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老三高考落榜,回乡务农。
队里安排他到瓜园管财经。
瓜园里就黄老头一人。队里先后派去几个人,都与黄老头搞不拢,离去。黄老头一人管理瓜园,管理财经。这不符合财经纪律。况且黄老头是个地地道道的文盲。
季老三很高兴。村民说你莫高兴太早。兴许你今日去,和黄老头搞翻了,明日就得回来。季老三还是很高兴。
季老三去瓜园上岗。黄老头摘一个香瓜招待他。黄老头指着香瓜上的疮疤说,这瓜被“土狗子”(地里的一种虫子)咬过,卖不出去了。黄老头左手握瓜,右手使劲拍一下。瓜裂开。黄老头分一半给季老三,自己拿另一半,张口就啃。季老三今年还没有吃过瓜。这是今年第一次吃瓜。季老三肚里嚷嚷快吃,心里却嚷嚷慢吃。季老三最终是慢吃,吃得非常陶醉。季老三想,这工作好,打死我也不离开这儿。
黄老头和季老三既分工,又协作。两人除了共同劳动之外,黄老头负责到集上出售瓜菜,回来给季老三报账交钱。季老三负责记账和保管钱。每满一月,季老三将钱交给村出纳。
黄老头一般下午两点左右回到园地。中午他可以吃三毛钱的伙食。这是村里的规定。黄老头回到园地,和季老三一块儿坐瓜棚门下。黄老头自裤兜里掏出腌臜手帕摆地上。那手帕颜色黄不黄,灰不灰,好似自垃圾堆里拾来。黄老头一层一层打开手帕,现出一捧杂乱角票和硬币。黄老头向手上吐一口唾,拇指和食指捻一捻,然后清点钱数。角票分类摆放。一元的,五角的,两角的,一张压一张。硬币也分类摆放。五分的,两分的,一分的。一枚压一枚。最后算总数。季老三手捧笔记本专心看。满眼饥馋。黄老头数毕,拿棍子在地上戳下数字。这才开始报账,叫季老三落笔。
黄老头报账时不看季老三。而是看瓜园上的天空。他报第一笔:葱,五斤,价五分,砖瓦厂林团长买去。季老三好奇问,砖瓦厂还有团长啊。黄老头照旧看瓜园上的天空,说他是伙食团团长。季老三笑一笑,说,您接着报账。黄老头报第二笔:菜瓜,两个,五斤,价八分,供销社王社长买去。季老三本想问王社长凭啥买这么多菜瓜,但是他没有问。黄老头报第三笔:葫芦,两个,九斤半,价六分,镇中学胡老师买去。季老三又想问,为什么葫芦的价不及菜瓜的价。但是他也没有问。季老三一笔一笔仔细记录,末了算总账,和黄老头戳在地上的数字分毫不差。季老三说。您的记忆力真强。黄老头说,这不是记忆力强不强,这是没法子的法子。不然,我如何给你报账。季老三想想也是。
次日,黄老头上集卖瓜菜。季老三倒背双手,漫步菜园。管财经的感觉很荣耀,很悠闲。就是少了吃瓜的权力。黄老头可以随随便便摘一个瓜。黄老头没说季老三可以随便摘一个瓜。黄老头没说,季老三岂敢胡为。权力事小,关键是吃瓜的欲望太强烈。昨日吃过的瓜,好像还在口腔里甜着。季老三走路的姿势便走了样,没有先前那样端庄。他弯腰俯首,逐个看瓜。每个瓜边都插了一根棍子。季老三不用刻意搜寻,只需看棍子下。他多么希望看到一个有“疮疤”的瓜。以便向黄老头汇报。但是,一一看去,全是完好无损。季老三很憋气,久久盯着一个大香瓜,用指头敲几下。狠狠地拔了棍子,扔到田边水沟。走两步,又折回。又盯着大香瓜,扯一把草,覆在瓜上。
