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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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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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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炊烟 白炊烟

敞阔的灶膛吞进干燥的麦草,焰火呼呼作响,烟囱上徐徐吐出乳白炊烟。逼狭的灶肚,吞进湿润的棉杆,柴禾吱吱抽泣,烟囱上滚滚涌出煤黑炊烟……

炊烟长,炊烟短,炊烟粗,炊烟细。缕缕炊烟载录着家的兴衰,饱含着人间的况味。

柴米油盐酱醋茶。柴做老大,真是名副其实。有了柴,方才有了火,方才有了软糯滋味,方才有了肉体和心灵的暖。有了柴,方才有了袅娜炊烟,方才有了热烈的盼头,方才有了叫人迷恋的诗情画意。但是这个老大,委实不容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口锅灶得吞吐多少柴禾。这些柴禾码起来,得码成多高的小山。一户一小山,百户百小山。一座村子一年燃烧的柴禾,抵得上凌云的半架大山。

柴禾是坚硬的,炊烟是软绵的。炊烟顾影自爱,管不得柴禾的艰辛来路。

几乎所有庄稼的躯干都会变作柴禾。当它韶华不再,芬芳凋谢;当它供奉一切,生命枯竭。任它粗壮还是纤细,任它柔软还是坚拔,都将交付锅灶,一把火烧个精光,化作缕缕炊烟,随风消散。

金黄油菜编织了绚烂春天,逶迤麦浪将季节推向杏黄的初夏。它们干枯的躯干成为当年的第一批柴禾。一把柴草一蓬火。炊烟断断续续,好似朵朵蘑菇云。高粱红,玉米黄,结成风流倜傥的青纱帐。遮没了土地阡陌,遮没了行人牛马,阻挡了风的旅行,迷失了鸟的方位,抗拒了火烧火燎的夏天。它们的躯干成为又一批柴禾,被剁成一截一截,填进灶肚。炊烟黑不黑,白不白,灰不溜秋,扭扭捏捏。任你是开花节节高的喜庆的芝麻杆,还是手足不堪相煎的悲愤的豆萁,无情的灶肚将你们一并吞没,付之一炬。你们的炊烟合二为一,白里掺着黑,黑里掺着白,萎靡乏力。幸运的是半亩方塘的莲荷,幸运的是十里飘香的稻谷。那枯萎的荷叶,只凭风吹雨打去。那柔软的稻草,只凭牛咀嚼。但是牛粪却未必幸运。它或许不能用作肥料,而是化作燃料,顶替稻草受煎熬。它可是上佳的燃料。灶肚的消化毫不费力,缕缕青烟分外柔美。且将辣椒杆子也烧去,且将茄子根子也烧去。管它炊烟什么颜色,管它炊烟什么状貌。待到大雁南飞去,一望无际的棉花全被摘尽。三秋的棉杆临风瑟瑟,蕴含白絮的荚壳冷漠向天。便有一番艰苦的连根拔扯。家家户户屋旁便添了一堆还算硬气的柴禾。那炊烟是连绵的灰黑……

然而,这些也并非炊烟的全部内容。

一口历经修补的大锅用它的累和痛诉说人间烟火的负担:清水清,白米生;清水浊,白米熟。清水熬出米汤,米汤暖着肠胃;白米蒸出米饭,米饭香气扑鼻。米汤米饭都是芬芳柴禾味,勾引着灶台边一围捧着饭碗的儿女。人口多,白米少,添些南瓜。南瓜饭,南瓜粥,比米饭更香气,把嘴丫子都染成金黄。年景恶,收成少,添些红薯。饭是饭,薯是薯,各吃各,红薯将白牙染成赭红。都道是儿多母苦,却又是爹常喝米汤,儿常吃干饭。爹的裤带紧一截,儿的腰围胖一圈。那不争气的柴禾燃烧得要死要活,滚滚乌烟熏出母亲的眼泪。母亲烧上半锅水,供一家老少早晨洗脸。母亲烧上半锅水,供一家老少晚间洗澡。母亲烧上两瓶水,给爹沏茶。茶叶档次低,好似枯萎的棉花叶。冬天日子短,夏天光阴长。煮上半盆稀饭,就着黑乎乎的碎咸菜。稀饭凉,咸菜美,吃了饿,饿了吃。是这般对付那蝉鸣悠悠炎夏时。凭什么蒜瓣辛辣葱花儿香,凭什么天生炎热又长辣椒。有佐料没佐料哪顿饭不香呢,嘴里辣吁吁还要吃辣椒。炒辣椒硬,蒸辣椒软,柴灰焐热的辣椒去掉一层皮,那青绿的颜色叫人淌口水。豌豆圆,蚕豆扁;豌豆小,蚕豆大。豌豆在锅底响沙沙,蚕豆在锅底响哗啦。冬瓜胖,葫芦圆。冬瓜片片如肥肉,葫芦丝丝好清甜。爹拾回一个大乌龟,兄长摸回几条鱼。棉油麻,菜油滑,香油爽口却只有几滴滴。妈妈舍不得油煎鱼,锅面上漂浮鱼腥气,锅底扯掉鱼的皮……

夏天日子长,冬天光阴短。再短的光阴也得吃上两顿饭。上顿一锅炒白菜,棵棵白菜包裹得像白瓷坛子。下顿一锅煮萝卜,个个萝卜光鲜溜圆如苹果。

妈妈的锅铲为什么这般忙?原来是母猪下了崽,缺奶的猪崽须吃碎米粥;原来是腊月要临近,年猪要催肉,猪食要给红薯米糠粥……

灶膛的火光为什么这般红?原来是大嫂来相亲,饭桌上须摆上四大六小一碗羮;原来是二嫂也进门,每顿得添一碗韭菜煎鸡蛋……

铁锅破了,补锅匠来补;米饭少了,稻田里去种。爹的腰弯了却再也挺直不起来,妈妈的头发白了好似一场雪降落……

炊烟依旧有时白,有时黑。灶台边的儿女一个个长高长大长壮实了。

问铁锅,这庄稼的躯干能烧几回饭?

