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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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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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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茅草

一座高耸入云的砖瓦窑烟囱,在人工爆破的一刹那轰然倒塌,从此结束了振兴乡村经济的历史使命。那四十年滚滚不息的乌烟随风远逝,将一碧如洗的万里晴空归还人间。

当人们对砖瓦窑的是非功过纷纷评述时,我的目光却坠落到遍地狼藉的衰败的茅苫上。我无端想到了茅草。

茅草的命天生低贱,正如树木的命天生尊贵一样。那崇山峻岭上的风流,与茅草丝毫不沾边。那是树木的舞台,亦即王国。茅草要么在树木的夹缝中委屈生存,要么到树木不屑的地方去扎根——譬如阴坡,譬如山涧,譬如乱石岗,譬如田堤河岸……

如此,低贱的茅草竟然弥补了风景的缺憾,与树木连缀成无缝的衣裙,给大地以完整的隐蔽和装饰。

岂能因为其命运的低贱,便忽略了它的优雅的风范。谁能否定茅草的豁达、从容、浪漫和风流?

“草色遥看近却无”。诗人从初生的茸草中探寻到春的信息。茅草总是走在万物的前列热情迎春。被风霜雨雪劫掠的世界一片赤贫。茅草蓄满生机,破土而出,竖起了新生的绿旗,在料峭的春风里呈现脉脉温情。此时,树木犹然昏昏欲睡,蛰伏的虫兽酣眠无知。

而当春潮汹涌升起,万紫千红的花朵成为风景的主角,百鸟钟情于树木的繁枝绿叶,引吭高歌。茅草则安于低调生长。它实在没有卖弄的资本。它的身材多么苗条,结构何其简单——仅仅就一片一片秀颀的草叶!

即便如此,贱命的低调的茅草,也掩藏不住它自然的风流。你看见它的妖冶了么?那完全称得上是风情万种!就在那不起眼的阴坡、山涧、乱石岗和田堤河岸,它们拥有多么庞大的群体。北风那个吹,它们依依向西;西风那个吹,它们窸窸向南。那婀娜的身躯,摇曳动人的妩媚。它们低调絮语,宛如古典美人失声的微笑。

谁曾探寻这丛丛绿草的隐秘?当松鼠扬着尾巴机敏地攀上树梢,采撷果实,灰兔却在这里甜蜜幽会。当花朵绽放枝头,炫耀姿色,金黄的蘑菇却在这里悠然遐思……

岂能因为蜂蝶的疏远而忽略茅草的浪漫。茅草的浪漫是深邃的静,是生动的绿。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闺阁情思,是渐行渐远的游子的别绪,是扶摇直上的风筝的逶迤,是流连忘返的马蹄的彳亍……茅草的浪漫不单是妖冶和光鲜,更是狂风中的柔劲,暴雨下的韧性,刀口下的不灭,烈火后的复生……

百花凋谢春已尽,茅草花开夏意浓。这形体简洁的茅草,一律扬起狗尾似的花絮。那初始的杏红,可是飘坠的晚霞?那成熟的絮白,可是飘落的祥云?那阴坡下,山涧中,乱石岗上及河岸边,茅草开花不招摇,不卖弄,只文静听泉吟溪唱,安谧看日落月升。

这是少有惊叹罕有迷恋甚而不被发现不被关注的茅草的花季。

嘻!怎么着也算有花季!

从自生自灭的低贱的茅草到令人垂青的尊贵的茅苫,这是怎样的美妙的发现的过程。遥想远古时代,身着树枝或兽皮的先人们,厌倦了洞穴的阴暗,憧憬房子的舒适。他们造屋之初,目光大约锁定在枝繁叶茂的树木上。他们一定尝试过用树木的枝叶做房屋的天盖。但是枝叶沉重,而且遮挡不住雨水,而且经历不了风吹日晒,而且维持的时间实在是短暂。先民们深深叹息,目光转移到苍翠的竹子上。他们满怀信心,尝试用竹枝竹叶做天盖。其结局一样令他们失望。

