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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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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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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菜花开

                                                       

一粒比仁丹还小的酱紫色颗粒,搁在手心,手掌或许能感到它的微凉。它若从指缝间洒落,坠入尘地,人眼的搜索便是十分的费力且徒劳。但是,即使这般弱小的颗粒,也能担当母亲,且能做一番令人敬畏的辉煌的事业来。

油菜籽弱小到农人粗糙皲裂的大手把握不住播撒的火候。农人得将油菜籽和沙土拌了,再行播撒。油菜籽被沙土污染,失去了青秀。它们伴沙土一道散如细碎的泥土中。人们的肉眼几乎没法再见它们的容颜。

时值天高云淡的秋天。在油菜籽播撒的季节里,竟没有诗人为它吟诵。它是最有资格享受“春种一粒粟 秋收万颗子”之类的溢美的。难道仅仅是因为它是油料而不是粮食,抑或在古代,它还没有被广泛种植,没有展示辽阔壮观的图景,没有让人享受到烹饪时它的滑腻的美感。

菜籽无言,它逆常道而行,选择秋天作为新生的起点,与肥胖的麦子为伍。这是生命的癖好,亦即所谓的秉性。

弱小的菜籽无所畏惧,实在叫人钦佩。当凌冽的寒霜摧折万千绿叶的风流,将它们压迫成衰败的紫红或酡红,叫它们哀婉叹息,奄奄坠落,化为尘泥。当冷酷的冰雪将万千的生灵扫荡,虫兽蛰伏,草木凋残,天幕中只留下一弯苍白的弦月。

世界没有一声歌唱,没有一丝浪漫。

柔弱的油菜籽却在土壤里孕育生机。那嫩芽儿撑破籽皮的一瞬间,世界死一般沉寂。或许油菜籽彼此能听见生命的分娩,或许油菜籽能听见来自麦子的同样的新生和祝福。在黑暗中实现新生,然后突破泥土的封锁,抵达光明。就算遭遇晶莹的寒霜,犹然从容。擎起了生命的庄严,即便娇嫩,也算是轰轰烈烈,石破天惊。

然而油菜只是油菜,它不是奇迹。它不过是生命的自然,同样也是生命的必然。农人只关心它的长势,盘算如何将土地精耕细作,将它们一一移植。

移栽的艰辛自不待言。久旱的土地被犁铧撬得冒烟,所谓的精耕细作,根本难以实现。在坚硬的土坷垃里,油菜苗儿勉强安下家。灰白或苍黄的田园,历经秋收后短暂的休歇,再行滋养的使命。

油菜填充了土地。填充了田园外的边边角角和沟坎河坡。油菜不择土地,不惧干渴。它们在寂寞而漫长的季节里扎下根来,寂然成长。

寒霜降,风雪起,油菜的日子并非想象中的轻松浪漫。它们那冻紫的面庞和萎缩的身躯着实叫人心痛。

孤独的鹰身披黑髦,悠然盘旋于田园上空。它的世界多么辽阔。而它的旅行也并不乏味。油菜的并不旺盛的风景,远远胜过山岗的荒芜,给予它俯视的双目以依稀的抚慰。

土地是辛苦的。但是土地又是幸运的。油菜敏感的嗅觉捕捉到一个温暖季节和一个寒冷季节的顺利交接,欣然地向它报告。随之报告的是一个伟大家族的生命整体,已顺利穿越令人窒息的严寒的封锁,迎来了属于庄稼的梦幻般的少女时代。

诚然,寒冬已去,新春莅临。日光温爱,惠风和畅。油菜已焕然绿装,气宇张扬。裸露的土地逐渐被覆盖。人间进入了油菜的蓬勃时代。

草也竖起了生命的绿旗。但是它们在狭窄的阡陌和零星的荒冢上,阵容渺小,显得微不足道。

杨柳也次第吐翠,迎风招摇。但是它们只配做风景的帘子,替油菜增添风景的层次。

春雨如雾,笼罩油菜无声的亢奋。油菜那手掌般阔大且肥厚的叶片,一一回应细雨的叩问,化作绵绵温柔的春曲。

而鲜妍阳光的丰沛慷慨,则唤起无边禾苗的欢欣,将它们领入如痴如醉恋爱的季节。

在清脆婉转的鸟鸣声里,油菜的绿色,一重胜过一重。犹如浸染,与日俱新。

而燕子不擅歌唱。它们乐此不疲地飞翔。犹如满弓射出的箭矢,噌噌飞跃。剪刀般的双翅和尾羽上闪烁欣喜。

 

