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梅朵
网站用户
《红楼梦》里的赖嬷嬷是服侍过贾母的老奴才，她曾对着孙子赖尚荣唠叨：“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饥挨饿的要多少？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初听这句话，觉得赖嬷嬷太夸张了。贾家偌大家族，即便不能一水儿的富贵，哪能有忍饥挨饿的呢？若不是富贵无边，怎么连赖尚荣这个“奴才秧子”都能捐个小官儿做做？
可细看之后，才发现赖嬷嬷此言不虚，看看贾芸就知道了。贾芸不是《红楼梦》的主角，出场次数并不多，在他身上却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
一、败不馁
贾芸为了求人办事，想找开药铺的舅舅赊些麝香、冰片，被舅舅卜世仁数落了一顿：“你小人儿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个主见，赚几个钱，弄得穿是穿吃是吃的……到你大房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嬉和嬉和，也弄个事儿管管。前日我出城去，撞见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叫驴，带着五辆车，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庙去了。他那不亏能干，这事就到他了！”
从“卜世仁”这个名字就不难看出，这个舅舅不是什么好人。可贾芸最亲的人里面，除了母亲，只这个舅舅了。贾芸并非像舅舅所说的“不知好歹”，他早想在贾府里某个事情养家糊口了。那“带着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庙去”的差事，是贾芸求了琏二叔在先，而且贾琏也答应给他了，不想贾芹的母亲因为和凤姐关系好，硬生生把这事夺去给了贾芹。贾芸这才明白琏二叔不如凤婶子权力大，他想改求凤姐，所以到舅舅门上赊香料来的。可这亲娘舅不但不帮衬他，还教训揶揄了一顿，连饭都没管就给撵出来了。“求人理短”，能说什么呢？贾芸只能重新捋一捋思路，再想其他办法。
二、看事透
在遭遇了工作被抢、亲戚挖苦之后，贾芸又遇见了一件倒霉事，他不小心碰了喝多了的邻居倪二一下，倪二举起拳头就要开打。这种心塞的时刻，若是换作别人，也许就真和倪二打起来了，本来就受了一天的窝囊气了，谁还受得了醉汉的无理取闹？贾芸能。
他虽也灰心丧气，却仍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绪，温厚有礼地对倪二说：“老二，是我冲撞了你。”比起富家子弟一言不合就要打人骂人的行为，清贫公子贾芸有着自己的处世风格。他不慌不急温文尔雅，面对醉汉的拳头也能客客气气的说话，不愧是世家子弟，“金盆虽破分量在”。也正是因此，连泼皮倪二都敬他三分，非要掏出银子借给他。
其实在贾芸心里，未必真的看得上泼皮倪二，正如倪二自己所说：“你我做了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头有名放帐，你却从没有和我张过口。也不知你厌恶我是个泼皮，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难缠”。让贾芸收住脾气的，不止是性格中的温厚，还有看得透事这一层。他知道，此时自己惹不起这个醉汉，虽然见到他挥拳气不打一处来，但若打起来，饿了一天的贾芸未必是醉汉的对手。何况泼皮难缠，俩人一交手，很可能是贾芸被打伤。那时，还买什么香料谋什么差事？只能让寡母守着哭一顿罢了。
贾芸从小丧父，家境贫寒，长到十八岁，不知和母亲糟了多少人家的白眼，受了多少势利刻薄言语。看透这点事，忍了眼前这点辱，是他多年来练就的本事。
三、虑事周全
倪二的银子让贾芸着实发了一会儿愁：虽是近邻，却从未和他相交，这人是有名的泼皮，若只是醉中慷慨，醒了酒又后悔了，再对自己有什么刁难怎么办？他能虑事这么周全，全是逆境中的孩子积攒的心思，是一直以来对在忐忑的生活中养成的习惯。犹犹豫豫中，贾芸还是接过了银子——辛苦奔忙一天，他确实已无门可投。
