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那个清晨,天凝地闭,阳光黯然。父亲平静地离开我们。父亲弥留之际的痛苦或解脱,我无从揣测。只有满院的花圈层层叠叠,惨白刺心。
三年后的这个黄昏,坏土枯草,残阳余辉。我们默默地更换孝服,祭奠中,追远的惆怅与惘然,无人可诉。燃烧的花圈烈焰冲天,天地昏黄。
人而生别死离,原是常情,正如天地四季轮回。但当两个人都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离别就是至痛的遗憾!
生者与逝者的故事大多雷同,但因经历不同,感受或应该不同。正如我认为我们父子间仍有许多故事还没有开始,剧情在本不该落幕的地方落下帷幕,留给生者的,除了无限的悲痛伤感,还有无限的迷茫无依。
曾祖父力田为业,春耕夏耘,连陇而成百亩;祖父聪敏有德,忠厚良善,心怀仁慈,民国初毕业于西安体育学校,为抚养先伯祖父而辍学稼穑,却因宵小而衔冤,文革中备受摧残。父辈性格里大概沉淀了家族的苦难,皆谨言慎行,也影响家族秉性至今。
父亲兄弟笃厚情深,却因时乖运蹇,困苦于动乱,聚少离多,不能相守。大伯借求学远走他乡,叶落归根终成空梦;二伯才卓德厚,却困于时事以致晚境凄凉;父亲养亲守家,因缘以被改造者身份转作工人,后企业改制,为董事会成员,因不配合董事会违规之举而提前退休;三伯无所追求,一生不离土地,倒也清净洒脱。父辈皆清介,不能圆滑于世,亦不求人,晚年尤甚。大伯、二伯、父亲三兄弟相互怀念中先后撒手人寰,临终憾无一语相慰之缘,世间何痛有甚于此耶?先时,父亲常隐约大伯、二伯之乡情,时我愚钝而力微,今方醒悟我不孝之甚。
幼小时,因工作原因,或缘于家族的传统,甚或缘于家庭的经历,父亲与我亲切较少,我对父亲的感情是陌生而多敬畏。但每次回家,他都会从他微薄的工资里给我以意外的惊喜,使我能以新奇骄傲于周围。
参加工作时,父亲业已退休,除了忙碌家里的农活,还要带外孙、孙子,因此在县城又租房住了好些年头,自然更多辛苦。那段时间,父亲精神的不适可能远远大于身体的疲劳,但做为子女的,是忽视也是无奈。
中年了,父亲开始承认我们长大,准备安享天年,我们也做好准备,争取给父母以最大的幸福与快乐,但年齿并没有给我们带来事业的收获以及物质的丰富。当子女以卑微的身姿迎接时代的潮流时,父母也只能以更加谦卑的态度来给子女更大的精神支撑,安享天年不过是一句安慰而已。
病中的父亲,更加怀念过去,不是因为过去的美好,恰恰是对过去的不甘,而我终于学会了做一个合格的听众,但也仅仅只是一个听众而已,在短暂的生命中,我既无法顺应潮流建功立业,也无能弥补父亲一生的艰难。在医院奔波的日子里,虽然幻想上天不会亏欠好人,但心情还是沮丧多于乐观。那段时光,我经常逃离病房,不愿守着父亲,人或以为薄情,谁又知道那是一个不愿看见父亲窘态的儿子的伤心。
安葬父亲的那个清晨,天气阴冷,风似利刃,地冻如板石,但众多扛着铁锹的村民瞬间围满墓地时,我忽然发现了父亲在村里的为作,理解了父亲一生的做人原则。那一刻,我觉得父亲一定满意这个简单而隆重的葬礼!
中午,天上开始飘起零星雪花,到傍晚,大雪已经掩盖了原野的一切坎坷块垒。三天后,雪停了,原野一片寂静纯洁,没有一丝尘埃,父亲坟头白色的花圈,在皑皑深雪中耀眼醒目。那一刻,我认为这是上苍以它的方式安慰一位辛劳一生的逝者,即使这位逝者是天下最普通的父亲,我也觉得受之无愧。
父亲走了,伴随着先辈的苦难与弟兄天各一方的无奈,也伴随着我们兄弟姐妹的无奈,虽然我们也几乎做不到令父母满意的最简单的孝顺。但我仍然以为父母在就是孝的希望,也以为父母多守望我们一段人生,就是我们的孝敬。
如今,父亲已经不在了,但我仍然可以感觉到父亲对我的期望,以及他想把父辈的使命传递给我的恳切。我以为,这是希望也是鞭策,不仅仅是一位父亲的厚望,也是一个家族厚重的传承。
每个人,基本都是从幼时的懵懂开始,继以读书时的书生气,至成家后的负重,才可以真正理解父母平凡的伟大。但即使已经身为父母,谁又一定就能理解父母操劳一生的意义,并能优游于事业与孝道之间。
父亲与我的交集,以及对父亲的怀念,于今,不足五十年而已。看着已读高中的女儿,即将小学毕业的儿子,回想父亲怀抱女儿、儿子的怡然,不胜唏嘘,唯有感慨人事沧桑,感怀悱恻而已。
三年来,每每想写一段怀念父亲的文字,以志纪念。但如我对我人生的失望一样,我无法完成父亲对我的期望,甚至无法以质朴的文字记录父亲的一生。搪塞父母,是不努力的子女的一惯伎俩!这次,谨以我的人子之心,冒昧写点关于父亲的文字,唯希望父亲能体谅我浅薄中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