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渔事
关中渔事
抬望眼就是漫漫无际的绿色麦田,大团大团的绿色尽情地搽抹着平原,只有在那田埂地堙处才会稍稍突兀般的透露出来几点腥黄色,斑斑点点的腥黄暗流涌动,在阡陌纵横处交相汇聚,愈发壮大起来之后,割裂的麦田地四四方方鳞次栉比。远处的天空云雾叆叇,东边的高空中彤云密布,霞光澄影万道曚芒。火车咣当咣当的越过枕木时,整个车厢都回荡着那清脆的撞击声,早已醒过来的郭欣坐在床上,抱着曲弓着的大腿,眸子深沉的望着窗外…彼时正是窗外的油菜花正当茂盛的时节。
天刚下过雨,地上湿漉漉的,那沾染的一身水珠的梭梭草被小脚丫踩过之后,有气无力的耷拉着折损的叶子苟延残喘,像是在喃喃细语,又像是娓娓哭诉。远处,走过两个身影,小女孩稚嫩嫩的,咿咿呀呀的边走边唱,不时,挑逗一下路边的花花草草。“别玩了,欣欣,待会儿去跛子爷爷那里,听他讲故事,好不好?”“啊!跛子爷爷又要讲故事,哦,走喽,听故事去喽。”跟在后面的就是小表哥,而前边蹦蹦跳跳的小丫头就是郭欣了。记忆中,郭欣每次来外婆家都是这样,和小表哥到河滩口去取鱼。每次那满载鱼获的跛子爷爷已然下工,不是斜倚着他那条破船喝老酒,就是缩在岸边不远处的窝棚睡响觉。跛子爷爷也不知道多大年纪了,也没人知道从哪儿来,更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就冠以这身体的缺陷为代号。别人这么喊他,他也不怪,就龇着牙嘿嘿的笑,彷佛这就该怪他,彷佛是他一厢情愿才造成这样的后果。别人叫,他就应,也不怨天尤人,也不指天骂地,就是本本分分,不卑不亢。“欣欣,欣欣,郭欣,你发什么愣啊?”妈妈从架子床底下掏出鱼板面的塑料袋,边拆包装边叫郭欣。“哦,没事。”郭欣迅速从记忆中抽离开来,漫不经心的回答到。“这孩子,快点下来吃饭,喊喊你弟弟,这还有一天才能到你外婆家。”母亲轻车熟路的撕开几根香肠的外衣,放到泡面盒里,拿着叉子指了指郭欣。拔下插在盒盖上的奶油色塑料叉,一股扑面而来的鱼腥味。浓重而惨烈,汹涌澎湃而又千回百转,萦绕在鼻尖,氤氤氲氲。郭欣并没有泛呕,这种腥味反而很熟悉,像是将漫长的回忆线拉近了放大了去看去闻,恍惚间飘散着淡淡的似曾相识…“小欣欣这么快就嫌弃爷爷了,爷爷生气了,不给你翘白了。”“那让爷爷香一个,就香一个。”跛子爷爷近乎孩童般的央求着。“嗯,那爷爷要给我讲故事。”郭欣烂漫的讨价还价到。啵地亲过之后,跛子爷爷都会收起那股温情脉脉的笑容,神情颇为严肃的抿几口瓶子里的白干,意味隽永的追溯起来。他会谈酒,说这些清醇甘冽的白干都是小娃娃,起不了多大风浪,说起好酒,那世间只有一种堪称人间罕有世无其二。说到这儿,便让郭欣和她的小表哥猜,俩个小家伙知道多少酒啊!五花八门的常见酒品说完后,就胡编乱造起来。跛子爷爷笑笑,说那酒是猴儿酒,他曾在鄂省有缘一觞。当时那酒儿,入口黏滞柔和,过喉回甘窜味,进胃全身毛孔舒畅,比之琼浆玉液的神仙汤都要不遑多让。跛子谈及此时,蹙眉凝神,深情向往,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小郭欣受其蛊惑,抢过他边上儿的酒瓶子就往嘴里灌,结果自然是又呛又辣的直歪嘴。