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丑的人(小说)刘凯军
我坐在餐桌上的时候,饭厅里模模糊糊的,我估计可能是我眼花的原因,来得早,饭厅几乎没有什么顾客。
我坐下来之后,还在想今天早上那个顾客,那个顾客太难说话了,她的脸极丑,看上去五官有一层灰尘似的,似乎很久没有洗脸了。她说她认识我。又说不,是好像见过你。
我并不清楚我见过她,但是,她这样说,也许是真的。
我是代表厂家来做售后的。他的净水机有问题,这是她说的话,实际上,净水机没有问题,是咖啡机有问题,也不是,是她没有调好咖啡机需要的水的纯度。
但是 她说净水机有问题,反馈给商家,商家安排我来,就是这么回事。
她长得极丑。从她的表情丝毫看不出她为此而自卑或者变态的情绪,我最近有一个发现,极丑的人大都无所顾忌地行事,好像在现代社会,极丑是一种武器,它可以打败正常的你我他。我却恰恰相反,我极丑,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自卑,特别是当别人故意照顾我,对我表现出特别关心的样子的时候我就会自卑,比如,客户紧着给我水喝,请我坐下,或者递过来放久了的变了颜色的水果之类。我大约花费了十五分钟左右就搞定了这件事情,她声音很大地问,好了吗?我说,对。她走过来拿起测量水质的笔,嗯,128,应该是120的!我没有回答。她又说,能不能调得更准一些。我说,这个没有绝对的数字要求。她说,口味会不一样的。我说,这个数字在允许范畴。她说,我不是要你尽量调准一些吗?我不愿意看她的眼睛和脸上的其他五官,我说,我已经尽力了。她说,你再调一下才能证明你尽力了。这个极丑的女人太固执了,我说,好吧,我再尽力一下。我钻到台柜底下,调一下出来测量一下,如此反复,她看到我忙碌,汗流浃背的才说,好吧,看样子你尽力了。
我觉得我可能达到了她心里的尽力的标准了吧!我出了她家的门刚下到一楼就收到客服的电话,你被投诉了。
我想我和她无冤无仇不至于这样吧。我打电话给她,她接了,装作不知道这回事一样说,没有啊!我说,我有些无语了!她说,哦,那可能是我操作失误了,我眼睛不大好,那些星星我点不亮。我说,麻烦你给平台客服说一下,就按你刚才对我说的,行吗?她说行啊!又停顿了一会说,我这阵子忙,忙完了我给你处理。
我现在坐在餐馆里,饭厅几乎没有什么顾客,我看见服务人员一个个懒洋洋的,她们低矮,长相也都极丑,不会也是因而很久没有洗脸的原因吧!我记得我很早来过这个地方几次,也没有觉得她们极丑,一个个年轻活波,让人看着舒服,没有像今天这样看上去臃肿而模糊,她们穿着淡蓝色的工作服,衣服布料已经洗得很薄了,里面能看见她们自己的衣服的颜色,或者是白色,或者是红色和其他颜色,估计谁动作大一些的话就会扯一个口子,我有些后悔进来了,再出去的话不是不能,而是去另外一个饭馆,看到的情形会不会更加糟糕?我看了看餐桌玻璃上我的模糊的头像,我发觉我也是极丑,今天特别奇怪,从早上起床我就有这种感觉,镜子里的我也有些变形,眼镜是新买的,看东西却分明出现偏差,甚至把一个正常的物体看得变形,但是,我确信这不是眼镜的问题,好像是我的眼睛出现了问题,我的眼睛一直好好的啊,这让我怀疑最近的天气,可是天气又怎么会让一个人的眼睛出现偏差呢!我想到了人心两个字,但是 关于“人心”的问题又太大,太笼统,我不敢确定,因此,我竟然有些糊涂。连大街上的路今天也变得坑坑洼洼,前几天也不是这样的啊!天上的太阳被云遮掩得像一个有缺陷的人的脸。
今天怪了,碰见的都是极丑的又模糊的人。
我说了我要吃煮馍,多煮会儿。这句话我叮咛了服务员三遍,那个服务员情绪还是很低落的样子,好像我说的话太多,又或许她觉得我很可笑,因为我这么多次的提醒实际上是无用的,那些做饭的人该怎么做还是会依然我故。
我在等饭的时候,进来几波顾客,我发现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不,算我在内,我们有一个共同特点,不管男女,我们这些个人都长得很丑,两只眼睛很不对称,鼻子像被撞在墙上似的歪歪扭扭,特别是眼睛发出的光像秋天的草一样枯黄,我感到一阵不安,可是,我想只是一顿饭而已,吃完了走人,谁还认得谁,谁还在乎一个与己无关的人的美丑,想到这儿我就安下心来。
