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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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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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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尽全力的生活(短篇小说)

用尽全力的生活(短篇小说15466)

1

杨鲜花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这口气可真的憋了好长时间了。她知道,人要干个什么事情都得鼓起劲,咬着牙才行。其实,她也没有干多大的事。儿子爱诚实一个电话就让她放下手里的簸萁来到了城里。她听见媳妇谭小芳在手机旁边给儿子递话哩。

你就说,你孙子到了关键时刻!你就说这关系着你孙子的命运哩!

爱诚实就是一个传话筒,杨鲜花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的脾性吗。有本事给她杨鲜花使味道,发个小脾气,可没有一点能耐给他媳妇谭小芳使味气(味道)。可是,她杨鲜花听到“命”的时候头脑还是凉了一截,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事后她知道自己当时是想起自己的丈夫虎背的死来。

每年到了八月份杨鲜花总是能够听见人们议论纷纷的话题,谁家的孩子高考考上了什么大学,她也见过这些家长如何谦虚而实际上是骄傲地说,娃说本来还能考得更好哩,是尿憋的乱了心思了。杨鲜花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够如此这般地炫耀一番自己的孙子,词她都想好了,她会说,考得是不错,哎,可娃还想不满意呢,说没有达到自己二本的目的。

杨鲜花到了城里,马不停蹄地就开始了自己的本职工作。爱诚实租的房子就在学校附近,三百五十六步就从出租屋走到学校门口了。

不信,你量一下。谭小芳见不得爱诚实的这些小动作。这有意思吗?多个三步五步就咋了?儿子豪天也符合着说,太近了不见得是好事。

谭小芳当着一家人的面对自己的婆婆安排了工作上的一二三四,abcd,又严肃地对儿子说,你奶专门把四季的庄稼撂了给你做饭,你可是得下功夫,高三可是顶顶关键的一年,不要愧对你奶啊!

豪天爱理不理地瞅瞅这儿瞅瞅哪儿,把灯开关拉亮又拉灭。

杨鲜花长出了一口气的时间是第二年三月份的一天。其实还没有到长出一口气的时间,可是,豪天向他爸提出了新的要求。豪天说,他的好朋友谁谁谁现在已经不去学校上课了。杨鲜花和爱诚实以及谭小芳几乎是同时问,为什么?豪天说,人家去了一对一的补课学校了。杨鲜花马上说, 那咱娃也去啊!一对一可不就是常说的“吃独食”吗?谭小芳哼了一鼻子,说,那是“对”钱哩!豪天说,妈你心疼钱了就不去了啊。到时候你不要说我没有努力啊!我努力了,是你们舍不得给教育投资才导致了我一生有了不一样的结局啊!爱诚实指着儿子说,小子,你不要给我们戴这个帽子啊!就按照你说的,你考不好咋办?你敢不敢给我们个保证?豪天哼了一下说,我就知道你们爱抠死渠,你把我们年级最厉害的学霸拉过来他也不敢打保票説自己就能上北大清华!

谭小芳挥了一手说,不要说那么多废话了。钱就是要用在刀刃上。诚实你负责好好挣钱,咱妈继续做好自己的饭,原来的房子退了,上补课班,就一对一!

杨鲜花长舒一口气是对的,租房子的三个月中自己除了做饭啥都干不成,就是看手机,刷抖音,她发现刷抖音这玩意上瘾,她刷了几天后就害怕起来,觉得对不起孙子,孙子在学习,她却闲得慌。她就想着法子做饭 ,不重样的饭,什么麻食,糊饽什么的,葱花饼,菜卷卷,各种包子。杨鲜花突然发现自己肚子里的本事都在哩,没有丢。

现在,不租房了,杨鲜花就觉得一个阶段的事情画了个句号,一宗事挽了疙瘩告一段落了。谭小芳却没有打算让自己的婆婆回去的意思,谭小芳的意思是让杨鲜花继续做饭,这样,不光爱诚实迟早回来有饭吃,自己迟早回来有饭吃,所有人迟早回来都有饭吃。

杨鲜花这个时候才明白自己这口气出来得早了,可是,为了孙子的学业,杨鲜花已经给自己心里打足了气,她也不能提前回去啊,要不然左邻右舍会问她为什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这很不吉利的。她幻想着自己有这么一天在村子里逢人必说的那句话,娃考得还不错哩,不过娃说如果我愿意给他再做一年饭他会考得更好哩。

2

谭小芳觉得最近自己的客户特别多,三句两句的,一谈就成,这可能真的和婆婆来给儿子做饭有很大关系。爱诚实也偷偷说,自己这几天碰见的客户都特别好,又是拿烟又是提水的,还有某装修公司的老板看上他做的活路了,说想让他给他们公司干。谭小芳问,那好啊!那你就干啊!好事啊!到装修公司就不需要你整天熬煎下一家的活在哪儿了。爱诚实清高似的说,我不得打问打问他们公司的口碑什么的啊!谭小芳露出生气的脸,说,人家那么大的公司就亏了你一个人了,赶紧,明天就给人家回话。爱诚实说,不嫌有味气了?

