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鸡不一般。是只白公鸡。
这里的习俗,有了“白事”(即有人去世),灵棚里要摆“四干四鲜”和“猪头三牲”。“四干四鲜”不过是四样干果、鲜果,“猪头三牲”呢,按说应该是牛、羊、猪这三种牲畜。可一般庄稼主儿弄不起这些,于是就简而化之,用一个猪头一条猪尾来代替整猪,再加一条活鱼、一只鸡,这就是“猪头三牲”了。
鱼大多用鲤鱼,也有用鲫鱼的,不过是因鲤鱼好听,鲫鱼好吃,没有什么讲究。鸡可不能马虎,必得是白公鸡,身上一根杂毛都没有的。这就难找了。公鸡有的是,身上无一根杂毛的白公鸡可不多。于是乎,谁家要有了这样一只鸡,简直就是活宝。我们的主角就是这么一只鸡。可它的传奇却并不在毛色上,而是脾气。
这只鸡有脾气,简直可以说是暴躁。家里的人,除了喂鸡的爷爷能镇得住它,别人谁也不敢惹它。不惹它都不行,它惹你,见谁啄谁。它往门口那么一站,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支棱着脖子,脑袋灵醒地一转一转,两只眼睛闪着寒光,脸颊通红通红的。
它的主人家有这么几个人:爷爷、爸爸、妈妈,和男孩子一一。最害怕白公鸡的是妈妈和九岁的一一。有人说鸡有什么好怕的?那是你没见过这样厉害的鸡。一一家的院子很大,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平时只有爷爷住,院里种了些油菜、扁豆,围着栅栏,防止鸡们啄食。其实鸡是也不会去啄食的,不是因为它们自觉性多高,而是白公鸡不让。管得一群母鸡服服帖帖,离菜地远远的,连菜叶上的虫子都不去吃。
一一周末的时候会跟随爸爸妈妈来爷爷这个院子里住两天。每次他都是战战兢兢地等爷爷出来,把白公鸡赶到远远的地方,一家三口才敢迈进院子。如果爷爷不在,那就甭回家了,惹不起鸡。
有一次,是冬天,爷爷当时在屋里看电视。妈妈洗完碗出来倒脏水,她左右扫了两眼,见白公鸡在院子最里头翘着一只脚打盹儿。鸡在那么远的地方,一时半会儿是跑不过来的,妈妈想,这次可以不叫爷爷撵鸡了吧?她存了这份侥幸心理,奓着胆子紧走两步,做贼似的趁白鸡不注意快速把水倒到菜地里。只听“咕咕嘎——”一声炸雷般的鸡叫,白公鸡一阵旋风似的刮了过来!妈妈紧走慢走,还是没逃脱,白公鸡眨眼之间已到了眼前。它就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直着脖子红着脸,翅膀“呼哒呼哒”地拍着,那一双瞪得溜圆的眼睛像是在喷火。看那神情,分明此仇不共戴天——是可忍孰不可忍!竟敢当着我的面出来倒水,你眼里还有谁?!
白公鸡气得像个陀螺似的,愤怒地叫嚷着,瞅准机会在妈妈腿上狠啄了一下。“桄榔”一声,妈妈手里的盆掉到地上。白公鸡似乎消了气,也并不恋战,得意洋洋地飞到了矮墙上,直着脖子高歌了一曲,引得一群母鸡纷纷往这边看。
这么远的距离,它是怎么跑过来的?妈妈不明白,也来不及明白,她吓得盆也不敢拾,慌忙往屋里钻。逃回屋里,惊魂未定,想起盆还在院子里,喊一一的爸爸出去捡盆。爸爸先扒开妈妈的裤腿,看了看被鸡啄的地方,幸好棉裤够厚,只是一个红点。可是过了一天,妈妈腿上那个红点就蔓延成一片青紫,一动就疼。谁能相信这是被一只鸡啄的?谁见过嘴劲这么大的鸡!
