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村道路上走猫步

平坦如砥的乡村道路铺展成阔绰的天然舞台，雨勤刷风勤扫不见尘埃。勿需红地毯，脚踏上身不由己走猫步：提脚运胯扭腰耸肩摆胳膊，竖脖颈翘下颌头端目正回应时光一面温馨微笑。粉嘟嘟蜜蜂横穿道路“啪”一声撞上了脸，恰似季节盖印章——敢情是一枚篆刻，抑或就是一个象形的“春”字。蜜蜂倏忽不见。一惊一愣一笑，寻回节奏走猫步，左脚跟踏过右脚尖不偏不倚走出端正“一”字。万千喝彩声令人飘飘然。阳光的喝彩广阔热烈，油菜花的喝彩犹如海涨潮，麦子的喝彩是少妇暧昧的腔调，豌豆花的喝彩娇怯，蚕豆花的喝彩娇媚，小草的喝彩细微而庞大……幸福哗啦啦将我淹没！

杨柳青如丝，桃花杏花粉红银白开满村口。乡村道路笔直如街衢。二重楼洋气，三重楼帅气，齐整整排列赛过昔日小集镇。瓷片粉白，涂料鹅黄。当中两扇钢化们，端庄；侧面一扇卷闸门，开放。人和机器，各走各门，各归各处。窗子如格律诗，上下左右对仗工整，窗框窗柱闪银光。家家窗上都安空调机，户户房顶都坐太阳能热水器。放眼望去，空调机是空调机的队列，热水器是热水器的队列。谁给吹了口哨，呼了“立正”“稍息”！

不见灰鸡屎黄狗屎大堆小坨黑牛粪，家家门前纤尘不染。不见杂乱瓜架子古朴竹篱笆，户户门阶下摆着花盆，建着花台，连排水沟边的泥土上都植上花花草草。诗意迎春花，何曾料想到此生会下嫁寻常百姓家；富贵牡丹花，何曾料想到今番会降生鸡鸣犬吠乡村里。石榴红了，石榴可知晓乡村爱情也缠绵；美人蕉艳了，美人蕉可知晓庄稼汉怀抱俏媳妇也陶陶。秋收时节，把酒临风，借尔窗前桂花香；腊月时光，丰年足鸡豚，也品一回红梅的浪漫。

过乡村，怕人讥笑，偷偷摸摸走猫步。不见了台子高高碾盘圆圆男孩子赤条条比尿尿，一道道骚臭尿水也曾映出阳光的七彩。不见了菜刀剁砧板啪啪响，老妇人前村后巷破口大骂偷鸡摸狗偷萝卜摸白菜偷芝麻摸棉花偷稻草摸柴禾，骂得口冒血沫声嘶力竭浑身酸软心欲炸脑欲裂，骂得小偷吃饭不甜睡眠不香行路不抬头说话不张狂，骂得村庄鸡不鸣犬不吠一派死寂荒凉。不见了张三家茅厕抵近李四家厨房，方才端了饭碗，风吹粪气扑鼻来，喉舌止不住孕妇般作呕。不见了墙歪瓦稀，风一吹墙颤抖，雨一落瓦缝漏，怕白花花闪轰隆隆雷最怕当空一霹雳，双手捂住了耳朵捂不住颤抖的心跳。不见了肩头补丁白，膝头补疤黑，光脚穿鞋鞋尖尖露了个黑窟窿。不见了屋界田界起纷争，一家老小齐上阵，抡锄头扬铁锹邻里打得血流头昏。不见了病恹恹身子黑黢黢脸，卖鸡蛋麦种子凑不齐医药费，寻一堆草垛卧下来，春夏秋冬晒太阳。不见了天晴一把刀，下雨乱糟糟，赤脚人拽赤脚牛，走在哪烂泥巷道……

身子骨好似上了润滑油，猫步走得如水蛇游。汽车轰轰轰，轿车滴滴滴，小客车嘟嘟嘟，拖拉机呜呜呜，电动车叭叭叭，一溜山地自行车叮叮当当从身边驰过，骚扰我猫步，但我不生气。我怎能生气！它们是乡村道路上奔放的音符——时而舒缓，时而急迫，时而悠闲，时而热络。

乡村道路贯穿广袤田野，依傍蜿蜒河流，钻一个洞子从铁道下经过。它认识方向，认识庄稼，认识村庄，认识车主，知晓每辆机车欢乐的心事。它认识车辆后面带一排犁爪的叫旋耕机。芒种打火夜插秧，那是旋耕机得意的时节。它认识车辆前面佩一排刀矛的叫收割机。金秋时节，收割机胃口大开，一日吞下数十亩谷子。它还认识车顶头长了“象鼻”的叫挖掘机。人们农闲挖掘机农忙，阔大的铁爪生生挖出一条条精致的小水沟和一道道宽敞的大水渠。