杨鲜花和孙子睡在一起,当然听不见这些话,杨鲜花不做饭的时候就站在窗玻璃跟前,先朝远处看,远处模模糊糊的看不大清楚,就朝楼下看,她发现买菜的人大多数老年人,很少看见年轻人提着菜回来。可是,她却很少买菜,菜都是谭小芳买回来的,谭小芳回来或早或晚进门的时候手里都是装着各种各样菜的塑料袋子。杨鲜花想说,让自己买菜吧,正好也可以出去透透气。想了几次都没有说出口。

有一天,看着外边的阳光白花花的好,家里也没有人了就锁了门,装好钥匙下了楼。小区有一个不大的广场,最初的那些雕塑啊桌椅造型啊什么的都塌乎了,草坪里的草是这儿有哪儿没有的 ,稀稀落落。树大小不一,因为没有人修剪也长得奇形怪状像一个历经长途爬涉的讨饭的。对着白花花的太阳坐着一排老人,杨鲜花拿自己和她们比了一下感觉自己还算精神抖擞型,杨鲜花看准一个空位置坐了过去,她两边的人看见有人坐了不约而同朝外挪了一下屁股。杨鲜花心里说城里人真是礼貌啊。杨鲜花看着白花花的一动不动太阳说,这太阳搁农村人就得干点什么活才对啊。杨鲜花左边的人一听就扭过身子说, 你也是从农村来的啊?杨鲜花说,是啊!不成你也是?那个头发花白的女人说,可不是是什么,我来城里十年了,都不想回去了。杨鲜花说,不会吧!城里你适应了?老女人说,离不开城里了。

杨鲜花说,那你一天干什么?坐坐这儿,坐坐那儿?老人说,早上啊,去买菜,照着媳妇写的买菜,回来做饭,做完饭洗锅刷碗,收拾完了就找地方坐,发发呆。杨鲜花想笑,耻笑的笑,心里说,有什么意思啊?我可不敢把自己的弄成这个下场。老女人问杨鲜花,没有见过你买菜啊?杨鲜花说,都是媳妇买,还省心不是!老女人笑了,说,不放心你呢。

杨鲜花和这些人熟悉了就时常会出来和她们闲聊。有人问,你农村的房子多大啊?其实,杨鲜花的屋子和所有的农村人的院落一样大,但是,说起来这个话题,杨鲜花就会说,有一亩半地那么大。这明显是假话。听杨鲜花说话的人就羡慕不已,说,真的羡慕你哩,你家男人不会是村干部吧?杨鲜花就会说 ,差不多吧,当过,当过的。然后紧接着躲过这个话题说,我们村子比城里热闹多了,大伙窜门啊什么的,随便得很。外人就说,不是都说农村没有多少人了啊!杨鲜花就摆手手,胡说胡说,不是没有人了,是大家都忙就显得没有多少人了。外人就将信将疑地“哦”了几声。杨鲜花就是这样一个喜欢夸张些地说话的人,她会把农村说得十分美好,哪怕添盐加醋。看着身边男人女人羡慕的或者怀疑的眼神,杨鲜花心里舒服啊。

3

爱诚实,杨鲜花唯一的儿子,四十刚出头的样子,高挑,瘦长脸,全身肌肉还算瓷实,尤其一双臂膀,加起来的长度明显比身高长,这可能是和他平时干的活路有很大的关系,特别是肱二头肌,像布头裹着一枚鹅暖石。他的妻子谭小芳只要看见他的肌肉就会说“看样子起码还可以干它十几二十年。”爱诚实不这么认为,爱诚实想到是自己的房贷还有四年就还完了,还完房贷的那一天他要好好庆祝一下,然后看情况,比如儿子豪天学得不咋样,工作工作不行,能耐能耐不行,那么自己就继续干,给这“先人”把婚结了,给孙子把满月过了,如果自己屁股还能撅起接着干,就给豪天也按揭一套房让熊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慢慢还着贷款,如果豪天忽然就变了一个人,工作也顺利得很,那么自己就准备慢慢往回缩,挣两个钱留给自己养老。实际上,每一次爱诚实的想象就好像自己给自己画了一幅画,画完成后,他就会觉得这副画脱离了实际,然后摇摇头好像用脚把在土上面算的一道题抹掉一样。而实际到底会是什么样子?爱诚实不知道,也不想深究。

儿子豪天的分数没有下来的时候,爱诚实和谭小芳多么地想分数赶快下来,分数下来了,两个人高昂的热情就偃旗息鼓了,就好像一个火苗被一锨沙子盖了上去。但是,在短暂的失望后,谭小芳首先恢复到一种鸡血的状态,这分数来之不易啊,若不是一对一的补课,若不是花了二万五,说不定连技校的录取分数都不够呢。果不其然这种想法马上像电流一样感染了爱诚实,爱诚实马上就思考起来给儿子填报志愿的事情来。杨鲜花根本插不上嘴,想和孙子说几句话,豪天根本不见人影。只看见爱诚实和谭小芳两个人叽里咕噜在说话,或者争论,好像在讨论一艘船准备在什么方向掉头,好像这艘船的方向盘就在两个人的手上。豪天到了晚饭的时候也没有回来的迹象,谭小芳就让爱诚实打电话,爱诚实应了一声却是用微信发语音。谭小芳就又从厨房里喊,打电话啊!

豪天回来了说自己没有吃饭。那你不早点回来?爱诚实说。豪天说,我不饿啊!爱诚实说,不饿吗?谭小芳用眼睛瞪爱诚实,表情十分不满自己的丈夫说话是态度。

谭小芳说,今天晚上你把志愿填了,明天妈就要上班了。选一个有前途的志愿啊!

豪天问,什么志愿有前途?

谭小芳说,跟着国家的发展来的事就是前途。

豪天不屑,说,农业吗?

杨鲜花听见了,跳了起来说,娃啊,咱不学农业,要学就学工业啊!

豪天笑,说,奶,你不是逢人就说农村如何如何好啊?你看把我妈吓得。

杨鲜花把大腿拍了五六下,说,我能不说好吗,我活了几十年,我能离了农村嘛?可孙子你不一样啊!

豪天说,你们都是说连自己都不相信的事情,然后,让我去实践。

谭小芳不高兴了,说,什么让你实践,我们要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你爸会刮腻子,我会卖“地”?

豪天把筷子往碗上面一横,说,不吃了。

谭小芳在豪天的后面喊,你想好了报什么没有?我和你爸给你想好了,在你桌子上面放着呢!

