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地幸运:我的命运与这个诗意的季节紧密地粘合在一起。
那是阳春二月,经久疲惫的乡村焕发新生。我的美丽但瘦弱的母亲,腆着并不突出的肚子,照旧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富丽的阳光洒在她乌黑的发辫和微红的脸面上,紫白相间的碗豆花绽放在她的腿边,青嫩野草匍匐在她的锄下,它们虽死犹生,清香的汁水渗入泥土,依然歌唱。
我一定在做陶醉的呼吸。阳春的气息滋养着我的肉体。一个普通的生命,孕育在普通妇女的腹中,带给普通的乡村普通的喜气。
有几只燕子从田野上空掠过。我的母亲无暇仰视。
有一只蛋鸡喔喔报喜。它的声音铿锵嘹亮,裹携着竹叶的清气,涂抹着太阳的金光。红艳的天空在它的捷报中层层敞亮。我的母亲暂停手中的活儿,扭头张望。
劳作的妇人们频频和我的母亲说笑。她们的酣畅的嗓音,满载着她们的关爱和热情,向园野四方荡漾开去。
三两个男人扶犁中耕。他们没有扬鞭,也没有对牛喝斥。只微微发笑,举耳倾听。他们不能发言,因为这是妇女们的专利。
哦,歇歇吧,辛苦的母亲,一个即将出生的婴儿向你致敬!
但是你是劳苦的命。你从地里归来,还得操持家务。没有公公婆
婆扶持的命运,你得承受。谁让你嫁了一个做孤儿的男人!没有男人帮衬的日子你得支撑。谁让你的男人终年在外劳动!那个温和亲善的男人啊,他可在深山伐木?或在水库工地运土?
哦,亲爱的人儿啊,你可是我的父亲大人呢!但是,你不知道我的故事,不知道我对阳春气息的腻爱,不知道我已肌肤健全骨肉完满,即将投入全新的人世。
猪不再嘶叫,我的母亲已经安顿它们了。
我的四岁的小哥哥也不再哭鼻子了,我的母亲已经安慰他了。
我的大哥哥已经十岁了。他长成一个小男子汉了。他多么懂事,多么乖巧。他从水沟里摸回多少小鱼儿,为我的母亲和小哥哥做了美味的晚餐了。这顿美味的晚餐自然也有我的一份子。
哦,亲爱的大哥哥,一个即将出生的小弟弟向你致敬!
阳春二月十三日夜,明月当空。我的村庄沐浴在圣洁的清辉里。鸡宁狗静,园夜无声。涓涓小河用它的清波淘洗明镜。
只有一扇小窗透着浅红的灯光。灯光在月光的怀抱里,娟秀安祥。有一老一少两个妇女在说话。一个是我的邻居奶奶,她言语镇定,犹若将军。一个是我至爱的母亲,她语声哀切,伴着轻哼。
月光无声,时光宁静。一场艰苦的战斗持续着。这是两个人的生命之战。它们在纠缠,在肉搏,在共勉,在召唤。
村庄安宁。浩浩月光无比清澈,无比吉祥。千顷庄稼在阳春的温润里开花拔节,孕育果实。春风的帆船在青岱的山痕外停泊。
有一个生命即将诞生。这是一个普通的生命。
有一个宣言即将发表。这也是一个平凡的宣言。
是的,子夜临近,万物贺新生——
你听,一个粗嘎而响亮的啼哭,把多少春梦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