季老三吃罢晚饭,回到瓜园。远远听见黄老头哼歌曲。黄老头声如黄牛,哼的歌曲,一句有词,一句没词。黄老头哼得有滋有味。季老三笑道,您忙了一天,不累呀。黄老头说,天黑了,哼哼歌,偷摸的人便不敢胡来。季老三和黄老头各坐一把椅子,面向瓜园。黄老头说,你也哼哼歌。季老三说,我不会呢。黄老头又说,那么你读书,我喜欢听娃们读书。季老三说,您懂呀。黄老头说,不懂,小时没有跨过学堂门,没摸过书本,没摸过笔。就一老文盲。但是娃们读书,我爱听。跟听人唱歌一样,很享受。季老三想一想,便说我读一篇文章您听。季老三望着星空,放声诵读。他读的是《桃花源记》。读罢,黄老头却一高一低拉起了鼾声。季老三便停读。黄老头咕哝说,读,读,好听呢。比我家娃们读得好听,到底是大学生。季老三奇怪,黄老头分明打鼾了,还能听见他读书。笑道,我不是什么大学生呢,我只是高中生呢。于是又读。这回读一篇长的,叫《鸿门宴》。读到中途,却听见黄老头咕哝。种瓜不见了。种瓜呢。我早晨还看见了的。季老三就惊讶。莫非拔了棍子的那个瓜,是一个种瓜,难怪它那么大,那么黄呢。幸亏我没下手呢。
季老三继续读,忽然读出滋味来,忽然感觉园里读书真好。稀里糊涂读一段英文。黄老头噗嗤一笑,说,你这不是读书呢,你是骂人呢。季老三说,我没骂人呀。黄老头说,你骂了妈的,又骂了B的。季老三大笑,这不是骂人呢,这是英文。英文就是英国人说的话。季老三说,我们这个世界有许多国家,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语言。英国的是英语,美国的也是英语,苏联的是俄语,日本的是日语。黄老头笑道,日本的我知道,在电影上见过,什么米西米西的,什么死啦死啦的,还有花姑娘的。季老三大笑,说,您说的正是。
季老三忽然说,您刚才说种瓜不见了,我今天可没有吃瓜呢。黄老头咕哝,我傍晚去瓜园转一圈,没见着种瓜。但也没说是你摘了呢。这话不能乱说。凡事得有凭证。黄老头又笑道,我刚才睡迷糊了,梦见种瓜还在呢。季老三说,我们明天再去看吧。
当夜,季老三耐心等待黄老头睡实沉,方才装作出门小解。借着星光,猫下腰,找到了种瓜。将覆草揭了,插上棍子。悬着的心,这下才落实。睡意就滚滚乌云一般包裹了他的大脑。
瓜园里生活不单是因为瓜甜。季老三更喜爱这里的放纵读书。况且黄老头喜爱听他读书。季老三依照黄老头的吩咐,积极参加劳动,一点也不偷懒。除此,把财经管好。除此有大片大片空余时间。尤其是下雨天。尤其是冬天。季老三将空余时间全部用于读书上。他将高中的几本旧课本翻来覆去读了几遍后,就想读新鲜的书本。季老三最先想到的是《英汉字典》。这本字典,他在读高中时便迫切地想得到。季老三读高中时,对英语情有独钟。而且具备了一定的自学能力。
一日,季老三给黄老头请了假,说是去高中老师那儿借书。季老三午饭前便回来,捧着豆腐块那样大的一本绿皮塑料壳新书。黄老头双手在裤腿上擦一擦,接过豆腐块新书,翻开看,觉得全似蚂蚁。哈哈一笑,说,这叫什么书,它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黄老头看封底,看见1.50元。一笑,说,这个我知道,这本书需一块五角钱。这个点前面的是块,点后面的是角,角后面的是分。季老三笑道,您能认识这些,不能算作全文盲。黄老头张开一口黄牙,哈哈笑,一脸的满足和光彩。又说,还是你们读书好呢。
季老三日日读《英汉字典》。有一天,他读出了自己的心事。这心事埋藏在心底,很久,很隐秘。原来是,季老三想参加明年的高考。季老三的同学,都在学校参加复读。季老三想,我不能复读,就自己学吧,碰碰运气。这之后,季老三读书,比从前更用心了。而且先后向黄老头请了假,弄回了几本复习资料。黄老头每次都先擦手,后看书。动作很虔诚。他还用鼻子闻一闻,说,哇,这书好香呢。季老三说,这叫书香。其实,这香气是上面印刷字的气味。黄老头说,这字也香呢。黄老头每次看书,都是从封面翻到封底,还认真地看了钱的数字。