豪天头也不回说,我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爱诚实只能干涂料工,他现在觉得只有涂料工的活路好。电工危险,水工售后麻烦,木工工具太多,太嘈嘈。吊顶的和自己差不多,爬高上低,只是工期上太短,干一半天就得撤人,寻下一家活干。只有涂料工干活能把胳膊轮圆,俗话说的“放得开”。

谭小芳一开始觉得卖墓地阴气太重,去也只是碍于面子,原因是张枣红太殷勤了,谭小芳也知道张枣红是想找个伴,可是翻来覆去想了,儿子上大学了,自己还给谁做饭,爱诚实吗?这样岂不是便宜了他,爱诚实的嘴肯定会给所有的人说媳妇在家做饭呢!专业做饭!谭小芳把这个场景像过电影一样过了几遍,就下定决心跟着张枣红卖墓地。

张枣红接到电话高兴啊,说,阴气重不是事。有的是法子治。

谭小芳问什么法子啊?

张枣红说,潜规则,不能说明了。

4

杨鲜花真正长出一口气的时候是坐在儿子的面包车上的时候。孙子到省城上学去了,谭小芳上班去了。自己也不想再呆下去了。坐在四处漏风的车上,杨鲜花感觉到凉快和舒适,一年的时间仿佛很长,想起来觉得应该是两年叠在一起过来的,要不然就是城里地方紧张,把日子死死地压着,日子就昏了过去,时间就在昏死的过程中慢了下来。她想起孙子高考过后自己觉得自己就要被解放了,不曾想谭小芳不让她回去,让她继续做饭,而她却没有了给孙子做饭时候的积极性了,她做饭简单起来,也不变花样了,谭小芳买的南瓜她也想不起来包成南瓜包子,那么多豆腐在冰箱里,竟然也想不起来包成豆腐韭菜包子或者韭菜盒子。谭小芳就有了意见,爱诚实把谭小芳的意思大概说给母亲听了, 杨鲜花是直来直去的人,就说,不要我啊!好,我回去,养俩头猪还能卖几千块钱呢。爱诚实笑,说,好好好,你就养猪。杨鲜花看见自己的儿子这德行在肚子里向爱诚实吼,记下,我是你妈!嫌弃他妈的人,可不是逆子是甚!不过,心里再怒不可遏,杨鲜花回到农村后却慢慢理解了儿子,自己是创造不了价值了,做的饭也不中用,爱和人谝闲传,爱看小视频了,反正谭小芳能列一筛子的理由。杨鲜花真是成了“人闲狗不爱”,杨鲜花就回来了,她还有三亩三分地,一个月还有几十块钱的退休金,想起来杨鲜花就心稳稳的,好像后背处突然伸过来一双大手,扶着她,让她坐下来,说,不急,呼歇一下吧。

杨鲜花是歇不下来的人,她已经在面包车的咚咚咚的伴奏下想好了,一定养两头猪,几只鸡。她实在是觉得城里的时间太慢太慢了,就好像一道伤口似的,不时淋一点水,发炎了又消毒,反反复复的。

5

爱诚实从来没有觉得城里的时间慢,相反,城里的时间过得太快了,就好像有一把巨大的扇子,从天亮的那一刻起,就喊着口号让人们排好队,等着慌慌张张的人刚排好队,这大扇子就开始挥动,呼啦一下,白昼就像一页纸一样翻了篇,夜晚则像愣头青一样闯进了人间。爱诚实是这么想自己头脑里的时间的,一天的三顿饭就像三条木头棍把一天分成了俩份,上午需要干多少活,下午需要干多少,这些活换算成钱又是多少,拿这些钱和木工比和瓦工比和水电工比自己处于什么样一个状态 ,能不能位列前茅,或者和自己在省城上班的老同学比,能不能压住他们收入,还有如果压不住的话,能不能每天多干半个小时,这样一个月就增加了多少时间, 这些时间换算成工钱又会是一个怎么样的令人惊诧的数字。城里的时间大致就是这么被爱诚实,还有和爱诚实一样的人用忙碌把时间囫囵吞枣地吞了下去。

爱诚实的妈,也就是杨鲜花已经回去了,儿子也去了省城上学。几天过后的一个晚上,爱诚实对谭小芳说,感觉这几天有些无聊啊。谭小芳也感觉到了无聊,过去一家四口都在,感觉事情就多,谁一句话没有说对,其他人就七嘴八舌地发表自己的看法和意见,争得脸红脖子粗的,现在家里冷冷静静。谭小芳说,诚实我忘记给你说了,儿子要五百块钱,我这儿没有灵便钱,你转给我,我再转给你儿子。爱诚实听了这话说,你这话怎么这么难听,咱儿子要钱,我不能转给儿子?先转给你,你再转给我儿子,到底豪天是谁的儿子?谭小芳也急了,说,你想管事吧。好,今后儿子要钱要物,就都找你,我就不管了,有什么事你和你儿子沟通行了吧?爱诚实没有想到谭小芳把所有的事情推给了自己,就说,你是知道的,我能和儿子沟通吗?不能啊!你明知道我们的沟通结果是两败俱伤,不说了,我现在就给你转钱,你今后别叫我和儿子沟通。谭小芳收了钱当机转给了豪天,豪天给谭小芳发了一个感激涕零的表情包。爱诚实看着谭小芳受用的样子感觉到可悲。他问谭小芳,儿子的生活费不是上一个月已经转过去了吗?一千五?谭小芳说,不是花超了吗?男娃吗,到了大学有了朋友,别人请你出去吃一顿饭,你当然也得礼尚往来不是?爱诚实说,死要面子活受罪,他不知道他父母是干什么的啊?不寻思着学习上的事,真是熬煎啊!谭小芳最烦爱诚实的小心眼,一个人心眼小了怎么可能干出名堂呢!前怕狼后怕虎,战战兢兢,一辈子跟了他已经倒了血霉了。谭小芳想起张枣红的老公,她只见过张枣红的老公一次,张枣红的老公穿得西装革履,头发梳得纹丝可见,人长得白净,见了她,头一句话就是,枣红把你朋友叫上到“海底捞”走。谭小芳到底是没有去,谭小芳其实想去,去了她还想打听打听枣红的老公是干什么的,能不能把爱诚实也带上挣些轻松钱,她没有去,但是,她想好了,一定要问问这件事,爱诚实身上的那种永远不会散去的味道也该换一换了。