白公鸡很会看人,它知道每个人的脾气和战斗力。对爷爷,它不理不睬,吃食的时候也不看爷爷一眼,高傲得很。对爸爸,它虽然不含糊,可也不是下死劲地欺负。唯独对妈妈和一一,它知道这俩人最怂,不放过每一次施展威风的机会。
白公鸡有时候会踱着悠闲的步子,颤巍巍地走出院子去闲逛。一一只敢在这种时候到院子里玩儿一会儿。可是,谁也不知道鸡老爷什么时候回来,所以一一玩儿得并不踏实。这个院子哪里是一一的家?分明是白公鸡的地盘。一一呢,像是趁着主人不在家溜进来的小偷,一边玩儿一边四处张望,眼睛不住地往门口瞧,生怕自己被发现了。
怕什么有什么!这天一一刚走到院子中央,就见白鸡伸着脖子追杀而来。它大概是在门外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威风凛凛地打道回府了。一一慌忙往回跑,白鸡“咕咕嘎”大叫一声从一一头顶上飞了过去,对准一一的屁股就是一下。一一见后路被切断,只有往外面跑了。他连哭都来不及哭一下,撒开腿往院外跑去。白鸡紧追不舍,“咕咕咕”地低声叫着,翅膀背在身后,全身向前倾着,伸直的脖子快要贴到了地上。一一头也不敢回,吓得“哇呀呀”哭叫着跑出了院子,眼里流出来的泪向耳边飞去。对门是一家废弃的工厂,一一慌不择路跑了进去。工厂里很宽敞,却无遮无拦,一点儿藏身之处都找不到。一一被白鸡追得团团乱转,没处躲没处藏,浑身筛糠一样哆嗦着,哭得声音都变了。
等爷爷找到一一的时候,白鸡早就凯旋回营了。大概它觉得赢了一一这种没挑战性的小孩子胜之不武,并没有怎么啄他,只是梗着脖子叫了几声,就迈着气定神闲的步子走了。一一可不敢回去,他躲在工厂大院的旮旯里,耸着肩膀,眼睛警惕地盯着门口,生怕白鸡再找回来。直到半个小时后爷爷找到一一,才得知他的宝贝孙子被鸡驱逐出了家门……
爸爸对这只鸡早就一腔怒火了,要不是看在它是只白公鸡的份儿上,早宰了它了。白公鸡是爷爷的“小钱库”,可着十里八村去找,也找不到第二只白公鸡。谁家办白事都得它出面,灵前上供的猪头猪尾活鱼,办完事就可以吃掉了。白公鸡可不能吃,这是租来的。二百块钱一回。白公鸡每个月靠出租上供可不少来钱!再说,也不光是钱的事。这一带只有这一只白公鸡,宰了它,再有白事去哪里找上供的鸡?岂不是让逝者无法入土为安么?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爸爸早就想和白公鸡干一场了。每次回家还得等着爷爷出来撵鸡,这到底是谁的家!堂堂一个大男人,在一只鸡面前都保护不了妻儿,这脸还往哪儿搁!爸爸抄起一把扫帚,怒气冲冲地去找白公鸡宣战了。打不死它也得让它怕了我,以后见了我要绕着走!
白公鸡见了手持大扫帚走来的爸爸,先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就明白了来者不善。没等爸爸走到跟前,白公鸡就冲了上去!爸爸一看,好嘛你还真不怕死?抡起扫帚就和鸡打了起来。爸爸将近一米八的个子,体重一百七十八斤,膀大腰圆力不亏。他将一把扫帚舞得呜呜作响,抡起了扑打着白公鸡,一下、一下、又一下,下下落空。白公鸡闪转腾挪,支棱着脖子毫不畏惧。它瞪着眼,红着颊,嗓子眼里“更更更”地低吼着,一次又一次地飞起来冲向爸爸。爸爸越战越来气,这该死的鸡竟然这么嚣张!白公鸡也越战越来气,好好的我没搭理你你竟然来招惹我!一时间尘土飞扬,扫帚毛、鸡毛乱飞,爸爸的骂声和公鸡愤怒的啼鸣混合在一起,院子里“硝烟阵阵,战鼓齐鸣”。一人一鸡大战三十几个回合,白公鸡的脸颊更红了,浑身的羽毛都奓了起来,鸡冠子一抖一抖的,翅膀上的长翎也掉落了不少,可是越挫越勇,士气越来越足,活脱脱一只玩命的斗鸡。
爸爸身宽体胖,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妈的!我赢了这只鸡也他妈不是啥露脸的事啊!爸爸骂了一句,心里想:何况还不见得赢得了……爸爸扔下扫帚回屋了。白公鸡追了几步,也就不再追了,见好就收,它也鸣金收兵了。这一场历时半个多小时的激战到底没分出胜负来,只留下一地鸡毛和一场人鸡大战的传说……
