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蹲在十字路口的法国梧桐树下时候,狗没有出现,人也没有想到会有狗出现。该出现的已经先于人出现了。比如头顶明晃晃的日头,比如这个经过一夜修整的花花草草的灌木丛,是谁修整的,不得而知。看得出来这些花花草草有一种要奔跑的劲张,可是,它们没有脚没有腿,挥动不了它们的翅膀。人有腿有脚还有两条胳膊,可是他却蹲下身子,像奄了的一堆草。
大街上安静得像被泼了一大盆凉水。妻子对他说,去,买一袋酱油去。老抽,不要生抽!鱼等着调料呢。
鱼等着调料呢?这句话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他略微想了一下这句话。
走在小区的路上,他忽然有一种想法,兴奋的想法。大门口的喇叭广播着不让出门。他就想到了翻墙出去。就为买一袋酱油?但是 ,兴奋就好像一个火苗捂在手心里,他得赶快把这种想法实现了,要不然火苗就会灭掉。
墙不高,可以说是很矮,不像过去的城市,过去城市的墙很高很高,翻都不一定翻得过去, 还有狗,有警察在暗处拦着。人几乎不是翻出来的,而是,怎么说,就好像有一个人递过来自己的一只手,或者一个肩膀,说,上来。然后,人就上来了。人现在的位置就是翻墙出来后第一个位置。人一翻墙出来,一只狗就盯着他,人装作若无其事地拍打身上可能有的灰土,这样他心里的火苗就随着拍打的节拍息灭了。
人移步到一颗树下,感觉到十分疲惫就坐了下来。坐下来,人肚子里就只剩下一个买酱油的念头,而这个念头太无聊了,比起现实,买酱油简直就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可笑的事情。
人还是不由自主想起昨天的一个电话来。
这个电话是人的朋友开户打来的。
开户说,弄啥呢?安逸。
他说,么弄啥。
开户说,农夫死了!安逸。
他说, 哦,哦。
农夫是他一个生产队的,还是他老邻居呢。今年有六十多了吧。一直在农村,偶尔出去打零工。他回村子碰见过几回。并没有想到他会忽然间不在了。村子里过几天就有人永远离开了村子,他们都叫农夫或者什么农什么的。
开户说,你不回来吗?后天埋人呢,安逸。
他说,哦,知道了。
他想到这儿,就已经从蹲着的状态站了起来,树枝上可能有一只鸟把树枝踩得乱响。一些冰凉的细小的液体滴在后脖子上。
现在他想把事情再问清楚些,究竟是哪一个农夫叔,是六队,还是八队?他拨通了
开户的电话。他一开口,开户就说,回来了吗?安逸。他说,快了。他又问,是哪一个农夫叔?
客户喊,不管哪一个你都得回来,知道吗?
人说,你在干嘛呢?怎么嘈嘈杂杂的。开户说,能干什么,墓刚打好,歇呢,打一会牌。
人说,叫旁人打不行吗?我问你一下话。
开户那边桌子在响,还有开户在对谁说“我的牌好着呢!不敢打输了”的话。
开户可能走到后院了,他听见刀剁肉的声音。
开户说,你可得回来啊,安逸,给你说实话呢!
开户可能在吃东西,比如油炸的红薯块,或者是牛肉也说不定。
他没有问为什么,村子里的任何人去世了属于村子里的其他人都应该回来,这个想法在他头脑里根深蒂固,这是他父亲说过的话,想想也对, 回到几百年前大家还真的是同一个祖先。
开户重复了刚才那一句话,接着补充似的说,他救过你的命呢,安逸。
他听见客户继续在咀嚼什么东西,这一次,开户嘴里发出脆脆的“咯嘣蹦”声音,然后,开户“呸”了一声,好像把什么东西吐了出去。
他身子颤抖了一下, 他怎么不知道有人救过自己这回事啊,从来没有人提过这件事情啊。紧接着,他身体又抖动了一下,被什么东西刺激了一样,他忽然就觉得这个问题正是他需要思考的问题,这个问题正是他想要思考的问题,也许正是因为这个问题时常在暗中困扰着他让他感觉到生活的某种荒谬。是的, 应该有一个人在自己的生命过程中救过自己,有些自己忘记了,有些压根儿自己就不知道有过这回事。
开户在电话另外一头似乎揣摩到他的想法一样说,你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游泳,河滩的小河里 ,端(正)响午,几个人,你咕嘟一下不见了 ,农夫叔在河边站着 ,看见了,用扁担把你挑出来了呢,安逸。
他想不起来这件事情,但是,既然这么多人已经都知道这件事,那么就应该有这回事,说不定这件事现在已经在村子里,特别是在农夫叔家里被说得到处都是,猪和狗都知道了,牛和羊都知道了呢。这么想着,他觉得慌张起来,完全忘记了自己出来是买酱油来了。
他说,可能有这回事吧,几十年了啊。
对方说,你终于想起来了啊,想起来就好,说明你记着农夫叔的恩哩,安逸。
他说,那当然,那当然。
对方说, 那就赶紧回来送农夫叔一程吧。你又有车的,安逸。