6

一个人身上发出什么样的味道最初是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爱诚实只知道涂料有味道,油漆有味道,再后来他知道谭小芳诟病他的衣服有味道,他就准备了两套衣服,干活是一身衣服,下班回家是另外一身衣服,这身衣服就放在一个结实的塑料袋子里,到了下班的时候他才打开他,工作服挂在脚凳上,换上干净的衣服回家。但是,时间再久一些,谭小芳开始说他的身体里有了味道,手指头里面有了味道,一次做完夫妻运动后,谭小芳极其不悦,她说爱诚实,你肉里都有味道了。爱诚实没有在意这件事,后来的多次夫妻活动后,谭小芳都表示出爱诚实身上的味道已经进入她的肉体了。爱诚实才注意到这个事情,可是他闻不见这种味道,他说谭小芳,现在的涂料安全多了,而且啊涂料里面还有芳香剂哩。他开玩笑说,小芳,你下一次好好闻闻,应该有一种香蕉味的。

谭小芳身上的味道总是淡淡的,谭小芳就喜欢淡淡的化妆品。爱诚实有一次在路上闻见了一种特别浓的味道,是一种香味,这种味道太浓烈了,他当时正在走路,然后,他停了下来,他不知道是谁的味道,是那个女人身上的味道,这种味道有一种极其强烈的刺激人的欲望的能力。回到家后,他无话找话地说,想给谭小芳生日买一款香水,当时儿子正上初三,谭小芳心里七上八下的怕儿子考不好,又在想考不好找谁的关系让儿子上好的学校的事情,打听要送多钱,可能是想得多了,根本没有听见爱诚实说什么。爱诚实把刚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谭小芳才听清了。谭小芳没有兴奋也没有感动而是发起火来,她说,买香水?什么意思?我身上开始发臭了?不香了吗?你看上那个女人的香水了?爱诚实碰了一鼻子灰,而且这灰里的火还没有完全熄灭变凉,爱诚实感觉到不可思议,好像自己的热脸贴上谭小芳的冷屁股。他说,你这人不可思议啊!就我身上的味道你可以再三再四的说,你身上的味道我不能说啊!谭小芳说,你挣了多少钱?寻个好学校就要一万五,你有心事买香水,我还没有心情享用呢!

谭小芳第二天就问了张枣红她老公是干什么工作,能不能给爱诚实找一个好活路,她说,儿子大了,将来有了对象,人家父母问咱是干什么的,不能说是涂料工吧!张枣红听出来谭小芳的意思说他老公是跑业务的,给医院销售药品。谭小芳听说过这事,好事,挺挣钱的业务。张枣红说,只要爱诚实愿意来,一句话的事情。张枣红说,你老公那人我见过,干这工作应该差不多的。

站在高处的爱诚实正抹涂料,抹得欢实,两只手配合得十分紧凑,样子像一只地鼠用鼻子在找食物摆头晃脑的。这时候,他听见敲门的声音,爱诚实其实也想歇息一下,他放下手里的刮板,爱诚实跳下架子,灰色的地板不是很滑,可他偏巧就跳到自己洒落的腻子粉膏上面了,他趔趄了一下,把自己骂了一句才站起来。然后,他把门 拉开,这一次进来的是两个女孩,她们手里拿着宣传彩页,看着猴子一样又窜上凳子上的爱诚实说,哥,忙着哩。然后又问,哥,主人哩,爱诚实说, 主人没有来。

爱诚实挥动臂膀,刮板和软硬合适的腻子粉以及墙壁三者的声音唰唰地响,倒也十分好听。

哥,能提供一下主家的电话不?

爱诚实看着女孩有些纳闷,问话的女孩看上去咋那么像自己的妻子谭小芳和自己结婚时候的样子哩,他想起谭小芳这阵子也许穿得人资虎爷(漂漂亮亮)在菜市场给过路的老太太老头们推销墓地哩。

爱诚实想到这儿停了下来。

哥, 说一下吗,我们有任务的呢。爱诚实闻见了女孩身上的香味,这香味和涂料的味道就像泾渭分明的两条河流一样分别从两个鼻孔进入到爱诚实的意识里。

爱诚实想了想,说,门上不是有么!

女孩说,那是装修工头的,我们要主家的电话,一早上还没有业绩呢。爱诚实又想到谭小芳对大爷大妈们笑的样子,谭小芳鼓励他们现在预订下墓地,谭小芳也许正在说“我还没有完成指标呢。”谭小芳又撒娇一样说,我们现在正在搞活动哩。爱诚实觉得谭小芳这句话没有毛病,就好像涂料店老板说现在正在搞活动一样。现在只要有顾客上门来,商家都会说搞活动哩。谭小芳的笑像从前一样,脸上有两个酒窝。爱诚实有时候就会假装路过谭小芳的工作地点 ,远远的看着谭小芳在对着别人笑,谭小芳一面循循善诱地给老头老太太讲着什么话,谭小芳身上的味道被过来过去的人流带走了,带到其他地方 ,或者被扔在地上被车轱辘碾被鞋底踩踏。总之,他爱诚实闻不见一星半点。

爱诚实的身影总是会很快地被谭小芳发觉,爱诚实心里说“真是冤家啊。”谭小芳吹胡子瞪眼,露出爱诚实司空见惯的不甘心不满意不耐烦不如意受够了爱诚实的表情,爱诚实就赶紧轰一下摩托车的油门,摩托车就像一个被惊到的蛤蟆跳走了。

爱诚实回过神来,仔仔细细把女孩看了看,眼光就像一张饥饿的嘴啃着一个丰满流油的排骨。

女孩感觉到了这种眼光,撒娇说,哥,给我么。

爱诚实说,给了你,可不敢说是我给你的。爱诚实在心里满足于自己刚才狠狠地看女孩的解渴感。

女孩用油笔在有表格的本子上写了写,旋即,把本子递给爱诚实,说,哥对不?