日复一日走猫步，听不够天上地下多姿多彩喝彩声。清晨走猫步，红日染白云，云端洒下鸟儿兴奋的喝彩。傍晚走猫步，彩霞映碧流，河岸上腾起归鸭嘈杂的喝彩。暮春走猫步，绿麦灌白浆，庄稼流溢芬芳的喝彩。仲夏走猫步，玉米青纱帐，田间爆发鼓胀的喝彩。金秋走猫步，稻菽千重浪，晚风吹皱沉甸甸的喝彩。岁末走猫步，肉香飘十里，乡村捧出暖呼呼的喝彩。百听不厌桑树颠雄鸡嘹亮的喝彩。百听不厌深巷里家犬豪放的喝彩。百听不厌屋脊上喜鹊喜庆的喝彩。百听不厌河塘下青蛙忘情的喝彩。恋上了春回大雁归，大雁放纵的喝彩。恋上了秧绿白鹤舞，白鹤飘逸的喝彩。恋上了秋高黑鹰游，黑鹰高贵的喝彩。恋上了雪白麻雀飞，麻雀依恋的喝彩……

得意洋洋走猫步，田边邂逅一黄牛。黄牛不着急吃草，平抬头，轻扇耳朵，缓摇尾巴，悠闲如在吟诗。我看黄牛，黄牛看我。温柔对温柔，相看如相知。我对黄牛说：伙计！你真自在！比你父你母你爷你奶你前八辈子祖宗都自在！我指它嘴说：它们这儿套笼头。我指它肩说：这儿挂轭头。我指它躯说：这儿拉绳索。我指它尾说：这儿摆犁耙。我指它股说：这儿抽鞭子。我指它腿说：这儿要发力。我指它肚说：饿了不许饿。我指它喉说：渴了不许渴。我指那东方：下地日未起。我指那西方：收工日早落。我指那田畴：犁耙带水响。我手指那一扫：全是牛耕作。我指牛眼说：且看你如今。我指牛脑说：清闲如诗人！

黄牛微微笑，温和对我说：伙计！你才自在！比你爹你娘比爷你奶你前八辈子祖宗都自在！它指我嘴巴：你何曾受饥饿。它指我肩头：何曾担柴禾。它指我头颅：何曾遭日曝。它指我背脊：何曾负重货。它指我双手：何曾用刀锄。它指我双足：何曾入泥淖。它指我身躯：何曾受冻寒。它指我心口：何曾有焦灼。它指那东方：日出何曾作。它指那西方：日落何曾作。它指那田畴：何曾背朝天。它指那田畴：何曾面朝土。它指我眉目：且看你当下。它指我腿脚：竟然走猫步。

哈哈哈哈……我仰天大笑。

呜呜呜呜……牛仰天长哞。

夕阳并非累了夕阳是醉了。炊烟并非懒散无聊炊烟是在优雅舞蹈。炊烟迷上了音乐，迷上了《小苹果》。炊烟羡慕嫉妒恨，要和广场上的婆娘们——那些热情能点燃柴禾灵活能扭下水来的婆娘们比舞俏。广场上的那些婆娘们哟——那些曾经只会烧火料灶抱娃端尿纳鞋缝衣的婆娘们，那些曾经只会种菜锄草插秧捉虫割谷摘棉的婆娘们，那些曾经还会推磨拉碾担水劈柴耘地耙田的婆娘们，其肌肤结实若泥土，筋骨僵硬如竹木，言语生硬似棒槌，行动粗鄙犹莽夫。竟然跳起了广场舞，竟然有模有样跳起了广场舞，竟然潇洒自如跳起了广场舞！妯娌婆婶姐妹姑嫂都起了念头，日日相约夕阳下。丢下镰刀菜刀，手臂翩翩摇。卸下挑担背篓，肩腰柔柔扭。爬上泥巴稻田，腿胯款款移。走出菜园篱门，脚足颠颠跳。下颌抬起，微笑。眉目扬起，传情。胸脯挺起，自得。腰胯扭起，风骚。惊愕了夕阳，撩拔了弦月，刺激了炊烟。袅袅炊烟自多情，闻乐而起舞，摇摇摇，扭扭扭，舞出了风情千万种。

嘻！乡村道路上走猫步，踏上了舞蹈的节奏，走出了时代的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