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已入大暑,阳光白得耀眼。我赤膊书写《稻花香里》。稻子还没有吐穗扬花。它们正安谧地享受阳光的曝晒。此刻,即便是酷爱风景的白鹤,也都藏在阴凉僻静处栖息。所以炽烈的阳光下,便只有一望无垠的翠绿,映衬着青天白日,还有纯洁的稀少的云朵。
人们对水稻的依赖似乎胜过了对麦子的依赖。水稻和麦子同为上等粮食,互为口舌和肉体的必须。但是,它们非但奉献的口味迥异,而且各自所选择的生长的道路也大相径庭。麦子的成长之旅充满曲折和冒险。而水稻成长的故事却分明蕴含着平淡和怪异。
水稻,因为过分依赖水和阳光的缘故,所以它不可能同麦子一道,挑战秋冬的寒烈,翻越季节的极限;然后奋力一跃,投入暖春的怀抱;然后一路顺风,放肆生长。水稻只能选择一条平淡无奇的阳光大道,无曲无折,无颠无簸,一气走完生命的全程。
我感到万分羞愧。因为我忽略了一粒稻种孕育全新生命的初始情节。我只知道它们需要历经浸泡。但是如何的浸泡,我却未曾关注。我只知道被浸泡过的稻种被严严实实捂在背篓里。那是我们乡村用以装棉花的大背篓。背篓底端垫上深厚的稻草。背篓口沿用被絮封牢实。稻种彼此相依,做着怀春的美梦。约摸一夜或两夜,潮红的稻种绽开小巧的白牙,完成了生命的新生。我父亲叼着旱烟袋,嘴里叭哒两口,烟锅里冒出灰白的烟丝。好似偷窥一个秘密,我父亲轻轻揭开被絮的一角,借着窗口的微光,眯缝着眼睛向里看。热浪从背篓里涌出,扑我父面。我父亲面带微笑,目光亲切,好似看一窝新生的猪仔,又好似看一床横七竖八酣睡的娃们。
紧邻堰塘的一块地被灌上新水,率先唱响事关稻秧的繁忙。而这时,广袤的田园上麦子正在灌浆。五月的清风掀起动人的麦浪。
那块被灌上新水的土地,人们叫它秧脚地。面积不过三四亩,却要担负近百亩稻地秧苗的储备。无论多么懒散多么粗心的庄稼人,都会善待这方秧苗的母床。那绝不是寻常意义所的精耕细作。当萌芽的稻种,从老农粗糙黝黑的手上,均匀分散,恰如雨点坠落。仿佛能听见稻种落泥一瞬间的惊慌的欢叫。这蛋糕一样平坦面糊一样粘稠的母床啊。所有的稻种都保持着坠泥时的姿势,如同挨挨挤挤的孩子们五花八门的睡姿。
身为稻种,无疑是万幸中之万幸。它们再度回归土地的怀抱,完成从子体向母体的角色转变,完成又一代生命的繁衍,重新诠释生命的轮回。这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业。
相对于人体,夜间的泥水还算冷凉。但是稻种们睡梦清香。自然的歌手早已打开冬眠的大门,开始了亲切的吟唱。青蛙似乎还缺少营养,它们的欢歌缓慢乏力,显得中气不足。但是这懒洋洋的歌声刚巧给稻母们温馨的催眠,同时唤起了蛇鳝的清游和曼舞。
哦!如何不唤你一声温柔之乡。
稻母的幸福生活妙不可言。它们那样依赖阳光和水。而太阳一日比一日亮堂,田水也总是保持着对它们的浸润。这是怎样的日光浴哟。
稻母沉默。疲软腐烂的谷壳捧出精致的小白牙。小白牙变成青绿的针芒。青绿的针芒噙着晶莹的露珠,喜迎艳丽的朝阳。
生长总在无意间。半月后,秧脚地被稻秧挤满。它们如此青秀,不羞怯也不张扬。我们何曾觅见它们的水性。
而季节的脚步被稻秧的生长催逼踉跄。乡亲们的繁忙犹如火落脚背。收获夏粮是一场艰巨的战斗。而紧跟着的另一场战斗便是耕地插秧。至此,广阔的田园上涌动着浩荡的犁耙水响。
渠水蜿蜒好似畅游的巨龙。沟水闪烁恰如奔跃的白鹿。山盘盘,田折折,银水马不停蹄投入田园的胸怀。仿佛能听见干渴的土地汩汩吮吸的声音。
这诚然不是浪漫的镜头。纵然放眼望去,平地化作一方方水镜,山坡上呈现一轮轮递升的新月。但是骄阳一丝一毫也不懈怠,光芒烘烤疲惫拔蹄的耕牛,沙哑嘶吼的机械,和沉默寡言的乡亲。
一粒粒谷母生育的平凡的庄稼,告别生命的母床,迁移到一望无垠的稻田上。迁移的过程,说简单也算简单,不过扯秧和插秧两个环节。但是这简单的过程有着无法描述的艰辛。那真是起早贪黑的劳动的范本。在整个的劳动过程中,我感受到时间的漫长,感受到如芒刺背的阳光,感受到弯腰的酸楚,感受到田水的热烫,感受到蚂蟥的恶毒,感受到口渴腹饿的难受。我疯狂地想喝酒,想喝啤酒;疯狂地想吃大鱼大肉……我不能奢望太阳消失,不能幻想庄稼自行长到泥水中。我弯下腰,垂下沉重的头颅,两只手根本不听使唤,异常笨拙地插下每一株秧苗。我只感觉到艰苦中的麻木。我对稻秧熟视无睹。我对它没有一点诗歌情怀。我心里甚至积攒了羞耻的怨恨。劳动啊!劳动啊!你是怎样的一门课程!
