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牙的眼神（小说）

蓝牙现在的样子没有人知道他蓝牙实际上刚从监狱出来不久。

但是，至少从蓝牙的面相上可以看出蓝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蓝牙的脸发黑，对，是健康的那种色，脸上没有一点点的赘肉，眼光在一丁点的柔和之外都是坚硬的光。这不怪蓝牙，蓝牙生来如此。蓝牙妈在蓝牙一岁的时候就独自叹息，这娃将来是个难过啊！村人经常说的“难过”是说这个人将来会给家庭带来不好的运气。蓝牙妈没有把这个机密透漏任何人，蓝牙爹才不管这些呢，眼光凶狠不凶狠也只是一个孩子而已。蓝牙妈如果听到村子里有人说诸如此类的话，蓝牙妈就说，胡说哩，那些都是迷信！

蓝牙在学校的时候，一次老师让他把“人”字写一百遍，蓝牙看了一眼老师，老师就大怒，说，得是不服气的很！蓝牙不太爱说话，就再看了一眼老师，老师说，咋了，想打人得是？蓝牙心里没有老师说的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事，蓝牙就低下了头不语， 老师松了一口气说，写五十遍吧，看你还算乖。

蓝牙在学校和同学关系一般，不管到了几年级，班上的同学大致都是两派，一派和另外一派有时候关系像敌人，梢有不和就剑拔弩张，有时候又忽然亲如一家，别人大多像墙头草，只有蓝牙从容地走在两派之间，哪一派都怯火蓝牙的眼神。

蓝牙学习也一般化，考试不垫底，也不居中，就是偏下的水平。蓝牙妈最怕老师和学生娃寻她告蓝牙的状，但是，蓝牙从来不打人，蓝牙生气了就用拳头对着土墙捶，硬碰硬的捶，有时候打偏了，一块肉皮就脱了出去像一片树叶在摆动。有一次，高年级的同学看蓝牙不顺眼就要和他对决，地点在麦场的麦垛后面。蓝牙看见了一颗树，蓝牙一脚上去把树蹬倒了。那几个人看见这个场面就跑了，边跑边说，上课铃响了，赶紧。

蓝牙的学生时代在高中的路上戛然而止。蓝牙妈眼看着别的同龄人要么继续上学上到城里去了，要么去城里打工去了。蓝牙也鼓酥酥地想去，蓝牙妈拿定主意不准。

在城里打工的人一到过年就涌回来了，见了蓝牙一个个都喜欢把自己吹一番，以此诱惑蓝牙出门去，其中一个叫王付宝的说蓝牙，伙计你应该去城里，城里现在缺你这号人。蓝牙不理解这话。付宝说，有一回我们干完活，主人叫来了几个人，那几个一个个阎王一样，不给钱，让我们赶紧走，要不然要收拾我们几个。付宝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抽了几口烟又说，为头的那个人就像你，他妈的像死你了。可就是不是你，是你多球好啊，所以，我这次回来就是想让你去城里发展。

蓝牙听了沉默了一会。付宝瞅着蓝牙的嘴唇说，让我给你妈说去，现在是经济社会，没有钱你盖不起楼，盖不起楼你蓝牙连媳妇都没有，你就给你妈丢人了，不是？蓝牙说，今年多种了五亩麦子，要走也在明年。

付宝说，庄稼现在是个球，在城里弄好了一个月就是五亩麦子的收入。

蓝牙去寻了他妈，他妈已经五十一了，黑地白都想蓝牙的事情呢，根据这二十二年的情况来看，自己的儿子没有她开始担心的事情发生。倒是儿子没有对象这事让她睡不着觉。她在权衡，就好像如果让儿子去城里就是一条死路，而如果不这样做，靠六七亩地别说媳妇，楼房的角角子都盖不起。

蓝牙爹是球都不管的人，蓝牙妈说什么就说什么，说碟子比碗深就比碗深，说种晋麦四十一就种晋麦四十一，又说小燕一号好，那么小燕一号肯定就好。

蓝牙妈一和蓝牙爹商量个事，只要蓝牙妈一开口叫蓝牙爹，来一下，他爹。蓝牙爹就摆手说，主意你拿，剝（别）问我。

蓝牙妈终于拿定主意了，她把蓝牙叫到跟前说，到城里要好好干活，大工让搬砖就搬砖，让铲灰就铲灰，让你上架子就上，别和人犟。蓝牙妈掏出一本本子说，这里面我写了一百零一条主意事项，你睡觉前看一看。然后，蓝牙妈盯着对门烂杆家三层楼房房顶的翘檐说，咱只是挣钱回来娶媳妇盖房子，再不想咋，别给妈惹事啊。

付宝拉着蓝牙的手朝村外走去，蓝牙妈对扭头往回走的蓝牙爹说，娃还没有走出眼眶哩！蓝牙爹说，主意可是你拿的啊！到时候别怨我。

蓝牙妈怒斥蓝牙爹，你说啥呢， 天塌了有我哩，你就使劲把头往裤裆里缩着吧。

蓝牙在城里的头一年没有出任何事。头一年的过年时候，付宝跑到蓝牙妈跟前说，你蓝牙看上去像个神 ，实际上也就是我哥的样哩。蓝牙妈和付宝是同辈人也不在乎付宝这丢失人的口气，只是说 ，咱不是去惹事去了。你这当叔的，咋是个爱弄事的人，你没有弄事的本事就别弄。付宝竟然笑了说，你蓝牙是个狠货，你不信，迟早有一天，蓝牙能干出大事。