我不喜欢和陌生的人坐在一桌,当然,现在的情况是空桌子多的是,他们,就是那些三三两两将来的顾客也不喜欢和陌生人坐在一起,他们的眼光扫过有人的桌子,然后在眼光锁定目标后,手指指向没有人的桌子,可能还伴随着一声低低的惊呼。我旁边一个桌子在一个女人的喊声中被占据了,这两个女人,一个年龄大,一个应该是她的女儿,还有一个更小的应该是她的孙女。年龄大的已经很老了, 头发花白,脸瘦得失了型,她的女儿圆脸,不规则,像一个南瓜,你觉得它圆,拿到手上掂量一下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她鼻梁根部和两只眼睛下方形成一个塌陷了的Y型的区域,眼睛一只大一只小,单眼皮,眼睛无光,身材矮小,衣服色彩淡得看不清上面的花纹。
我不知何故想到我的下一位客户如果是她的话,我该如何应对,她的这副面孔下是怎样的一个人,说话是不是很尖刻,她的不对称的眼睛很有可能说明她是一个刁钻的人。可不其然,我先是看见她手里端了一小盘小菜,我寻思这小菜是不是免费的啊?在我寻思的时候,我发现她再一次从出饭口那边过来了,左右手各端了一盘小菜,我觉得这实在不公平,显而易见这小菜是免费的,以她的长相来看她不可能掏钱去买三碟小菜来吃,按照一个人一盘,她的小孩那么小也吃不了这种又辣又咸的小菜啊。
我忽然就厌恶起她来,连带着那个年龄大的人,我当然不会对一个小孩子产生不好的感情的,因为孩子看上去并不想吃任何东西,她只喜欢看着桌子上为她开着的手机上的动画片。
我的厌恶像一团快速生长的蘑菇,大到一定程度后它开始烂掉,我的内心的情绪就是这样,它烂掉后我开始寻思着自己也应该去拿一盘免费小菜,不,甚至是两盘,反正是免费的!这样一想,我发觉桌面玻璃上自己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有一种狮子威风凛凛的气势。
我走过去,那个年轻女人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萎缩无力冷漠,那个年龄大的可能觉察到了什么也回头看了我一眼,这让她的脸上的干涩的肌肉出现许多线条,像一块布要散开一样,她的眼里是疑问和等待某种结局的冷漠。
我不管这些,我走到出饭口的地方,从网眼状的罩子下面抓起两盘小菜,一个极胖的服务员睁着鸡一样的眼睛看着我,她欲言又止,嘴巴里有一些巨大的圆形的东西在滚动,却吐不出来。我知道她想阻止我的行为,我从她的表情看出来她一定会找机会说出她想说的话,把她嘴里的石头吐给我看。
我迎着其他顾客的目光甚至有些骄傲地走向自己的椅子,我两只手同时“啪”地把两盘子小菜放在桌子上,我知道有许多人在看我,目光是惊讶,然后,他们也会行动起来去抢所剩不多的小菜。
果然是这样的,在空荡荡的大饭厅此刻出现一阵嘈杂的声音,我知道他们的脚步是奔向出饭口那儿去的,我听见有人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声。
我的饭上来了,我闻见了一股馊味儿,我发觉这种味道不止是从碗里散发出来的,还有可能是从我的嘴巴里散发出来的。正在我感觉索然无味的时候,我听见从大街上传来了闷雷的声音,就好像一个炸药包突然爆了,紧接着,我从窗玻璃看见风把灰尘吹起来,把纸片和树叶吹起来了,好像也就几秒钟的时间,雨滴的声音好像泥巴摔在墙上一样,不断地,恶作剧似的响起来。
饭厅里出现了骚动,连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许多人跑了出去,雨滴很沉,斜斜地,像一个个小小的光点砸在地面上,过了一会,雨滴变小,却密集起来,像许多更小的通体透亮的光点,我看见那个极丑的女人不顾一切冲进雨里,接着她的极丑的母亲也惊叫了一声也冲进雨幕里,她们的孩子惊呆在饭馆的屋檐下,她的小眼睛迷惑地看着这一切,我的另外一边,从饭厅冲出来的另外一波面目模糊的人也冲进雨幕里,他们在雨幕里先是大笑,接着是令人骇然的大哭,我受到了某种电流一样刺激,我感觉自己内心有一股力量挣扎着要冲出来似的,我想我也必须冲到雨幕里,在雨幕里大笑和大哭,在我看着这群雨幕里的人那短暂的几秒钟里,我有一个惊奇的发现,他们每一个人都变了模样,他们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面容看上去令人舒坦的人,一个个面容不再模糊丑陋的人,我的手机响了一下,我用潮湿的滴着雨滴的手指快速解锁了手机,发现是一个短信:对不起,我已经告诉客服了,您的服务是五星级的,是我一时糊涂。
我兴奋地合上手机,也冲进雨幕里,雨中的人没有一个是丑陋的,包括没有在雨幕里的人都清晰起来,漂亮起来,他们通体明亮。
刘恺军,合阳人,县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