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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梅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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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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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打醮:明戏之外有暗戏【林梅朵读红楼】

端午打醮是《红楼梦》中值得细品的一个场景。贵妃娘娘拿出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打平安醮,唱戏献供,文中却没写打醮的场面,而是详细地描述了看戏场景。

打醮这日,在神前点的戏是“白蛇记”、“满床笏”和“南柯梦”,戏文内容暗伏贾家由胜到衰的过程,套用《桃花扇》里一句经典的话“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到头来不过南柯一梦。所以贾母在听说最后一出是“南柯梦”时不言语了,一定是心里“咯噔”了一下。

贾母带着众人看的戏我们是看不到的,我们看书,书中人看戏,呈现都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世间道理。除了神前点的三场戏,书中还有几出有意思的“戏”。初读这一章时,只见宝玉黛玉又闹别扭了,还夹杂着史湘云的金麒麟,满篇演绎地都是家长里短儿女情长。其实,这只是明处的一出,暗处还有一出,和一个易被忽视的主角。

这个人就是张道士。

这位曾被两代皇帝称为“大幻仙人”、“终了真人”的老道,不是因为道行多高,而是因他是当年荣国公出家的替身。元春把打醮的地点选在清虚观,大概也有这个缘故。从后文凤姐和张道士的调笑看“我们爷儿们不相干。他怎么常常的说我该积阴骘,迟了就短命呢!”可以看出,张道士和贾府的人还是很熟络的。

可熟络归熟络,就如贾珍所说:“虽说这里地方大,今儿不承望来这么些人。”五月初一,清虚观里能迎来贾母等贵客也是非常不容易的。所以,张道士一出场就卯足了劲。

他一见了贾母的面,先念了句“无量寿佛”,在道中人看来,是在颂佛号,在俗世人看来,又是在称赞贾母、祝愿贾母,真是一举两得,奉承地自然又得体。紧接着就说“别的倒罢,只记挂着哥儿,一向身上好?”不问老太太好不好,却打听宝玉,这里面大有讲究。宝玉是老太太的心尖宝贝,张道士惦记着宝玉更能讨老太太欢心,也为下一步提亲做好伏笔:

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生的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若论这个小姐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的过。

这位八十多岁的老道人,替国公爷出家了快一辈子了,还这么热衷于红尘中说亲,果然这道士当的只是个替身格局。其实,热衷于在红尘中走动的出家人,不止张道士一人。

贾府里时常有尼姑道姑来往:地藏庵的圆心,水月庵的智通,还有宝玉的干娘马道婆。这些人说是来“看望看望”,或者“送供尖儿”,总之都是一番好意,不过这些好意都不便宜。王熙凤在芦雪庵接贾母回屋吃饭时说:“我想姑子必是来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银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债来了。我赶忙问了那姑子,果然不错。”话虽是玩笑话,姑子来要银子却是真的。

年例银子还是小意思,像那马道婆,认了宝玉这个干儿子,逢年过节生日庆典之时来得就更勤了。那回能让她空着回去?马道婆有口才,深谙见机行事之道,看见宝玉烫了脸,立马编出个“富贵人家孩子总有许多促狭鬼跟着,多有长不大的”谎话来,几句话就骗得贾母一日五斤香油钱。一日五斤,一个月三十日,且是旱涝保收的,这可比刘姥姥打秋风强多了!她再四处转转,看哪位奶奶还能再舍点什么,顶不济还能要几块零碎缎子做双鞋呢!就连赵姨娘这样的,也时常送个几百钱托她在菩萨面前上个供,上供钱虽然每次都照收不误,可究竟上了供没有,只有菩萨知道罢了。

像那水月庵、地藏庵的姑子们,都可以在贾府发发财,运气好了还能拐两个芳官、蕊官这样的丫头去使唤。唯有张道士不能。这次的打醮,若不是元春让太监传出话来在清虚观打,张道士还不能近距离接触到贾母等一干人呢。他自己说:“一向没到府里请安,老太太气色越发好了。”

他一个道士,又不是姑子,不能随意出入人家内宅,顶多能寻个机会和老爷们谈讲谈讲。可贾家爷们只有一个好道的贾敬,还不在府里住,而在都城之外的玄真观里烧丹炼汞。其他人里没人对道士感兴趣,只怕张道士去了他们都没时间接待。何况,一个荣国公的出家替身,按辈分是贾赦贾政的长辈,也没有做长辈的没事儿给晚辈们请安的理,张道士和贾府“走亲戚”就没那么容易了。

不过,他会发“邀请函”。打醮这日,张道士说过:“前儿四月二十六日,我这里做遮天大王的圣诞,人也来的少,东西也很干净,我说请哥儿来逛逛,怎么说不在家?”

