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开篇即已讲明,这本是一场昌明隆盛之邦经历盛衰悲欢的故事,富贵繁华不过是一场梦。其中以贾府的描述最为详细,偌大一个家族,是怎么一步步走入衰败的呢?抛开大事不讲,一点一滴处也可见端倪。
表面上“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热闹的荣宁两府,实际正如冷子兴所说:“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
生齿日繁,是说人口越来越多。凤姐也对王夫人提过:“如今丫头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等闹出事来,反悔之不及。”其实何止是丫头太多了,凤姐过生日时,老太太提议凑份子,有这么一幕:
赖大之母因又问道:“少奶奶们十二两,我们自然也该矮一等了。”贾母听说,道:“这使不得。你们虽该矮一等,我知道你们这几个都是财主,分位虽低,钱却比他们多。你们和他们一例才使得。”众妈妈听了,连忙答应。(第四十三回)
这里面有两个重点,第一,赖嬷嬷比少奶奶们的钱还多,第二,老太太的话说完,“众妈妈连忙答应”,可见这样的奴才并不止赖嬷嬷一人。贾府的奴才们都比主子会打算。比如身体弱的柳五儿,她家谋划着让她到怡红院混个闲差,不仅可以挣月钱,“便是请大夫吃药,也省了家里的钱”。虽未成功,但柳家能这样打算,是因为贾府里闲差不少。奴才大了,配成双又衍生出小奴才来,像鸳鸯、紫鹃等,都是“家生子”奴才。人越来越多,大家族却有不能破的规矩,连薛家也是一样。
夏金桂多嫌着香菱,气得薛姨妈说叫个人牙子来把她卖了,宝钗一旁拦住说:“咱们家从来只知买人,并不知卖人之说。妈可是气的胡涂了,倘或叫人听见,岂不笑话。”除了主仆之情,还有一个原因:不落魄到等银子吃饭谁拉得下脸来卖奴才?这也是“生齿日繁”“事务日盛”的一大根源。
俗语说,“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单三个和尚没水吃”,人愈多,事愈杂,等靠扯皮风气越重。宁国府就是例,秦可卿葬礼上,遗失东西、临期推委、滥支冒领……王熙凤稍一整理就理出一大堆问题。可卿葬礼上反映出来的这些,不也正是荣宁两府的弊病吗?只是程度不同罢了。
除此之外,“安富尊荣者尽多”也是原因之一。
薛家有个六十多岁的伙计张德辉,趁年下回家之时,他自己谋划着“今年纸札香料短少,明年必是贵的。赶端阳前我顺路贩些纸札香扇来卖。除去关税花销,亦可以剩得几倍利息。”那时候薛蟠正好挨了柳湘莲的打,就打算跟着张德辉一起出去一趟,名为做买卖,实则想出去躲躲羞。虽是如此,薛蟠这次的打算倒也有些的道理,他想,虽说是皇商,自己却连戥子算盘都没摸过,更别说地土风俗远近道路都有哪些物产了。连呆霸王都下了次决心,要做件正经事了,贾府的老爷们却是这么打算的:
中秋节时合家欢宴,贾赦说过“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荧火,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不过比别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第七十五回)
仗着祖宗的功绩,功名不用愁,利禄总会有。所以,哪里用得着自己奋斗?于是乎,贾敬在烧丹炼药,做神仙梦;贾赦一味好色,连贾母都说他“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对事务不热心,贾赦“谱儿”却最大。只在家里高卧,凡有芥豆之事,贾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写略节。偶尔想起什么来,立即“传旨”给下面人进来“面奏”。看贾赦在家里的模样,就知道他在官场是如何了。必定也是摆着谱儿不干事儿,这样的官能做得长久,做得稳当吗?