问炊烟,这余下的日子该怎样延续?

铁锅无言,炊烟无语,唯有五更天的鸡鸣干净嘹亮。声声鸡鸣犹如箭矢,此起彼伏射向天空。这时寒星抖索。这时各家各户大门吱嘎敞开。各家各户的男人们携儿带女启程。或是扁担扛肩上,弯刀插腰间;或是独轮车吱嘎吱嘎上路,带上米面菜叶饼;或是胶轮板车哐当哐当响,饭锅柴刀受了颠簸。

羊肠似的山间小道上,行走着稀疏的黑影。烟头火星明灭,恍若萤火。

曲折纵深的山间公路上,行走着簇簇黑影。黑影走走停停,还在路旁烧把柴禾暖暖身。那柴火留下的灰烬,恍若鬼火。

迷蒙中的山峦沉静。一山一山露出温柔,一山一山展现亲切。春天的山上,树木萌发;夏天的山上,树木繁荣;秋天的山上,树木焕彩;冬天的山上,树木赤裸。赤裸的树木慷慨奉献。一年四季,只有冬天可以砍伐柴禾。这是自然的规律,也是人类的约定。这是劳动的安排,也是烟火的需求。年年岁岁冬闲,年年岁岁砍柴。长柴短柴,任刀砍来;粗柴细柴,任斧斫来。无论你少壮老弱,无论你男丁妇孺,且将你的力量拿来,换去我的命根;且将你的汗滴洒下,换取我的一生。劳驾你的双手,砍断我的血脉;劳驾你的双肩,扛走我的躯体;劳驾你的双足,攀爬陡峭山坡。省去你的欢笑,积聚你的辛劳。

且听取:漫山遍谷的坎坎伐檀兮……

为了炊烟的延续,历经艰辛的索取。软弱的太阳常被浓厚的灰云藏掖。分明去时天色微晴,熟知归时却是冷雨飘逸。分明上山时轻风瑟瑟,熟知砍柴时便飞雪扯絮。何人敢生怨气?何人能发脾气?且一一低下你高傲的头颅,领受苍天的无意的侵袭。

本已是日头偏西,且将你的柴禾挑起。柴担悠悠,一步一步踩踏羊肠小径,远远的便思量:我家的炊烟呢?

本已是日头偏西,且将你的独轮车推起,一步一步丈量公路的蜿蜒起伏。裤带紧了一回又紧一回,远远的遥望:我家的炊烟呢?

本已是日头偏西,且将你的胶轮板车拽起。回归的道路是连绵的山坡,前面拉车的好似弯身的纤夫,后面推车的好似俯首的牲口。喘着气,淌着汗,腿脚都蹬软。终于上了又一个山坡,远远的便张望:我家的炊烟呢……

迢迢伐薪路,换取人间烟火味。毕竟稀少的是酸涩,更多的是美味。不光是辣椒茄子味,也不光是萝卜白菜味。迎风漂浮的也有两面煎黄的鱼虾味,也有五花肉炖出的豆腐味,也有粒粒红艳的花生味,也有韭菜佐料的黄鳝味,更有浓郁的猪蹄味,诱人的鸡汤味……

炊烟不擅长倾诉描绘,炊烟只需要心领神会。那连日不绝的肥胖的炊烟,飘扬着新婚嫁娶的洋洋喜庆;那炊烟里冒出了火星星,飘扬着新居落成的热烈欣慰。那炊烟笔直向上,不偏不倚,升腾着百姓儿女中榜的特大喜讯;那炊烟随风舞蹈,忽东忽西,携带着农民兄弟最新购买的农用机械和家用轿车的耀眼光辉……

炊烟里响起石磨的韵律,那是腊月来了。炊烟里漂浮着猪的嚎叫,那时年关近了。一柱一柱炊烟争相升腾,再没有人家怜惜柴禾。家家户户都要把一年的奋斗好好安慰,都要将生活的滋味充分享受。所有的炊烟都是畅通,所有的炊烟都是乳白,所有的炊烟都是肥胖,所有的炊烟都是夜以继日。炊烟和炊烟竞赛,炊烟和炊烟招手,炊烟和炊烟纠缠,炊烟和炊烟共舞。携带着竹莲挨竹莲的豆饼味,携带着白白嫩嫩的豆腐味,携带着甜蜜蜜的麦芽糖味,携带着煮熟了的猪头味和熏黄了的猪蹄味。携带着粉蒸肥肉味,椒炒瘦肉味;携带着方条形的年糕味,圆果形的丸子味。携带着白色草鱼味,红色鲤鱼味。携带着大盘小碟满桌子,火锅里沸腾的羊膻味……

嘻!恋恋不舍望炊烟,且擎起酒杯,为这人生一醉,为这人间一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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