跛子哈哈大笑,说你个小女娃娃,胆儿真大,五六十度的白酒都敢闷头灌。郭欣被辣的嘴里说不出话,只能干看着跛子爷爷和小表哥笑的前仰后合。跛子爷爷接着拍拍郭欣的后背,说这酒是劣质酒,小女娃娃以后不准乱喝。郭欣点点头,继续听跛子爷爷讲。“提起这酒,自然不得不提水了,这三山五岳,水分八荒,好的酒往往是水好的缘故。我走南闯北,见识过形形色色的水,在我看来,京津的水柔,秦晋的水清而愈清,浊而亦浊,皖水润,苏水甘,川水绵泽…但都不及黔省的赤水,那水见玉于质,冽清不扬,国酒亦是得之造化。”这对表兄妹当然不知道那么多,很多时候,其实是跛子自己讲给自己听。他见证了大造化与人世间一度心照不宣的喧嚣和永恒豁达开朗的阒寂。而历史自顾自的默默运转,总有一天会以家长里短的形式侃侃而谈,忆着自己的奠念和怅惘。说一通百转千回的沧桑事之后,表兄妹俩就提走了那条预留的大翘白高高兴兴回家了。郭欣急不可耐的吸溜完最后一根面,咂咂嘴,抽了一张面纸擤着鼻涕,抬起头,看见一圈人都望着自己。“老姐,没想到你那么能吃,饿坏了吧!我的鱼板面给你。”弟弟一副很厌恶那碗面的势态,唯恐避之不及的推到郭欣面前。“行了,你姐要吃,让她自个儿去泡,这碗是你的,给我乖乖吃完。”母亲瞪着眼睛,一边把碗拨过,一边侃然正色的说。“你们这些孩子啊!没吃过苦,一点腥气有什么大不了,真是的。”停顿了下,又说:也是,现在这些做的实在不怎样?这次去你外婆家,去吃那儿的招牌翘白鱼。说出那三个字时,母亲还特意瞟了一眼郭欣,见没有什么变化才缓缓舒出那口屏着的气息。“我去扔垃圾。”郭欣淡然的说,语言并不突兀,但是冷漠中依然透露出一丝的不屑一顾与不置可否。“妈,你为什么每次一提起外婆家的事,姐姐脸色就变得难看。还有什么是翘白鱼啊!”“嘘,你小声点儿。”俩人回过头看了看走远的郭欣,母亲安心落意的续说,“反正你少提就是了,翘白鱼可是你外婆家那儿的名鱼,这还有说道呢!所谓的长江刀,黄河翘,长江刀鱼味,黄河翘白美。和长江的刀鱼相媲美呢!…”母亲如数家珍的述说起来那些陈年的事,弟弟也听的心驰神往起来。天已经亮堂,阳乌作祟般的肆虐起来,从门玻璃和门的罅隙处洒下横平竖直的光线,一切似乎很是柔和,邻车厢喧嚣中竟然传出一声嘹亮的梆子腔。那声音听得很分明,激越,深沉,高亢,悲壮,虽然收音机传出的声音夹杂着吱吱的噪音,但是那种浑厚而沉郁的音调还是撺掇起郭欣的记忆线条追溯起前尘往事。那跛子爷爷比比划划,走走停停,嘴里的吼声却丝毫未减少分贝,依然慷慨嘹亮,激昂迸发如大坝决堤,婉转惆怅如续续琴音。尤其是最后一句的几个音调,拖拖拉拉的似是有无限凄怨和无岸的愁悔。跛子爷爷的故事多,但是经常唠叨的却多一半是当年抗日时期的八百冷娃跳黄河。那是当年的177师新兵团,据说是800多名三秦壮士弹尽粮绝,被日军逼到黄河崖,高呼口号,集体跳崖,全部壮烈牺牲,无一人投降被俘。八百多名冤魂就在此间长留,跛子爷爷说他曾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亲眼见此,那时他喝的醉醺醺的。猛然间,在黄河边上看到一群汉子高唱秦腔,撕心裂肺的高喊打倒日寇不做亡国奴,那声音即使在斧钺交响一般的雷电激荡的夜晚,也无异于平地里的炸雷。