有银子买礼物了，可是如何送出去呢？贾芸和凤姐那一番对话，看似平常，却是做足了功课：如果她问起母亲怎么说？不问又怎么说？她收下怎么说？不收又怎么说？不知贾芸前一晚可曾睡得几个时辰的觉，又不知他辗转在心里彩排过多少遍，第二天才能把话说得妥妥当当不着痕迹？
本是一家子，说自己买来冰片麝香求婶子给个差事不好听，虽然现实就是这样，你不奉承，到手的差事也能丢。既要去奉承，总不能白眉赤眼硬搭讪，总要找个话题的，比如，有个开香料铺的朋友做了官了货物要清仓，送给做为好朋友的自己一些细贵货，这样金贵东西除了金尊玉贵的婶子别人都不配使……既要说得好听，又要合情合理。虽然贾芸也知道，他这礼物凤姐根本不会放在眼里，这不过是个搭讪的借口而已。果然，贾芸毕恭毕敬的一番恭维正打到凤姐好排场喜奉承的心坎里，她高高兴兴收下了。
四、不狂不骄
宝玉初见贾芸时，见他“容长脸，长挑身材，年纪只好十八九岁，生得着实斯文清秀”，非要认做儿子。宝玉是最不喜欢男子的，他说“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除女孩儿外，宝玉眼里能看得上只有秦钟、蒋玉菡、柳湘莲这三个眉清目秀，举止风流的美男。他一见贾芸就要认儿子，可见贾芸相貌也必然不俗，不过能让宝玉这么喜欢的，只有相貌怕是还不够。气质这东西最是做不得假，贾芸更深得宝玉心的，是那“斯文清秀”四个字。
凤姐收了礼物之后给了贾芸个种树的职务。贾芸一下子当上“爷”了，不光有了银子，手下的一班匠人都得听他指挥。通过丫鬟小红的眼，我们看到了贾芸工作中的样子。既不是贾芹“登时雇了大叫驴骑上”那样志得意满，更不是贾环那样奉命抄个《金刚咒》就拿腔作势的模样，他只安安静静的“坐在那山子石上”，看着“一簇人在那里掘土”。
宝二爷眼光果然不错，此时的芸哥儿虽然好不容易熬到“爷”的位置上，却未见他有丝毫指手画脚、气焰熏天的粗俗之举，仍是那副斯文安静的模样。争取时竭尽全力，得到时不狂不骄----相比动不动就拿刀弄棒的皇商薛蟠，找个机会就较劲生事的环哥，贾芸的举止才更具贵族气质。
在恶劣的环境中求生，有的人被打磨成圆滑市侩的鹅卵石，有的人被研磨成一堆无用的渣子，有的人却能靠磨砺，除掉包裹在身上的毛躁，显露出里面的玉质。贾芸就是这样一块璞玉，他在清贫困窘的凿刀之下，一点点变得光润成熟、柔韧坚定。种完树，他又几经寻觅给宝二叔弄到了两棵白海棠花，写了一个字帖送进去。开口就称“父亲大人万福金安”，生怕礼物遭到冷遇，又写到“大人若视男如亲男一般，便留下赏玩……男芸跪书。”
这样字眼确实过于谄媚了一些，宝玉不过随口一说，贾芸就认真起来，他真的是那么渴望亲情吗？自然不是，怎么可能在小他三四岁的叔叔身上得到父亲般的感觉呢？他完全就是想投靠门路而已。
无依无靠一路冷冷清清地走来，贾芸何曾有过一点儿踏实的感觉？族中人自然不能都像宝玉似的个个是“凤凰蛋”，可好歹都有个可以停靠一下，歇息一下的地方吧。贾芹有个能为他出头的母亲，贾瑞虽父母双亡，尚能跟着祖父混学堂，也算有所依靠。贾芸能指望谁呢？母亲不管事，舅舅“不是人”，原想跟定琏二叔的，可人家完全没把他放在心上，若能搭上宝叔这条船怎不让他欢喜？他尚未娶亲生子，还有老母要养，大事小事全堆在眼前，生活的艰辛让他早早学会了打算。
冰片、麝香，和白海棠，都是贾芸费劲心思得来，又费劲心思送出去的，这里面的“功课”，有依靠的孩子自然难以体会：苦心求觅、细心盘算、自然委婉，更要识人得法。试想若是把麝香冰片送给不理家事的宝玉，把白海棠这种珍贵奇花送给无暇赏玩的凤姐，岂不两处都不在意，东西都糟蹋了吗？贾芹和小尼姑们饮酒作乐时，宝二爷调制胭脂膏子时，环三爷计较丫头们看不起他时，芸哥正全心全意修炼一身辨人处事的本领。
其实，老天从不辜负努力的人，在“痴女儿遗帕惹相思”一回里，宝玉屋里颇有才干的丫头小红和贾芸已暗生情愫。他们一个在怡红院忍气吞声，凭本事另谋出路；一个面对困境努力打拼，失之不恼得之不骄，这样相似的积极和柔韧，定会让两人成为一对佳侣。
《红楼梦》的后几十回稿我们无缘得见，不知曹公会怎么交待贾芸这个人物，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贾府这大厦倾倒之后，人人都失去荫庇之时，起跑线才会公平的重新划定。那时，贾府中那些轻裘宝带美服华冠的贵族子弟们，没有几个能够自力更生，而如贾芸这样的人必然会比其他人更有应对突来危及的能力。贾芸用自己的经验告诉我们：那些你曾经吃过的苦，都会铺成脚下的路。
原刊发于《语文周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