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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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来乍到这个地方，刚迈进房东家大门就听见有人叫他“司职”、“司职”，那个人虎头虎脑的，身材不知道哪儿看上去不协调，而且“司职”这两个字让人觉得怪怪的。它究竟是怎么个写法，我想象不来。
初来乍到，我在单位就是写东西，回到屋子还是钻研怎么写好东西。发呆的时候就会想起“司职”这个人名。我是这样想的，有些口音，你可以大约判断出与之对应的字，比如，一个人叫另外一个人“前进”，你就不可能把这两个字猜成“千金”这两个字，再比如“慧丽”，肯定不是“惠利”这两个字，名字包含着父母的一种期盼和心愿，猜总是能够猜个八九不离十的。
所以，外人喊这个四十来岁的人“司职”，我弄不清楚这两个字到底怎么写，怎么想都觉得不是想出来的两个字。
我这样想可能是习惯的缘故，我在单位写东西，就是一把手需要的发言稿，半年工作总结，全年工作总结，现在是每个月各个科室都要搞评比，领导都要讲话，领导有时候看都不看我的演讲稿，可是，我还是得准备，这是我的工作， 再说了，说没有看，领导不定看了多少遍了呢，因为，我能听出领导讲话里有我写的东西，有时候，领导的讲话里没有一点点我写的东西，我就感动慌张不安。所以我的工作量翻翻了，以前我还纠结文字是否恰当准确，口气是否对应领导的脾性等等，现在，我放下了一些对待文字上的固执和纠结，可能领导是看在眼里的，我能够感觉到他对我的态度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这个感觉最后被证明是对的，因为，领导调走了，去了省城，当然是高升，职务据传言是“明升暗降”。
最近新来了个领导，我琢磨不透他的性格，一个表面沉默的人，你想象不来他需要什么样的文字， 直白的？华丽辞藻的？喜欢一二三四五这样的格式，还是abcde这样的格式？最重要的是他的学识修养读过的书，这些情况我都不了解，我对自己新写的一篇讲演稿很不满意，我没有给领导说我写了，写这个东西是一个惯例性的行为，上一任以及以前的那一任都这样，他们会明确告诉我怎么写，用什么口气，需要我写什么，比如上一任就要求我在发言稿里面写上近几年公司的经营数据，还有某个个人突出的成绩，还有他的口头禅“我们有些同志…”“总之…”等等。新领导已经来了好几天了，我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好像时间不走了，时间停下来拷问我为什么办事效率如此低，为什么抓不住领导的意图了？就好像，我忽然和领导成了陌生人，我甚至走过领导办公室的门前就忽然心里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所以，当我一只脚刚要迈进房东家的大门的时候，我听见我背后一个人说，“司职”啊，现在干什么啊？我就想到从这两个字是否能够判定出一个的名字的含义，结果是没有，我无法判定出这个人名字里的“司职”两个音节到底代表着是哪两个字。
我回头看了看那个叫“司职”的人，他骑在摩托车上，样子是刚刚骑上的状态，黄色的头盔还没有带上，加上车后面的黄色装置让人一下子就知道了他是干什么工作的。我并没有感觉到他从我身边走出啊，我可能又在想那篇讲演稿的内容了或者在那一瞬间出神了。
叫“司职”的人看见我回头，停下自己准备戴头盔的手，朝我笑了笑，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我知道这是一种套近乎的举动，谁让我平时老是西装革履的，带一副眼镜，胳膊下时常夹一本本子或者书什么的，有时候小蓝车车兜里的书会被我忘记，我记得有一次，另外一个住户还专门敲门交还给我，我记得他说的一句话，“肯定是你的啊！”
这么说，虽然我们都不说话，但是，我们之间并不是想象中的陌生人的那种关系。至少 ， 他们熟悉我，熟悉我是一个离不了书和笔的人。
这是令我惭愧的事情，我并不爱读书，所谓的博览群书什么的，我没有这些词语里包含的高大上意思，我只是钻研和自己工作有关的事情，我其实一直想私下弄一个写文章的框框，像现在市场上各种各样的APP，有了这东西的话，任何领导要求的的任何文章我只要把相关数字或者信息输入进去，就可以生成一篇文采斐然的文章。
新来的领导果然有三把火，其一是改变过去的照本宣科的讲演方式，每个要发言的人不准备稿子，发言中不得使用诸如：如果，那么，我一定要，怎么，这么等等虚假的词语，就是说把一切虚词砍掉！他这一砍，几乎把我的作用弄得一文不值了，没有形容词了，关联词还叫文吗？我感觉自己像一捆稻草正在作废的路上狂奔，风可能很快就会把我身上的草绳吹开，我就会成为一个废物，而不是一捆稻草。
最近奇了怪了，我每一次进门都碰见“司职”，我们从之前的陌路到相逢一笑 ，现在见面，“司职”几乎要张开嘴唇问我什么话了。我用手势压制住他的问候，一来代表我明白他想说什么，二来表示我的礼貌。