白公鸡还是白公鸡,并未因此而气馁或者是更加嚣张。一旦村里有办白事的,它还得被捆住两只脚放在灵前,去担任祭奠逝者灵魂的责任。捉鸡捆鸡自然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事只有爷爷干得了。白公鸡似乎是知道自己身兼这一重任,跟爷爷兜几个圈子就束手就擒。爷爷拿一条白布将它的脚绑紧,交给前来租鸡的人,另一只手接过二百块钱来。两天以后,白鸡被归还,解开脚上的白布条,它又开始了追人啄人的“日常工作”。
这一次,也许是爷爷绑得紧了点儿,或者是白公鸡在灵前执勤时不老实,被办事那家又将布条紧了紧。总之它从被归还回来就卧在院子里不动弹。院子里来了人它也不追。妈妈和一一奓着胆子出来,它也只是支棱起脖子高声叫几声,连动都懒得动。喂它米饭馒头也不吃。
这是怎么了?爷爷走进前,一把就将白鸡捉了起来。仔细一看,它脚上被白布捆过的地方有一圈黑。“呀!糟糕。”爷爷心里直打鼓,白公鸡这是活不成了。
白公鸡一天比一天黯淡了,洁白的羽毛脏兮兮的,几乎成了浅灰色。它已经三四天没吃食了,脖子也不再支棱着,软塌塌地耷拉下去,只是一双眼睛依然炯炯如火。它就卧在那里,半天不动弹一下,谁也不准走近,连爷爷也不行。见有人来了,它就使劲地叫,干哑的嗓子声嘶力竭。
大家都认为它活不成了,没料到过了一星期,白公鸡又站起来了。“撑不死的鸭子饿不死的鸡”,爷爷嘴里念叨着,抓了一把米去喂它。白公鸡高傲地“更更更”地叫着,从卧了几天的土窝里走了出来。它走路的姿势很奇怪,一摇一晃,扭秧歌似的。爷爷仔细一看,大吃一惊。他看到白公鸡在用两只干树枝一样光秃秃的腿踱着步子:它的一双脚都没有了。它在灵前值守时,那条捆着它双脚的白布条勒得太紧了,两天一夜的血液不流通,造成了鸡脚坏死、脱落,它成了一只残废鸡。
爷爷心疼地往前走了几步,想抓住白公鸡细看看。白公鸡忽然恼怒了,脖子上的毛都奓了起来,它怒目圆睁,嘴里低低地吼叫着,一双翅膀扑棱扑棱,绝不许爷爷靠近半步。爷爷只好洒下米粒回屋里去了。
从此之后,白公鸡变得更加厉害。见人啄人,见狗啄狗。附近的大狗小狗过爷爷家门口都是夹着尾巴一溜小跑,哪个也不敢有片刻停留。爷爷跟别人夸赞着他的白公鸡:我这只鸡,是天上的昴日星官下凡,可不简单!
可不管它是神鸡还是凡鸡,村里有办白事的时候它得去灵前上供。又有人跟爷爷租鸡来了。爷爷乐呵呵地接过二百块钱,转身去抓鸡,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白公鸡了,刚才它明明还在院子里“更更更”地踱着步子呢,一转眼,跑哪儿去了?爷爷找遍了院里院外,连对门的废弃工厂都找了三遍,直到天黑也没发现白公鸡的影子。他只得无奈地把二百块钱退给了人家。
过了几天,有人在村边一个小柴棚里发现了一只死了的大公鸡。那个柴棚四面只支着几根带皮的榆木棍子,顶子上歪歪斜斜铺了几根椽子,椽子跟椽子之间的空隙大小不等。在两根椽子的一个细小缝隙中,吊着一只鸡。鸡头正好卡在椽子缝里,鸡身子耷拉着,如同上吊一样。这只鸡是怎么到柴棚里来的,又是怎么吊在了柴棚顶上的,没人知道。据发现鸡的那个人说,那是只白色的大公鸡,浑身没有一根杂毛。但爷爷说那只鸡不是他丢的那只,那鸡是全乎的,他丢的白公鸡是没有脚的。
吊死的鸡究竟是什么样的,大家都只是听说,因为发现鸡的那个人早就把它给炖了一锅,还喝了二两烧酒。他说鸡是白的就是白的,说鸡是全乎的就是全乎的,谁去追究呢?
至于那只忽然就不见了的白公鸡,爷爷一直对人说:那是天上的昴日星官下凡,完成使命就回天上去了,哪儿能叫凡人给吃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