爱诚实刚说出“对”这个字,女孩就说,哥,签个字么,用主家的名字啊,哥。

爱诚实诡异地笑了笑,他闻见了女孩身上谭小芳的味道。爱诚实心里说,日子要过成啥样子她谭小芳就满意!就会不再埋怨自己啊。

7

谭小芳本来可以去卖商品房的,谭小芳人模人样的,哪儿都丰满,皮肤白皙,前凸后翘的,憋着一股性感一样,谭小芳收拾打扮一下就会露出一种妖娆的味道,红嘴巴看上去更加小巧,小脸配上细嫩的脖子。偏偏谭小芳的闺蜜张枣红看出窝在屋子里只给爱诚实做饭的谭小芳的憋屈,就说谭小芳,“以你的人样,做墓地销售,必定能够擒获无数老头老太太”的话,还晓以利害,说,现在的商品房市场的确竞争厉害,小的地产商盘子小,大的地产商客户倒是来的多,应聘的人也一个赛一个花枝招展,年轻漂亮,要个头有个头,有脸蛋有脸蛋,咱现在成了半老徐娘了!谭小芳想到自己的短处,个子一米六零,就叹了一口气说,行吧,只要有效益,能挣钱,总比诚实用刮板挣钱容易,讲究什么啊!谭小芳的好友看见谭小芳最后下定决心的样子里有一股不服气的表情,知道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爱诚实的窝囊,当然她想起自己的死去的公公不是这副表情,据说她的公公是个好人,可惜自己没有享受到这种“好”。

8

杨鲜花的丈夫名子叫虎背,虎背原来在家的时候就是个勤快人,当然,不算成功人士,他种过麦子,包谷,然后,赶上种果树热,果树没有多大收入又栽花椒树,花椒树栽上后,没用过几年又栽上核桃树,过来过去地折腾总是没有挣到钱,思量良久发现是土地太少了,成不了气候,不怪自己,你想想不成规模哪里能成气候。眼看着儿子高中毕业,和儿子商量是去当兵还是去学一门手艺的事,爱诚实说,学手艺啊。问,学什么?说,村庄里的谁谁谁刷涂料一天价好像很牛逼的样子,抽的烟都是过滤嘴的呢。虎背就跺了一下脚,说,好!大(父亲)给你跑跑(问问)。晚上提了一斤水晶饼去了谁谁谁家,一说这事。谁谁谁说,成啊,心里把爱诚实的样子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长胳膊长腿,瘦脸,心里说是个弄涂料的种,说不定将来比自己强哩,就有一种名师出了高徒的骄傲,当场就说了一个字“行”,装模作样地那一封水晶饼推了再三。诚实是出了门了,虎背都想跟着去哩。他本身就是爱折腾的人,奈何他年龄大了,杨鲜花不愿意让丈夫去打工,意思是让诚实去闯去,娃年轻还没有媳妇呢!庄稼手艺不能丢。虎背说杨鲜花,冬天总该出去啊。杨鲜花就勉强同意说,想出出啊,劲得出去啊!这样,冬天虎背和村子里的几个人在县城煤矿上装车,大铁锨,像人的脊背一样宽大,虎背就是干这活,他的死和这活应该有很大关系,搁在现在,哪有这活路啊,装载机就干了。

9

杨鲜花的丈夫累死后。爱诚实已经可以独立干活挣钱了。压在杨鲜花的担子轻了,就好像原来日子是虎背用鞭子赶着的,现在没有了那个使鞭子的人了 ,日子就像陀螺慢了下来,杨鲜花感觉到一种松弛。虎背在的时候,日子总是紧紧绷绷的,他挣起钱来从不知道疲乏,日出日落刮风下雨,打雷闪电都不会阻止他挣钱的步伐。只要他起床,杨鲜花也必须起床,现在杨鲜花说起自己的丈夫是累死的时候总是哭着说的,悲伤的情绪就像烧煤的火车往站外开,哼哧哼哧的,哭完了,长出一口气,好像发泄完了一样舒坦 ,她把眼眶周围揉了揉,眼泪的碱性太大,泛起的白印子得搓掉,滑落在嘴角上的泪用舌尖勾着舔了,感觉一下自己眼泪里面的咸淡。儿子爱诚实挣的钱可以够他娶媳妇了,某一天,爱诚实就给他妈说他有了对象,他妈高兴得不得了,问了后知道那女娃是县城里的娃,高中毕业没有事干,人长得不错。杨鲜花一听是城里就说,那人家肯定下不了苦。又说,最好找一个村子里的人。爱诚实说他妈,不是城里的,是离县城近而已。说,人家啥活都能干。

爱诚实在村子结的婚,结完婚继续干粉刷涂料的活。谭小芳一直跟着爱诚实,做做饭也干干活。到了儿子出生,谭小芳才回来跟杨鲜花生活在一起。

农村生活的苦谭小芳还真的受不了,谭小芳就借口爱诚实忙的很,说,爱诚实算账不清,量面积都不会,老是出错。杨鲜花就说,要去,把娃带走,我可没有本事抱着你娃锄地!