初春的大地浸没在青绿的梦里。太阳烁金,乳白的云絮优雅漂浮。暧昧的深夜泻出一串久违的春雷,恰如碾谷的石磙在天宇间轰隆碰撞。翠绿的油菜迎风舞蹈,展开淋漓酣畅的饕餮。

 

万物怀春。芬芳的爱情何须藏掖。桃之灼灼,杏之夭夭,燃烧于村舍前,招摇于山峁上。正是才子逢佳人,人面映春花。

但是,这绝非甜蜜爱情的主流,更不是全部。君不见,在一碧万顷的田园中,丰腴的油菜已捧出灿若星辰的花朵,昭示一场滚滚春潮的来临。

日历似书页悄然翻过,爱情总在星夜吐露。田园在清晨敞开全新的景象。是的,一场隶属于油菜的无法阻挡的滚滚潮流涌来了。

娇艳的油菜花,初如稀疏的星辰。数日之后,绿色的世界里金星密布。借得一蓑烟雨的浇灌,迎来一轮艳阳的撒泼。广阔的油菜,卸却少女时代的羞怯,袒露青春期蓬勃的妖娆。挺直的茎端各各擎起金灿灿的花束。花苞鼓胀,争相绽放。能量集聚,奋发倾吐。田园迎来了四季中最为奢华的时光。万紫千红何足道,君不见这一望无垠的金黄。

这挨挨挤挤密不透风的金黄,海浪一样随风轻漾。这铺天盖地炽烈燃烧的金黄,竟是与太阳争比光辉。我匮乏的语汇无法形容这烟波浩渺的锦绣图画。我只感到血脉里汩汩流淌,流淌着激动、钦佩和美景所刺激的亢奋。心潮澎湃完全可以代表我此刻的身体状态。这金色的海洋,宁静安详。它淹没了田园里所有的肌肤,温和地拥抱我的村庄。而我的绿树掩映的村庄,业已变成它的附庸,成一座梦幻般的小岛,抑惑一艘安详停泊的舰船。

这是一粒粒比仁丹还要弱小的酱紫色母体创造的世界呀!即便你叫它花海,也不足以表达对它的礼赞。要么叫它火海罢。对的!我已听见油菜花燃烧的哧哧声和噼啪响。

 

日复一日,燕子的迷恋不知疲倦。但是燕子不善表达。蜜蜂则不然。蜜蜂热情献舞,主动献歌,纵然它的嗓门针尖一般细小。而且蜜蜂擅长分享油菜的爱情。无以数计的蜜蜂,奔赴广袤的花海。它们的匆忙和迫切,酷似饥饿的婴儿卯劲吮奶,一个个成贪婪的不堪重负的粉嘟嘟的小丑。田园里荡漾着一曲嗡嗡的音乐。这音乐无边无界,你走到哪里,都能听见。

我贪婪地徜徉在花海中。恰如蜜蜂一般,肆意分享春天的爱情。有时,我骑着自行车在大道上奔驰,好似身长双翼,如鸟飞翔。我专注地痴情地凝望这劳动者的杰作,心生敬仰。有时,我缓缓漫步在仄仄的阡陌之上,不断变化观察的角度,如同打量心仪的美人。晴朗的黄昏,我登上山头,放眼俯视,目睹霞光与油菜花的亲密融合,总是激动地热泪盈眶。

我幻想:我化身为雄壮的公牛,粗壮的尾巴梢燃起火束,响起鞭炮。鞭炮与火束催迫,我狂奔在这金色的大地上,蹄下踏出疯狂的鼓点……

哦!油菜,你可听见我的表白!

我的热恋不能自拔。争分夺秒,夜以继日。明月皎皎,花香馥郁。我大开窗门,乜斜美景入眠,怀抱花香入睡。我的睡眠美不胜收。翌日清晨,我的嘴角牵挂着幽香的涎水。

桃不吃醋,当河水的碧波变成油菜花的独家画廊;杏不吃醋,当摄影家的镜头对准灿烂的花海;小草也不吃醋,当羊羔羔闯入梦幻般的世界,迷途;年轻的女郎也不吃醋,当英俊的小伙子骑着单车,流星一般从田园深处划过……

 

菜花的凋谢不可牵挽,更兼风吹雨打下。辉煌的表演终将落下帷幕。你卸下芳华,呈现不堪负重的青绿的果实。蜜蜂满载远去,大地上消歇了雄浑的音乐。而蝴蝶纷至沓来,追寻你的清芬,变成另一重动感的风景。

田园委实失去了俏美的容颜,委实不复浪漫。地里只留下青绿朴实的荚壳,留下沉沉低垂的菜籽。小巧的荚壳,菜籽温馨的房子。星月朗照你的美梦,而太阳则甘愿促你成熟,绝无倦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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