这般另类的劳动,实在是捉弄百姓。人头需垂下,人腰需弯下,一手负责握秧分秧,一手负责插秧。两手须如弹钢琴一般熟练配合。眼睛得看着秧苗的队形,插下的秧苗必须对号入座。两腿需站成八字形,一步一步往后挪移。这便是以退为进——劳动改变了人类运动的姿势和方向。而那些如我一般手脚迟钝的人,插秧便如作揖,半晌才能插下一株。
秧苗被扎成把儿,由辛苦的男人粗暴地抛向稻田中。
几乎所有的劳力都参与到这项劳动中。地里无处不是弯腰劳作的身影。人们大多沉默无语。偶尔有人朗声大笑,获得短暂的放松。
一株一株秧苗被插入泥土的过程,一点儿也不浪漫。我为曾经的吟诗感到荒谬。那时我正年轻,还没有深刻的劳动体验。我骑着自行车行在马路上,沿途看见人们插秧。对此情景,心中悠然生诗情。且得意吟咏道:妇人们用灵巧的双手,为五月的田园绣上绿锦。好一个“绣”字!诗意倒是不错,而且也算精辟。但是,这描写未免太轻浮太离谱了。世上哪有如此轻松的插秧!哪有如此清逸的劳动!
田园上进行着艰苦的劳动。人们好像在完成一幅壮观的拼图。景色不断变化,秧苗的方块在不断增加。空白的水镜一日日变少。两种不同颜色的图案形成错综的夹杂。绿色包围银白。大约半月之后,银白的世界彻底消失。绿色的秧苗主宰了广阔的田园。
人们终于完成又一场持久的劳动大战,安心歇息。且将秧苗交付给土地,交付给清水、红日和混合在泥土中的各种肥料,一任它们自发生长。
我无法用准确的词汇来描写太阳所产生的炎热程度。我只觉得麦收时节,阳光已经很毒,劳动者的衣服都已湿透。那时还只是初夏的五月。这之后,太阳的火力一天胜过一天,连牛都困在水里不愿上岸。田野里一连五六个时辰不见人影。
田野里只有一望无际的沉静的秧苗。秧苗一面拥抱如火的阳光,一面吮吸热烫的田水。它们这样离奇地分蘖生长。一粒谷母孕育的秧苗,由单薄的一株,变成蓬勃的一丛。丛丛秧苗手牵手,肩并肩,遮没了稻田。放眼望去,只有单纯的青绿。微风吹拂,秧苗曼舞。夜幕降临,众星捧出一钩新月。秧苗迎来了田园歌手的纵情歌唱。青蛙无处不在,蛙声无处不有。它们好似在开展音乐竞赛,欢歌此起彼伏,节奏明快亢奋。连那鱼虾蛇鳝,无不在稻秧之下游戏追逐。萤火虫纷纷点亮明明灭灭的小灯笼。
稻秧,稻秧,这等良宵,你可沉醉?