四月二十六日,宝玉在干嘛呢?第二十七回里,作者特意提到了四月二十六日:“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这一日,大观园里很热闹,女孩子们用绫罗绸缎装饰着花草树木,连夜间走了困的黛玉也不不好意思不出屋,宝玉自然更没理由不凑热闹了。他先是在一棵石榴树下和探春说了一会儿梯己话,又到花冢那边寻林黛玉。这一日,正是黛玉第二次葬花之日,她“手把花锄偷洒泪”,一首《葬花吟》让赶来的宝玉也哭倒在山坡之上。午后,宝玉去了冯紫英家吃酒,初识了早已神往的蒋玉菡,至晚方酣畅而归。

在宝玉心中,陪黛玉一起哭和去冯紫英家吃酒,哪个都胜过去清虚观参加什么“遮天大王的圣诞大会”。所以,张道士的“邀请函”尽管发了,却毫无效果。不能常去贾府,又请不来贵客,张老道自然是有多少本事也使不出来的。可是,不甘心啊!

和妙玉一样,张道士出家也非自愿。买替身这种事当然是富贵人家才买的,但是卖给人家当出家替身的就是贫苦人了。张道士贫苦人家出身,或许是和袭人家当年一样,就剩他还值几两银子,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所以出家对于他来说只是职业,又怎么会一心清心寡欲地修行呢?身在清虚观,心在红尘中,张道士好容易等到个打醮的差事,他可是做足了功课。连夹烛花这类小事都指派了小道士,责任到人。说话更是拿捏的有分寸,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比王熙凤还夸张。和老太太见了面,张道士先提两个人,一个是眼前的宝玉:“我看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怎么就和当年国公爷一个稿子!”一个是早就离世的荣国公(宝玉的爷爷):“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的不用说,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这俩人都是老太太心上最放不下的。说国公爷的样子连大老爷、二老爷都不记得了,并不是单纯带老太太回忆亡夫,还意在亮身份,这句话他是对着贾珍说的,你的爷爷你不记得什么样子了吧?你的叔叔们也未必记得了,谁记得呢?我记得!我当年那可是国公爷的替身,你们可别忘了我啊!

一晃大半辈子过去了,当年的荣国公驾鹤西去了好多年,人走茶凉是自然现象。张道士可不能等着这层关系慢慢变冷。如果给宝玉提亲成功了,岂不是又和贾府套上一层关系吗?可惜,这事刚说出来就被贾母拦了。

张道士不慌不忙,借给凤姐之女换寄名符的机会托出了一个盘子:“我拿出盘子来一举两用,却不为化布施,倒要将哥儿的这玉请了下来,托出去给那些远来的道友并徒子徒孙们见识见识。”那玉是一见稀罕物,拿出去给同道中人见识见识,一则向道友们显摆一下自己和贾府的关系,二则给接下来的送礼做个铺垫:“众人托小道的福,见了哥儿的玉,实在可罕。都没什么敬贺之物,这是他们各人传道的法器,都愿意为敬贺之礼。哥儿便不希罕,只留着在房里顽耍赏人罢。”张道士盘子里 “或有事事如意,或有岁岁平安”,既吉庆又漂亮,这些价值不菲的金璜玉玦,真的是那些远方道友们的敬贺之礼吗?他们一则连宝玉的面都没见过,二则游方道人哪来的金玉之物?这很可能只是张道士送礼的托词罢了。这金的玉的一大堆,如果能有那么一两件入了宝玉的眼,让他佩带在身上,贾家人岂不就能时常“睹物思人”,想起清虚观还有他这个张老道吗?如此下去,关系不就越来越近了?

“哥儿便不希罕,只留着在房里顽耍赏人罢了”这本是句客套话,谁知宝玉偏偏听不出来,拿过来立马就要送给穷人,眼看一番心血又要付之东流,张道士慌忙拦住:“若给了乞丐,一则与他们无益,二则反倒遭塌了这些东西。要舍给穷人,何不就散钱与他们。” 宝玉听说,便命收下,等晚间拿钱施舍罢了。说毕,张道士方退出去,此时他一定在心里发自真心地念了一句佛。我的小爷呀,可算留下了,真险!

清虚观打醮,表面上是贵妃娘娘做好事,引出宝黛闹别扭和金麒麟事件,实则远不止如此。这次给了张道士一个大大的特写,让我们看到了红楼之细,细到小人物的小心思都分毫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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