了下来砸在我的魂灵上，而我魂灵原来如此柔软。这难道就是我这么多年带回老家的东西吗？妻子看着我可笑的样子说我，要不然也处理掉算了，你不是说房东喜欢吗？我没有说话。妻子说，房东几次在后窗缝看镜子哩！我还是没有说话。我决定了事情就一定不会改变的。

我背着这面镜子开始走在了通往村子的路上，路上没有一个人，寂静像一团发硬的死面团。如果寂静是一个个小小的铁屑，那么我感觉镜子这面巨大的磁石正在收集着所有的寂静，而这让整面镜子先是越来越沉重， 然后变得越来越轻飘，在我背着镜子行走的过程中 ，这种沉重和轻飘不停地在转换角色，我感觉我走路的姿势开始颠簸起来。

沿途的庄稼像包谷啊，苹果啊都绿绿葱葱就是看不见一个人，高压电线闪着刺眼的光芒，稍不留意这光芒就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耳边似乎有苍蝇嗡嗡嗡的声音。

不远处就是我们村口，两根柱子一个横梁支撑起的门楼像一个尴尬的怀抱，我忽然远远的看见了一个人，一个衰老的人，是父亲。他拉着一辆架子车刚好走到一颗梧桐树下，他应该是看见我了，我背着东西，还会有谁干这么愚蠢的事情，不只是背着一面巨大的镜子回来 ，还有，他像自己一样总是相信自己的脚步能够抵达一些莫名的地方。

我放下镜子的过程中，父亲没有说一句话，直到我直起腰，他才说，这么热，赶紧呆在树底下吧。我笑了笑，父亲扶着镜子，先是看着镜子里的大片的庄稼，然后，他忽然看见了自己，他的老态，然后，他看着里面的我——他的儿子。他神色庄重起来。他说， 咱们回家吧，你站在车上扶好镜子。我说，不了，我走路就可以扶的。

巷道里也没有几个人，可能镜子的忽忽闪闪的反光产生了异样的动静，有一些人从我们的身后推开吱吱呀呀的门出来了，他们在后面说着什么听不清楚，父亲加快了步伐。

我和父亲把镜子从架子车上抬了下来，抬进院子，靠在院子东房的白灰墙上。父亲一言不发，我则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我看着水里晃荡的自己的额头以及脸蛋，大口喝着不再甘甜的但是极其冰凉的水。

等我喝好了，父亲把手里的烟把摁在地上使劲捻了捻，然后他说，你要镜子干什么？他说的这句话后面没有“啊”这个字，我说，这面镜子比其他镜子真一些。我也省去了“而已”这两个字。我想轻轻说出这句话。

父亲不知道从那个房子里摸出来了一把锄头说，锄头真不？我看着镜子里的锄头，它生锈，木头的把上纹路开裂，但是，可以看出它还是结实的。我心情愉快地说，真啊。父亲说，真有什么用，多年都没有用这东西了。

我感到很尴尬，我说，那把镜子放哪儿？

父亲说，放你屋子里吧。

8

我离开村庄的时候看了一眼镜子， 镜子显得孤独冷静像一个被孤立的人一样令人感到可怜。我在想如果不把它弄回来，它该是多么起眼的一个物体啊，许多人都看它，把自己的真实放在里面，而后想从里面取出不一样的自己。

而我，把它带回家，我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