蓝牙妈一听这话下得手里的红薯都拿不稳了，付宝抢过红薯说，城里这东西卖的贵很。蓝牙在屋子里隔着窗户纸的窟窿瞅了一眼付宝嘴边的红薯。

付宝站在架板上看着蓝牙说，你真的不当小工了吗？

蓝牙摇了摇头。

付宝说，当小工多好啊，他要灰你铲灰，他不言传你想把勾子（屁股）放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当小工没有压力的，墙不端（直）了也莫咱的事。

蓝牙摇了摇头，说，夏天的太阳太晒了，冬天把裤腿都冻硬了，明天我就开始卖红薯了，想吃你来！

付宝说，你走我就告诉你妈你在工地和人弄事的事！

蓝牙说，我叫你叔哩！

付宝说，当真不当小工了？用不了几年你能成大工哩！

蓝牙说，大工才不这么想！

付宝不说话了，付宝不高兴了，扭过身子背着蓝牙，付宝放了个屁后就开始铲灰了。蓝牙听见大工说，狗日子的耳朵叫驴毛塞住了！

蓝牙卖了三年烤红薯，第三年他的身边多了一个人，是个女孩，女孩家不远，就是回家和出门的路难走，骑不成车子，一到下雨，人如果想出门就得坐下来，一只手把地推一下，划船一样，身子就可能滑到城里来。她羡慕蓝牙家到城里的路平得像木头板板，虽然路上弯多得像酸枣树上的树枝分岔。

蓝牙妈高兴得给祖先的排位磕了好几个响头。蓝牙爹站在旁边说，行了，行了。

第四年的开春，蓝牙就让他妈准备盖房子用的东东西西。房子盖好了，就该娶媳妇了。蓝牙妈又拉着蓝牙爹磕头了。蓝牙爹还是那句话，行了，行了！

第五年的一个冬天，也就是蓝牙出事的那个冬天，据说一个光头吃了蓝牙的烤红薯不给钱，还说你这什么红薯啊！吃得老子肚子想拉屎哩。蓝牙说，你得是不想给钱？光头说，老子就不给你钱！蓝牙想起可爱的媳妇，还有媳妇隆起的肚子，还有他妈平时的说教，就说，好，你走吧。光头以为蓝牙怕了说，老子肚子让你的红薯弄坏了，现在特别想拉屎。蓝牙说，你想拉就拉，没有人管你拉屎放屁。光头一听这话把黑墨眼镜摘了说，今天你是不想活了吧。说着一个饿虎扑食，就要放倒蓝牙，蓝牙闪了身子，光头扑空了就急了，旁边看热闹的人有的笑了，光头问谁在笑，那个笑了的人听见了一溜烟就跑走了。趁蓝牙走神的功夫，光头拿起蓝牙的火夹朝蓝牙脖子上打去，这一打让蓝牙的怒火爆发了 ，蓝牙只一拳打出去，光头的身子就像一根刚才还绷得紧紧的绳子，忽然就让人把绳子剪断了，软了下去。

事情的结果是蓝牙被判二年，并且赔付光头医药费五千元。蓝牙妈没有听他人的建议继续告状，她知道光头上面有人，左边有人，右边也有人的。她只是后悔让蓝牙前跟着付宝进了城，要不然不会有这事。

两年后，蓝牙从监狱出来了，出来的蓝牙还是蓝牙，眼神比过平和了许多，走在大街上没有人知道蓝牙刚从监狱里出来。蓝牙的儿子已经两岁了，蓝牙看见儿子心里一惊，儿子的眼睛太像自己过去的眼神。但是，蓝牙没有向任何人表示出这种巧合带来的压迫感。蓝牙妈心里却嘀咕得不行不行的。她心里说，又是闯祸的眉眼啊。

付宝过年回来了，付宝这两年还在城里的工地打工，付宝说蓝牙妈，你当初就不该让蓝牙卖红薯的，你看，我这几年铲灰不也盖了房子吗。

蓝牙妈瞅着付宝的右腿说，不拐了？

付宝说，嫂子专瞅人的后巷窝（脖子后面的地方）说事哩！那一次是大工存心整我哩！

蓝牙回来后语言更少了，他不打算卖红薯了，他打算在城里开个小超市，他说 ，将来儿子还得在城里上学。蓝牙妈心里说，我的天啊，开超市得多少钱。蓝牙妈鼓动蓝牙媳妇微杏不要去城里，说，咱们乡上的学校教学质量也不差啊。微杏老实，说，我也这么想的呢。微杏还说，妈，娃的眼神太像蓝牙的了，付宝叔说咱娃还是弄哈哈事的底，我不敢和他顶嘴。蓝牙妈说，那一天我见了他，你看我怎么欻烂了他的嘴。

蓝牙到底是在城里开了个小超市，货全，微杏服务态度好 ，蓝牙平时不多言，他尊照他妈的叮嘱尽量少盯着别人看，他的眼神是要打架的眼神。蓝牙妈还对微杏说，让咱娃多看看小品之类的节目，要从娃娃抓起呢！又问城里不是兴补课吗，看有没有相声之类的课程，说多笑笑眼神自然就会平和下来的。

蓝牙妈说这话的时候，微杏感觉她的眼神和自己的丈夫的眼神神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