杨鲜花看孙子也是这几年的事情,比如中考那一年,高考那一年,都是关键时刻去的。至于究竟对孙子考试起没起作用,杨鲜花觉得好像作用不大。

回到村子的杨鲜花如果某一天她不想去地里,就打电话果给村子里的张长年说,长年啊,给嫂子把那半亩果树打点药,现在是直接就说“常年,今天把药给嫂子打了,完了发个视频好转钱给你”,常年就说,好,嫂子我给你排了队啊。长年的口气亲热又透着一种肆无忌惮的味道。

杨鲜花不喜欢打牌,在城里的几个月生活之后,她发觉自己有些不适应农村了,这种失落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她忘记了自己回来的途中的打算了。现在院子里的笤帚如果被风吹倒了她都不愿意捡起来呢,还有一堆黑色的屎粑粑,不知道是天上什么鸟拉下的,她也不去铲,杨鲜花觉得太阳会把屎粑粑嗮干了,风会把屎粑粑刮到墙上摔碎了,最后风把粉沫沫吹得无影无踪。至于笤帚,全当没有看见,越是装着没有看见,越是觉得看见的东西都是不真实的。杨鲜花回来后好长时间都没有仔仔细细洗过脸了,当然,反着扣着的镜子也很久没有扶起来了,似乎镜子粘在桌面上了。这段时间,太阳出奇地亮堂,一天比一天都新,树上的雀儿也是一天比一天叫声杂乱了。杨鲜花有时候也想去地里挑个野菜什么的,可是觉得又不缺吃的,何必呢,就又侧躺着看小视频,用她的话说就是看人间冷暖。常年不时就会来窜门,蹑手蹑脚地像个贼,杨鲜花见不到这号人,让他干个活又不是不付钱,怎么就蹑手蹑脚别有用心似的 把她杨鲜花当什么人了!杨鲜花可不想被人当笑话看,再一次杨鲜花听见大门吱的一声就跳落了炕,指着常年说,狗日的鬼鬼祟祟把人亏了么?常年也是男人,脸上就挂不住了,踹了门一脚,可能踹偏了,拉筋了,嘴里“嗦嗦嗦”着走了,撂下一句话,看谁给你犁地!站在院子中间的杨鲜花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把对儿子说的那些打算变现了才对。“不用他常年的机器能死!”杨鲜花把自己骂了一句,杨鲜花决定把屋里屋外好好收拾收拾,然后计算着过会的日子赶个集置办些活物。

10

爱诚实最近觉得骨头有些痛,特别是早上醒来的那会儿,他没有起床,疼痛遍布全身,就好像一种叫疼痛的河流在他周身流淌。

他没有对谭小芳说,说了也是白说。以前,刚结婚那阵子,他开玩笑说过,谭小芳会紧张地问,咋了咋了,急得好像架子车快掉沟一样,爱诚实就嘻嘻嘻地说没事,看你是不是心疼我。谭小芳就用小拳头捶他。现在,谭小芳撇一眼,收回眼光,说,谁全身就舒服了!一句话怼的爱诚实不说话了。现在的谭小芳跑市场,上嘴皮磨下嘴皮了,比自己更累。何况,爱诚实现在住着的房子的贷款年限还有四年,他忍着痛,心里想着谭小芳你不也得忍着痛,那咱两个就各忍各的吧,谁也不给谁说,反正啊,自己是男人,撑得住。

爱诚实现在不说这话了,说了身子的痛不会减轻,反而心里不是个滋味。

爱诚实努力告诫自己要坚强,就好像他去年鼓励准备高考的儿子一样鼓励自己。想起儿子,爱诚实不由得摇了摇头,儿子可能是到了叛逆期了,他说什么都朝他瞪眼。现在上了技校,也是一个月都不会打电话过来的,有时候就是发个微信,都是要钱 ,每一次都不多,不超过一百块钱,而且都有理由。他没有问过谭小芳是不是儿子跟她也要钱,他懒得问,一问谭小芳就会唠唠叨叨,说要攒钱什么的,准备不时之需什么的,将来儿子要花钱的等等等等。爱诚实觉得,这个家的几个人之间已经没有以前的和谐场面了,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他不知道别人家是不是这个情况,他不愿意把这个事情说给人听,让人笑话。

爱诚实早上起床后,疼痛的症状就消失了,这让爱诚实觉得奇怪,想了许多次这事情就觉得人就是贱,非得干活,一想到白天自己可以忙忙碌碌,肉体上的疼痛感就烟消云散,有时候身体受不了,只要听见爱谭小芳喊“大晴天呢!”爱诚实就呼地跃起身子,心里好像揣了一张弓,这弓被一个信念拉开了。

“真的吗?”爱诚实问这话的声调简直就像一个学生听到老师说“某某某这一次考试是满分”一样兴奋。现在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况,爱诚实感觉自己在变化,吸引自己的好像只有天气了,天气晴好他就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觉得今天可以不休息地干,连轴转地干活。如果天气阴沉沉的就情绪低落垂头丧气,用谭小芳的话就是“死人的样子”,再一个就是听说谁的孩子找下一个女朋友就会警惕起来,头发“唰”地立起,拿刮板的手就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爱诚实心里知道农村是回不去,即使现在偶尔也回去,但是,他知道等自己真的老了是回不去了,自己必将“牺牲”在城市了。这种感觉让他郁郁寡欢,其实,这是他自己想的结果而已,说到底就是他自己在和自己拔河,自己和自己掰手腕,自己和自己辩论。谭小芳在这方面想得很开,就像她说的“ 哪儿凉快在哪儿歇。”爱诚实知道谭小芳说这话是激他的将。但是,说的多了,再一个想到自己身体在晚上无缘无故的疼痛,爱诚实心里就害怕起来,他怕谭小芳有一天忽然对他说“咱们散伙吧。”