几次之后，“司职”的嘴唇不再那么蠢蠢欲动了。
这样几天过去，我忽然想为什么不让“司职”说话呢，一个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正是他的自由吗。
可是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有碰见“司职”，也没有看见他的摩托车，而我依旧胳膊肘子夹着一沓本子，本子中间夹着一支笔，左肩搭着一个皮包， 皮包里放着一台很薄的华为笔记本电脑。
领导是在周五的下午我正准备下班的时候喊我的，我有些激动，领导的声音很轻，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有时间厕所冲水的声音我也能听成别人叫我，有时候一个瓶子或者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我也答应一声。但是，这一回我没有听错，新领导的声音是洪亮的，声带宽的那种，我马上小跑着奔过去，其实，我就在领导办公室的隔壁，这个房子原来是个仓库，后来办公室主任觉得放什么东西都不合适，不光有噪音而且……主任没有说而且后面的话，我们都知道是什么原因，然后的事情是我来了，召我来是写材料给领导减负，所以我应该住在领导的旁边才对，领导的办公室原来一边是办公室，一边是财务室，所谓左膀右臂。现在，中间夹了个我。我给领导写了一年多材料领导就高升了，在欢送领导的宴会上大家都很高兴，领导还特意拍了拍我的肩膀，喝酒的时候他还握了握我的手，虽然一句话没有说，但是，我能感觉到自己这一年做的还不错。
新领导叫我过去问我第一季度材料写的怎么样，我说就剩下信贷上的数据还没有过来，估计今天下午六点前材料就过来，材料一过来我整理一下就发给您。领导也不看我，他盯着自己的水杯说，你工作量大不？我受宠若惊，说，不大，不大的。领导沉默了一下，呷了一口水说， 就这样吧。我赶紧说，好的，领导。
我走到住的地方门口的时候，听到有人叫我。我停了下来，首先赶紧回头看了一下车篮里有没有忘记的东西。没有。然后，我看见了“司职”，“司职”说 ，哥，最近忙 ，没有见您呢。我说，是你忙吧。司机笑了笑说 ，哥，我上一回说的你记着没有，我娃上学想要你帮忙的事。
我说，哦，你说过。可我这儿真的没有熟人。“司职”说 ，哥，我看你特别像一个人，是这原因我才问你的呢。
我说，我像谁？“司职”说，你像学校的校长，你是不是校长他弟？
我说，怎么可能啊，我不认得校长。他姓什么？
“司职”说， 姓刘，你贵姓？
我说，哦，我…我也姓刘。
“司职”笑了笑说 ，哥 看你，我说的对不？那天我去学校看见你了，你戴着眼镜，手里拿着本子呢！就是你，把我烧成灰都认得你。
这话让我想笑，我到底没有笑出来。我说，你有户口没有？“司职”马上否定，说，没有。我说，有附近的商品房没有？“司职”有些呆，说， 没有啊。我说，低保？“司职”头忽然摇得拨浪鼓一样，说，没有！我继续问，你认得人不？“司职”似乎坚定了起来，说，我就认得你。
我“哎”了一下看着“司机”一脸的真诚。我想起媳妇和儿子还在县城，而我同样无能为力把他弄到最好的学校。我说，“司职”，校长真的像我吗？“司职”说，真的，真真的。“司职”给我看手机里的校长模样。我仔细看了看，有些吃惊，校长倒不是特别像我，而是像我们新来的领导，真的像，真真的。
周一上班后，办公室贾主任低着头慢腾腾来到我的办公室，也不坐，踱了一会步，停了，才说，你一会来一下，让小王给你说个事。
我有些迷惑 ，小王是贾主任手下，贾主任不说什么事让小王给我说什么事？我有一种预感，我怀疑我是不是闯了什么祸了。我想起我发给新领导的材料后还问了他认不认识校长的事情，就这一件事啊！难道就这个事情吗？
小王给我了一张纸，说，哥，熟人啦，你就自己看得了。
东西上写的东西大意是经过研究，决定从这一礼拜起新领导不再需要写材料的人了。
意思是我可以走人了。我看着小王，小王悄悄说，哥，你还可以申请去柜台呢。
我谢了小王。
我垂头丧气回到住的地方。进了屋子，我身子很软，想吐什么却吐不出来。“司职”却一挑门帘进来了，可能都没有我看见我在什么地方坐着或者蹲着就高兴地说，哥，哥，好消息，摇着号了。说完这句话，然后，他才看见坐在小板凳上的我。
“司职”蹲了下来，问，哥，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看了看“司职”，我心里像有一个湖，现在，忽然湖水干涸起来，我就是这种感觉。我看了看“司职”，“司职”说，哥，有什么你就说出来。我能说什么啊，我如果回去妻子肯定会说“看，我说的准不，让你剥（不）去，你要去！”
“司职”盯着我想等我回答他的问题。我想到“司职”这两个字，就问 ，你名字到底叫什么？“司职”？“司职”愣了愣，说，就是一二三四的四，指是指头的指。他举起左手让我数他的手指是不是四个指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