他原地站着 ,身子扭了扭,周围安静极了,洒水车在街另外一头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水声发出像收割机一样的唰唰声。可是,洒水车没有过来却右拐而去。
人坐在在十字路口的树下的路沿石上,树影摇晃着把阳光不时抖落在他身上,他想到一个场景,他呛在水里,周围黑咕隆咚的,他快要死了,他体会着那种窒息的感觉,他憋着气,他觉得死亡的过程太可怕,最重要的是如果他窒息而亡,那么他就不会结婚生子,不会来到城市,不会看见人世间的所有的美好。这太可怕了,多亏了农夫叔,多亏了他的扁担,如果哪一天农夫叔没有端响午出来割草而是要睡觉,或者农夫叔当时没有站在河岸边看着那几个孩子,他撒尿去了,割草去了,找野兔去了,那么,谁会发现他忽然消失不见了,谁会有勇气去深水区救一个和自己一般大的人。
他这样想着,觉得身子燥热起来,思绪不安起来,觉得世界像一个幻觉。
这个时候,他的眼前出现了那只一开始就见过的狗,很小的狗,狗呆呆地看着他,好奇的样子,好像他不是一个人,而狗才是一个正常的人。
狗把他看得有些窘,他转过身子不让狗看自己的窘态。可狗跟着也转过来,继续看着他的窘态,他觉得狗不是看自己而是看着自己的一颗心。狗越是这样看着自己,他越是感觉自己的心跳的厉害,他有一种控制不住心跳的感觉。周遭都安静得异常,他没有了想去超市的想法,口干舌燥的。忽然狗开口说话了,狗说,我可以代替你回去啊,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安逸。他汗毛唰地竖起来,几乎想拔腿而逃。狗做出预判到他可能跑开的动作,分开四蹄,拦路一般的姿势。
周遭寂静,树叶都凝固了一般,阳光发出一股霉味,似乎也变得陈旧起来。
他支支吾吾地说,什么?
狗说,你的心,良心让我暂时用用,安逸。
人说,怎么可能?
狗说,怎么不可能?安逸。
我有了良心才会有人形,有了人形,才能代替你去办事啊!安逸。
人说,我怎么办?
狗说,你这几天想干什么都行,反正你没有了良心,安逸。
人说,这不是骂自己吗?
狗说,你觉得还有什么办法吗?安逸。
人想了想说,没有。
狗说,这不对了,安逸。
人想了想,看着头顶的大太阳说,一半给你吧。
狗说,这倒是个主意,却不是诚心诚意啊,安逸。
人说,在城里不得也用心才能活下去啊?
狗汪汪两声表示就这样了。狗转过身,一对翅膀从身子两旁伸出来,呼扇几下 ,狗就不见,人觉得心里忽然被拉扯了一下,好像谁硬生生地从一颗树枝上拽下一颗果子一般。
人有些恍惚之感,又一个电话响了,里面叫他,安逸,你是安逸吗?人说,是,是,是叫。里面说,你农夫叔,死了,八十多岁的人了啊! 你得回来啊。他迟疑了一下,心里说,怎么又八十多岁了?里面的人说,你是叫安逸吗?他咽了一口唾沫说,是的,是,是叫。里面的人说,唉,弄不清你是哪一个安逸了,言而总之,总而言之,所有的安逸都应该回来才对,才对对起你农夫叔,安逸,你耳朵听见了么?。
人说,有多少叫安逸的?我,我真的不知道重名这么多啊?
里面的人说,不管怎么说,多远,都要回来的,送你农夫叔一程,他救过你们的姓名,不,是性命。
人说,城里有疫情了,怎么回来啊?酱油都不好打的。
里面的人说,不管怎么弄,你得回来,安逸啊!
人说,我已经……说真的,我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
里面的人说,那就好,那就好,安逸啊!
人挂了电话,喘着粗气,好像有一个物体在心脏里面奔跑。
一定是那个长翅膀的狗在跑吧。
天空更加地热了,隐约之中有苍蝇在叫唤,或者是蜜蜂也说不定。
疫情已经好久了,天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彻底结束,他肚子很饿了,他想像着如果周围是庄稼地该多好啊,可是,这儿是城市,是城市的公园,城市到处是公园,是草,是树,是落叶。天知道是怎么回事啊?人头脑晕晕乎乎的,那只狗是谁家的?它什么时候回来,它会不会把自己的心还给自己,想到这儿,他忽然吃了一惊,既然这么多重名的人,就是说他们的心也被一只狗叼走了一半。他想象着这么多心在农夫叔门前作揖或者磕头的场景。磕完头,它们被狗带了回来,重新交还给它们的主人,让他们继续在城里当一个人。
电话又响了,是女人的声音,怎么回事啊?小区的超市里面不见你啊?你跑哪儿和谁谝闲去了?鱼等着调料呢!安逸。
鱼等着调料呢。他想着这句话,觉得怎么这么有意思。
他笑了笑说,你买了吧!我等一个人呢!
你等谁?安逸。
我…我等……一只狗……
等狗?安逸!等狗!你脑子没有问题了!安逸?
人说,没有……应该没有的,你放心吧……我还要继续挣钱,在城里生活下去呢……我决心的事情呢……
好吧!安逸!安逸,那就这样吧。半个小时后就回来,鱼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