谭小芳要赶早上各个市场的早市,就不常做饭,一般都是在路上对付两个包子。她爱吃包子,南瓜包子不辣不吃,辣得过瘾心里就兴奋就觉得今天有好运,她一次吃两个,喝的水是随身带着的杯子里的纯净水烧开的。别说谭小芳虽然能省就省 ,但是对水的要求还比较严,谭小芳的水杯上面总是飘着一颗足够大的几乎把杯子口遮得严严实实的新疆大干枣。爱诚实呢,冬天喝油茶泡馒头,春天夏天则豆奶粉泡馒头。这几天他早上就切一个莴笋,调了盐辣子酱醋,谭小芳看见了说,会做饭了啊。似乎是惊讶也是嘲讽,意思是说他爱诚实这辈子还会自己给自己弄吃的了。爱诚实说,你尝尝,味道不错呢。谭小芳闻了一下碗上面漂浮的白气就扭过头去,现在她嘴上的口红抹得像刷了一层油漆。爱诚实看着谭小芳用筷子挑了一丝笋丝,仰起脖子,避过嘴唇的红,嚼后,说,味道不错啊。爱诚实说,这几天莴笋便宜了,五块钱三个,划得来。谭小芳说,再过几天五块钱五六个呢!爱诚实不和她计较,说,吃啊。谭小芳不理他,撂下一句话:上班了。爱诚实现在也习惯了把自己干活的来来回回过程称之为上班和下班,她是跟谭小芳学的,觉得这样说的时候自己腰杆会不自觉挺了起来, 就好像谭小芳说完自己“上班了”这句话时候脸上的那种优越感,身子谭小芳的腰身也性感了起来。

中午谭小芳不回来,在外面吃,业绩不咋样的话,就吃八块钱一碗稀汤溜水的所谓鸡汤或者骨汤馄饨。如果爱诚实在微信群看见她发的鱼肉火锅什么的,肯定是卖了套墓地,高兴地和同事在庆贺了,说辞是犒劳自己。爱诚实不反对谭小芳偶尔奢侈一把,自己答应谭小芳的金项链还没有兑现,谭小芳犒劳她自己也是应该的,自己心里也有些温暖。爱诚实中午是一碗九块钱的扯面,面馆老板已经给加过量了,要管饱肚子的话,爱诚实还得往肚子里灌三碗混浊不堪的面汤。

自从谭小芳不跟爱诚实刷涂料后, 爱诚实也没有雇人,主户有时会嫌慢,爱诚实就说,一个人出活匀称 ,又说现在雇不起人了,人难伺候啊,你出一百五十块钱,人家掐表干活,一点多头活都不干。主家听了 一肚子的不满变成感激,掏出烟 ,举起来,抖动着手,说,吃,吃一根,不怕耽搁,不怕耽搁的。

11

谭小芳到底挣钱没有,挣了多少钱完全是个迷。爱诚实挣的钱照例得交给谭小芳。谭小芳算着哪一家的工钱该结了,哪一家还短多少钱没有付清,甚至,哪一家的售后,补漆啊什么的她都记得,还会不时提醒爱诚实“忙给人家回个话,免得人家认为咱不讲信用了”。每一次出现这种情况爱诚实就说谭小芳,你以为你跑得勤人家就会感激你?咱是匠人,就得有匠人的脾性,不能听他说风就是雨,说葫芦就是要改瓢。谭小芳就说,好心当成驴肝肺,狗咬吕洞宾。谭小芳当然挣钱了,任何一个行业,只要和人打交道都是大有前途的,就看你功夫下到了没有,这是谭小芳的体会。比如,“说话”这件事,刘姐就会说话,甚至可以把某些优质客户用爸或者妈来称呼他们,谭小芳一开始还以为那些人真的是刘姐的什么亲人呢,谭小芳和刘姐,王姐吃了一回饭喝了一次酒才知道这个事情的真面目。比如亲自打电话给这些老年客户,加上他们的微信,用语音问候他们,语言一定要柔软,讲讲一些生活小常识。要知道,老年人记性差,经常讲一些连自己都觉得破烦的话,可是对于老年人却不显得多余,反而甚至让他们觉得是温暖的。顺便说一句,谭小芳微信群里面的老年人五六十人呢。

谭小芳把目光朝其他菜市场投去。其他菜市场也有其他墓地的销售人员,显然谭小芳们不受欢迎,甚至俩队人马还发生过口角,谭小芳和刘姐故意和她们面对面摆起摊子,可能是对方年龄偏大吧,对方骂了句不要脸,就把摊子支在菜市场另外一个入口。

12

虎背在的时候,杨鲜花从来没有感觉生活的累,她眼里虎背是钢铁巨人。虎背有一次浑身不舒服躺在炕上没有出去干活,杨鲜花从地里回来看见了惊讶地问 ,你不是跟着铁牛他们去县城了?虎背眼光混浊,他双臂支撑着似乎万吨重的身体朝上抬了一下。杨鲜花吓了一大跳,你不舒服吗?虎背点了点头,杨鲜花赶忙去倒开水。杨鲜花觉得丈夫喝了盐开水后应该说些什么,虎背长长出了一口气后又重重地躺了下去,仿佛胸膛里装了许多石头。虽然此后杨鲜花想起来这事觉得那一刻天上都没有一丁点光亮了兀地就黑了似的,但是,过了一天一晚上,虎背还是好了起来,甚至是精神抖擞的样子,杨鲜花问了几遍,不行就不去县城了?虎背表示,人哪里就害怕得病而不活了!杨鲜花在厕所里看见了一大堆发黑的粪便,像石头并不很臭,杨鲜花心慌慌的像见了鬼,赶忙铲了几锨土埋了粪便。