季老三有条不紊做复习。考试时和那些高中的同学坐一间考室。那些同学没把季老三放在眼里,季老三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一场一场就考完了。考完后,季老三还参加了一场特殊的英语口试。因为季老三报考了英语专科。主考老师听季老三答题,时而点头,时而摇头。脸上一直有些疑惑。考完后,主考老师说,你回答问题基本没错误,但是许多发音不够准确。你是那位老师教的。季老三说,我没钱上学复读,我在生产队的瓜园里,自己教自己。主考老师深深点头,拍一拍季老三的肩,说,静候佳音。
季老三整日里咀嚼着静候佳音四个字。这是天下最美的字。季老三走路、吃饭、睡觉,脑子里总是这几个字。黄老头问他考试咋样。他说,静候佳音。黄老头问静候佳音是什么意思。季老三说,就是等候通知。考中了,就会有通知。考不中,就没有通知。通知用信封寄来。这通知就是佳音。黄老头笑道,什么静候佳音,就是静候通知,还绕这么大一个弯儿。季老三喜得拍手,说,您这都懂,哪里还能算作文盲呢。黄老头被季老三夸得五官都笑歪了。
九月,季老三静候佳音变作现实。黄老头的手在裤腿上擦了几遍,方才双手捧了信封,看圣经似的,一直傻笑。说,这就算是中举了。季老三点一点头。黄老头说,这也太简单了吧。过去中举送通知还敲锣打鼓呢。季老三说,意思一样的,只是形式发生了变化。季老三又说,我去上学,这里又归您一人了。怕是不能习惯。黄老头笑道,没事,会习惯的,总会习惯的。
交接手续在生产队的会计室里进行。季老三将账本交给会计。会计在账本上签了名,写了日期。会计将账本交给黄老头。黄老头摆手,说,交接这么简单呀。会计笑道,老三这本帐一目了然,没必要像你从前那样搞几天几夜。黄老头严肃说,这怎么能行呢,不搞几天几夜,人们会说我们的闲话。我一个老头子倒不在乎,关键是老三在乎。老三跟我管财经一年,我不能叫他落个不好的名声。说罢,黄老头从布包里取出一本厚厚的账本。账本用线绳缝了脊背。封面画了一个人字形瓜棚,门前坐一老一少两个人。季老三觉得好玩,拿过黄老头的账本,打开一看,那上面全是绘画。画了瓜菜。每样瓜菜后面则画了些“正”字。有的“正”字笔画完整,有的“正”字笔画欠缺。“正”字后面画了弯弯曲曲的线条,线条后面又画了些房子,房子里还有人物。季老三笑道,您这叫什么账本呀,我们怎么查呀。会计笑道,这个你不懂的,我也不懂,只有老黄自己明白。好,我们依老黄的,对账。于是,会计整理算盘。黄老头指着图画说,葱;指着一个“正”字,说,五分的价;指着一条长长的道路,指着一片房子,说,砖瓦厂林团长买去。季老三看自己的账本,向会计点一点头。黄老头指着图,说,菜瓜两个;指着一个“正”字,说,五斤;指着一个“正”字,和另一个缺了两画的“正”字,说,八分的价;指着一条短道,指着一间高大房子,说,供销社王社长买去。季老三看账本,点一点头,面露惊讶。黄老头报账,指着图,说,葫芦两个;指着葫芦老里头的一个完整的“正”和一个缺了半笔的“正”,说九斤半;指着一个头上带点的“正”字,说,六分的价;指着一段线条,一溜房子,说,镇中学胡老师买去……季老三看账本,双手发抖,面色渐渐灰白。会计看他,问,老三,你怎么了。老三似乎没听见,没答言。黄老头翻开一页,继续报账。季老三的身子突然一软,从座位上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