贾政倒是兢兢业业,却又缺乏灵活。而且“一向不惯俗务”,家里的事全凭别人料理,闲暇时只和清客谈讲。殊不知日常生活一应杂事里全是学问,一句“不惯俗务”,其实正是没有这份能力。
下一辈人里更是“运筹谋画者无一”。
最年长者为贾珍。这位玉字辈的大哥哥连居丧之期都得想些法子消遣,不然就受不了: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各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从“射射鹄子,赌个利物”演变为“斗叶掷骰,放头开局”。这些人不光赌,捎带着还炫炫富:天天宰猪割羊,屠鹅戮鸭,好似临潼斗宝一般,都要卖弄自己家的好厨役好烹炮。
可气又可笑的是,“贾赦贾政听见这般,不知就里,反说这才是正理”,而那些下人们,“借此各有些进益,巴不得的如此”。
玉字辈的里面,倒也有几个能干的。琏二爷是头一个,去平安州办理机密大事的是他,送黛玉回苏州料理林如海丧事也是他,建造大观园种种事务更是少不了他的份儿。可贾琏虽说有些才干,却只想守着家里的“金盆”就满足了,丝毫没有大作为的志向。何况他有贾赦那样一个只知私欲的老子,为几把扇子买不来就能把他打个动弹不得,“子不教父之过”,这样的父亲能教给他什么?琏二爷不但不能得益,只怕还要时时琢磨如何躲避老爹那毫无道理可讲的棍棒,再有几个“多姑娘”这样的在眼前晃,他哪里还有心思顾别的?
宝玉简直是和政老爹如出一辙的“不惯俗务”,连黛玉都说:“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脑子里过都没过一下,开口就是:“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真是如他自己所说:“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
环哥儿还小,况且他跟着赵姨娘,脑子里填满了“大家都欺负我不是太太生的”“想法儿治宝玉一下子才出气”这些鸡零狗碎,纵是长大了怕也有不了什么出息。
草字辈里的贾蓉贾蔷倒是在学习着办事。建大观园时他俩一个负责监造金银器皿,一个下苏州采买。不过事还没办,他们倒先学会了“人情世故”,一个悄问凤婶子,一个悄问琏二叔“要什么东西顺便弄来孝敬”,反正不是自己的钱乐得送人情。贾琏已经看出来采买一事“里面大有藏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未必能胜任,可碍于珍大哥的面子也不好多说,又有凤姐旁边撺掇,这五万两银子的大宗采买就由一个讲价钱会经济一概不知的贾蔷去负责了。还美其名曰,不过是个坐纛旗儿,自有底下的人懂,殊不知外行管理内行从来都是大忌。更可笑同去的还有单聘仁(善骗人)、卜固修(不顾羞)两个清客相公,这画面多像一只小山羊带着两只老狐狸?这五万银子有多少藏掖只有天知道罢了。单此一件事就看出贾府用人轻率,银钱散漫。
其余族人贾芸贾芹等,家境贫寒,读书不成,都想着指靠贾府这棵大树混碗饭吃。女人里面,凤姐是个女将军,可面对一日比一日大的亏空,她能想到的也不过借当和拿着银子放利钱这两种办法。贾府广有田地,收租子是最大的经济来源,但田庄土地是靠天吃饭,旱涝不定,收成不稳,如何支应贾府老爷们庞大的开销?黑山村庄头乌进孝一次就送来一个车队的东西,和折合粮食牲口的银子两千五百两,却还不够贾珍过年用的。既然如此,为何没有一个人像张德辉那样筹谋着做些生意呢?。
因为身份。商居“士农工商”四民之末,堂堂皇亲贵胄去经商做买卖,岂不太失身份?薛家是紫薇舍人之后,也是官宦之家出身,现如今做的是皇商,专门为皇家宫廷采办物资的,可倒底沾一个“商”字,在四大家族排名最末。在当时这种观念中,贾府怎么可能去做生意呢?
到后来,谁都不难看出家里的架子是在强支撑,可子孙们一不能经商,二不想读书,只等着世袭的现成官儿来做,等着祖宗保佑着再发一笔大财,这样的思路,家族不夸还等什么?宁府里夜宴之时,在“佩凤吹箫,文花唱曲,喉清嗓嫩,猜拳行令”的纵情欢乐中,忽然祠堂中传来一声叹息,看时无人,却听见槅扇开阖之声。一片阴森森的鬼气打断了热腾腾的欢笑声,不光让贾家人惊恐,也让读者唏嘘。宁荣二公用血汗挣下的一场荣华富贵,后人却个个不知珍惜。纵情纵欲胡作非为的,只求自保偷空揩油的,事不关己闲散度日的……怎能让祖宗在天之灵安息?
贾府的败落,元妃薨逝、官场复杂是外部原因,是“忽喇喇似大厦倾”,而子孙处优养尊不知进取却是实实在在的内部根由,一步步扣着“昏惨惨似灯将尽”。曹公的笔如一支画笔,大处写山水风云,小处勾草叶筋脉,在看似平常的日常琐事中,早已将衰败的走向渲染地淋漓尽致,只等那一声轰响就好散场,“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原刊发于《语文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