在工地没有人比得上虎背的苦力,那些泥瓦匠挣的钱也没有虎背的多,做风箱的木才也叹息自己的身体的确不如虎背的身体好。

杨鲜花一遇到收种庄稼或者其他重活就梢话给虎背回来,比如往地里拉粪,把地里的包谷拉回来。

13

杨鲜花被儿子送回村子后就感觉自己像一颗庄稼苗落回了土地里一样,她心里不再紧张,儿子爱诚实知道干活挣钱,儿媳妇谭小芳也是,孙子呢,学习是不咋样,这怪不得别人,当初谭小芳执意贷款买房,而且是二十年的期限,到现在还有四年才能还完。 她就知道会把豪天的功课耽搁了,可是谭小芳说“该学的娃就不要你管,不学的你把他头塞进书里他也能把书上的字咬下来吐在地上”,她曾经因为这句话气得无话可说,后来也想通了,娃是人家的娃,自己就是把心操成渣渣子,人家还以为你的心烂了。回来了庄稼就还得种,不种吃什么。村子里的活动也要参加,比如选举这事,她想选举常年,儿子却要选铁蛋,她索性不管,各选各的!爱诚实为此还专门回来一趟来投票。爱诚实投完票就回去了,说是活路紧。杨鲜花只是说,那你走吧。

杨鲜花今年全身难受,腿脚坚硬起来,村子里像她这样的人不少,年轻的当然有,其中三分之一是村子里的光棍汉,他们中间一部分是离婚了的,至此以后再没有找下对象,一部分是一直是光棍的,还有少部分是残疾人,这部分人都是在城市里干活过程中落下残疾的,整个村庄里的人你在头脑里想象一下就觉得像一个打了败仗的队伍。在城里的村人则根本停不下来忙碌的脚步,几乎每一家都有欠账或者按揭贷款。杨鲜花有时候想不通这一切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说是好事也有道理,说是坏事也能够说出个一二三来。选举结束后,镇政府来了一个工作组 ,工作组的最后一个事情就是负责人要和村民进行一个互动,说白了就是谈心拉家常,他问大家现阶段有什么要求和希望。新村长赶紧说,没有什么意见,大家都十分幸福。杨鲜花举起手说自己想问几个问题,工作组的人说,你说。杨鲜花说,她想问能不能给村子盖一个养老院,再一个就是什么时候能够把土地流转了,她说她看电视里面有这些事情。工作组人笑了笑说,大嫂问的这些正是下一步他们要考虑的。然后问谁还有什么问题要问。杨鲜花看见还有几个人举手,但是, 他们要问的问题和杨鲜花问的大同小异。工作组的人还是笑了笑说,看来大家都挺关心村子的前途啊,然后就散会了。

14

越来越接近年底了,大街上人流量大了许多,县城周边反而安静了下来,那些转动的塔吊都像树枝一样干巴巴的兀在那儿。空气中有一丝觉察不到的气息,这气息让人难受尴尬却说不清到底是什么。

爱诚实今年收入还不错,特别是今年装修公司的活不少,元旦的那天晚上他参加了公司的庆祝活动呢。他有一种融入集体的温暖感觉。这种感觉让他感觉到特别亲切。谭小芳今年收入也不错,她们公司也在元旦夜晚举行了庆祝活动,谭小芳还获得了2019年公司最佳员工奖。两个人回来的都很晚。爱诚实没有脱衣服,躺在床上朝着天花板,说,我们在“梦想之家”唱歌呢,说,我不会唱,在旁边喝啤酒,把一年的都喝完了。谭小芳同样把自己甩在床上,也不看爱诚实,盯着天花板的某个角落,嗤之以鼻似的,说,命就值几瓶啤酒!然后,谭小芳说,我们也唱歌了,唱到最后都哭了。爱诚实说,为什么哭啊?该笑啊!傻娘们儿!谭小芳说,你们男人啊!都是木头。我们女人,容易吗?爱诚实说,那我们男人就容易啊!谭小芳说,儿子最近给你打电话没有?爱诚实说,没有啊!不是老打给你啊!谭小芳说,我咋总是担心他未来找不到工作啊!爱诚实说,担心有用吗?谭小芳说,总不能让干刷涂料吧?爱诚实说,我看,刷涂料也不错哩!谭小芳说,酒喝多了!不可能让他干你的活的!说完这一句话又问,咱妈养的猪卖了没有?爱诚实不说话。谭小芳再问,爱诚实还是不说话,谭小芳踢了爱诚实一脚 发现爱诚实已经咧嘴歪着头睡着了。

豪天说过年不准备回家了。谭小芳问为什么?豪天说,不要你管,反正不干坏事!谭小芳说,你敢干!豪天说,告诉你吧,我们几个在西安一个工地实习呢,还能挣生活费呢!谭小芳感动得“妈呀”了一声,说,妈不在乎你挣钱,把的专业好好弄比挣钱强!豪天说,不说了,过年记得把我奶接到县城过,村子没有意思的很。谭小芳说,好好好,妈记着呢。

其实,接近过年的空气中的味道就是一种让人纠结的味道,当几乎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路准备过年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个问题,在哪儿过年,怎么过?不是说没有钱过,而是怎么过才有意思。爱诚实在腊月初八之前把他妈接到城里来了,那个时候杨鲜花已经把家里的猪鸡都处理了干净了,把屋子前前后后扫了一遍,把丈夫的照片擦了一遍,用水把头发拢了又拢,临出门还往大门的锁扣里滴了两滴油这才就跟着儿子来到城里。

谭小芳还在忙碌,给这个客户拜个早年,叫那个阿姨注意饮食,还买了许多的小礼品,对联什么的,准备在月尽的时候送上门去。

杨鲜花则忙忙碌碌地按照农村的路数准备过年的东东西西,只是每一次剁肉或者洗菜的时候都会念叨自己的孙子“为什么不回来过年啊!”这句话。爱诚实就会说,让他锻炼锻炼,怕啥啊!不吃苦中苦,怎么能行!又说 ,如果当初你管我狠些,我可能就在办公室坐着挣钱呢。

杨鲜花听了就不再言语,想着自己死去男人,想想现在的儿子的日子,再想想不回来过年的孙子。心里忽然就没有了不安,反而心里因此而稳妥了一点点,揉面的手上也有力了,把面盆揉得直响个不停,捂也捂不住那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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