我的目光投向一位睿智的先民的身上。他手持石刀,面对暮秋深厚的茅草,犹豫地弯下腰,向茅草的根部斫去。许多先民摇头叹息,觉得他是异想天开。有人甚至讥讽嘲笑。睿智的先民沉默无语,只静静斫草。石刀太钝,斫草太慢。他许久才斫下一捆茅草。围观者早已散去。他抬头伸腰,稍事休息,复弯腰斫草。

睿智的先人还没有发明茅苫。他只是将茅草铺呈在房顶上,用柔软的藤蔓将它们固定在屋架上。一间全新的茅屋竣工了。新斫的茅草流溢微妙的草香。围观的先民们,无论男女老少,全都惊讶。真是别出心裁,而且有模有样。不过,纵然已有了围着篝火跳舞的欢庆的习俗,但是因为疑虑重重,大家并没举行任何仪式。许多先民甚至对新居投去嘲讽的一瞥,携儿带女回到自家的树屋或竹房。

一阵秋风一阵寒,秋风秋雨起连绵。大雁南飞声杳渺,谁家房舍保平安。秋风吹衰了树叶,树屋的天盖射下缕缕阳光;秋雨打落了竹叶,竹屋的天盖泻下道道雨柱。唯有茅屋完整如初,呵护着漆夜里温暖的油灯,和一家老少欢畅的笑语。

茅屋的兴建曾是何等的迅疾。我的目光穿越历史的长空,看见一片片洁净的茅草倒下,流溢清香;看见一间间茅屋竣工,形成风景。那山腰里星罗的茅屋,被悠悠白云袅绕;那平原上连片的茅屋,被灿烂的霞光映照。人类的创造风靡世界。平凡的茅屋不仅带给人们天伦的欢乐,丰收后的把酒临风,静夜里舒适的安眠。还带给人们倾心的诵读,娴雅的弹琴,和种种美妙的憧憬。万籁俱寂的秋夜,茅屋里的一星灯盏,照亮亲人久别的归程;白雪皑皑的冬暮,茅屋前的几声犬吠,温暖了过客寒冷的心窝……

轻盈的茅草,也有摧折时。耐久的茅草,也有破败时。但是茅草总是取之不尽,因为春风吹又生。

而茅苫的发明,更是简化了房屋的建造,美化了房屋的形体。且使茅草覆盖的功能更为广泛。哪里需要遮挡,哪里便会用上茅苫。茅苫的功用岂止是价廉实惠。很多时候,它根本无价。它只需要人们动动手,动动刀,费点力气而已。

谁能抑制茅草的刈割?何人听见茅草的悲歌?茅草在灶膛里被引燃的一刹那,便注定了献身燃料的命运;茅草被投进畜圈的一刹那,便注定了献身肥料的命运。人类在进步,瓦屋逐渐取代了茅屋,但是多少年来,茅草何曾逃避被刈割的命运。

自改革开放以来,时代飞跃发展,人们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巨变。各类建筑的大量需求,促进了砖瓦窑的空前兴隆。一座座烟囱高耸入云,令人叹为观止;一蓬蓬灰烟随风摇曳,成为时尚的风景。用于遮盖砖瓦生坯的茅苫备受青睐。每逢秋冬,车辆上装载堆积如山的茅苫,排成长长的龙队涌入厂门。大地犹如被手法笨拙的理发匠修理过一般,处处呈现苍黄的疤痕。茅草茬子徒然向天,愁容无语。孤傲的雄鹰迎着瑟瑟朔风盘旋飞翔,它俯瞰的双目寻不见茅草的逶迤。兔子和刺猬早已另迁新居,驻入石穴。树木因为失去茅草的陪衬单调乏味,山泉因为失去茅草的聆听流淌哽咽。乱石岗冷落,河水孤清。秋风慌乱莽撞,冬雪飘落无依。即便诗人的毛驴也脚步犹疑,恍若不辨方向。

时光进入二十一世纪十年代末期,我压抑的笔墨终于可以放纵亢奋。这不仅仅是因为一座砖瓦窑的报废,让天色迎来了蔚蓝,云色还原了絮白。我的目光投向那迎风摇曳的深绿的茅草,会心一笑。我想对它们说,你们的命运掌握在人类手中,人类的命运则掌握在科学的理念里和科技的手中。你们已永别献身燃料和肥料的命运,永别身为茅苫的命运,甚至永别被刈割的命运。你们且放任风流,颐养天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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