是否白鹤也拿你当梦乡,它们那柔软的飞翔可是对你的表达?是否小牛也拿你当梦乡,它们那柔情的注视可是对你的表达?是否诗人也拿你当梦乡,他们那优雅的漫步可是对你的表达?稻秧,你为何如此水性却又如此安谧?你持久的站立让我心忧,而你无遮无挡的曝晒令我心痛。稻秧,烈日下,你为何尚能昂首挺胸,酷日下你是否犹在放歌?你不在乎蜜蜂的冷落,对么?你也不在乎蝴蝶的疏远,对么?你就是你,烟波浩渺,望不尽你那纯粹的青绿。你就是你,落日融金,看不够你那随风的婉约。我道你为女流,却也不似。我道你为男子,却也不像。你痴情太阳的炽烈,却又迷恋碧水的温柔。稻秧,你实在是一种奇物,一个不可破解的谜团。我贪婪地守望田园,你却赐予我平静和安详。
稻秧不事张扬,即便怀孕了也依然保持平和的面色和安静的姿势。它们那紧束的包裹,妩媚动人。时序已进入农历七月。青蛙早已隐居,夜间不复吟唱。这些多情的歌手,难道它们的激情倾泻一空,抑或受不了炎夏酷暑。而在高如云端的树梢上,却传来了一阵阵嘹亮饱满的蝉鸣。蝉鸣悠悠,划过长空。是否蝉也多情,正为寂寞的稻秧放声清唱?
这必是稻秧幸福的表达——它们袒露新穗,展示芳华!稻花!稻花!一嘟噜一嘟噜多么小巧,好似一个个瓷白的小小耳坠,又如一只只乳白的小小蝴蝶。我的小乖乖!世上竟有这等的小花儿!它们也配得上花的名分!我不敢用手去碰一下,我甚至不敢出大气。这娇怯的弱不禁风的小宝贝!
稻花乡里说丰年,那是诗人在说梦话呢。
借问行路人,谁曾嗅得稻花的清芬?
稻花香,稻花香,一个名不副实但却讨巧讨好的芳名。迷惑了多少人,蒙骗了多少年,还成就了一个响当当的美酒品牌!
稻花香里,何人恋花?
明月之下,我或许是唯一的赏花者。
我和我的狗狗,还有我们的影子,在吉祥的阡陌上漫步。缺少芬芳气息的夜空依然令我流连。我的优雅的漫步充满诗意。但是我的脑子空空,未能吟出一句诗文。这是无用注释的徜徉。稻花自开,稻子自长,我们同处清朗的月光下。仅此便足以叫人陶醉。更何况,万顷沉浸的庄稼,向我诉说这一个温馨的词语。稻花香里说丰年,我们且不追究稻花香否,更不追究稻花开时有无青蛙鸣唱,我们且看当下。一轮明月悬浮于田园之上。月光柔和清朗。庄稼安详,听取虫子的悠闲弹琴。我身为诗,我心无诗。一个温馨的词语无端生于我的脑海,催我喃喃吟出:丰年!丰年!好一个丰年啊!一个跨越历史长河若干年,多情诗人与朴实百姓共享共爱的一个词语!一个事关肚腹饥饿,事关人力强弱,事关举家老少的哭声和笑声,事关江山社稷的平安或骚乱的词语——温馨吉祥,缠绵隽永!啊,丰年!丰年!丰年啊!
是否,此刻无香胜有香?是否,此刻无诗胜有诗?明月啊,你说呢!
只需想一想,便会激动。那般寻常,那般有限的谷母,历经百日的炎热酷暑,竟捧出如许辽阔如许壮观的金黄美色。天下何曾再有如此触动人心的实在美景!这不是明月对诗人的触动,也不是鲜花对恋人的触动。这是果实对灵魂的触动,是平实对朴实的触动。谁曾计算过一粒谷母所生育的谷子的数量?谷母早已落入泥浆,化为腐朽。它的子女们遍身金黄,一律沉甸甸俯首谦逊,在如水的秋风中,形成缠绵的稻浪。驻足垄上,一眼望不尽,浪从何处起,浪向何处终。恰似听见了风的弹琴,浪的轻歌。我欲摇身一变,成一束谦逊的金黄,凭风弹奏,与浪同歌。
无波无折,一气呵成,稻谷完成了生命的又一辉煌轮回。此时,能读懂稻谷的不是诗人之类的艺术家,能读懂稻谷的只有老百姓。当我父歇下掀谷的木锨,双手捧起平凡的新谷。他用那慈祥而欣慰的眼神,对谷子呢喃细语。
八月中秋,天上一轮金黄的圆月,它普照着千家万户门前一弯丰腴的新月——那一弯弯新月由稻谷堆成,由木锨塑造,颜色橙黄,反射月光。我听见人们打扫粮仓的忙碌,心里充满诗意般的翩翩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