然后他就不做声的看到那些汉子竟然仰头跳入黄河,而且拖沓的高音还在空中一点一点的回荡着,似是晴天霹雳袭上心头。跛子爷爷正襟危坐,言谈激昂,经常恳切地问郭欣信不信,佩服不佩服这些热血儿郎。那时候的郭欣当然咬着牙捣蒜式的点头,但看着跛子爷爷那赤红赤红的眼白和满嘴的唾沫星子,还是会惊恐的跑开。上完洗手间,回到架子床上,弟弟早已躺回到床上,拿着平板看起了视频。“老姐,你这机子上怎么就一部电影。”弟弟见她进来,咋咋呼呼就吆喝上了。9寸大的超清电容屏上,千寻正在和众人齐心协力的给河神“拔刺”。却拔出来泥淖之中的废弃自行车,破旧雨伞,拖把等垃圾。那翻滚一地的污泥垃圾恶臭废弃物又一次腾跃起来,旋转着打着滚似得攥紧了郭欣的心。黄河河滩处,也可以看到自成一派的北国泽地风光,水草丰美,水鸟啁啾,对面还有大片大片的芦苇地。真是一副山水田园的自然画卷。随着那卷轴的缓缓打开,就可以看到诗经秦风里的景象,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真是这样,那摇曳的蒲苇可不是在随风飘荡任意东西嘛,蒹葭采采,蒹葭萋萋,蒹葭晞晞…记忆中那是四五月份水充沛的时候才会出现的盛景,可是二三月份,冰盖开裂,积雪初融,一湾河水半碗沙的景象如火如荼,无情的肆虐起来。接着呢,会收获一些来自上游的“馈赠”,比方说什么皱巴巴的军用高筒臭胶鞋,什么黑焦扒糊的拖把杆,什么破旧收音机,雨伞,床架之类的莫名其妙的东西…那一次,已经九岁大的郭欣被黄河的另一面震惊到了,颤颤的抓着小表哥的手,就要回去。“欣欣又来外婆家了,哎,你运气好,我那儿还有一条翘白鱼,是发垃圾洪水之前冰钓的,你来拿走吧!”跛子爷爷好像更老了,驼着的背愈发佝偻,在前面划拉着脚,那模样像极了在奋力拖动纤绳的纤夫。跛子爷爷好像没有注意后面的两位,依旧瓮声瓮气的哀叹个不停。“现在的人啊,真是,不知敬畏,不知对湖神河伯有一点起码的尊重,报应不远了,唉…”屏幕中已经清洗干净的河川大人,高兴的啸叫着飞离汤婆婆的洗浴店。而傻愣愣的弟弟愣是没有看到,一向文静严肃的姐姐已经潸然泪下。郭欣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嘴,但是哽咽的喉咙还是欲盖弥彰似得惊动了母亲和弟弟。“老姐,不至于吧!一部动漫而已,这就哭上鼻子了?”弟弟一脸的难以置信。“欣欣,这次回去就是为了你打开这个心结的,以前的事,别怪妈,妈也是为你好。”
长久以来的怨结早已被日常的一茶一饭冰消雪融,此刻感化的泪如泉涌,再也抑制不住那呜呜咽咽,像是山涧溪流变身成为宏波巨浪,澎湃翻涌而来…十几分钟后,郭欣从抽泣中醒神顿身过来,泪眼婆娑的问:“妈,我想在外婆家住一段时间,行不行?”母亲已经坐在了她的身旁,将弟弟打发出去之后,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唠叨起来。八岁就离开了这个古为京兆的城市,十六年中,只有外婆的丧事才回来过一两次,还是匆匆忙忙的祭拜之后就打道回府。可是每次郭欣都要去黄河边上的跛子爷爷的窝棚看一看,坐一坐。一坐就是几个钟头,失魂落魄,如丧考妣。很多个夜晚梦醒时分,梦魇还是会悄无声息的狭裹着她去浸润一遍这方热土,这方山水,这方人物。岸边的菖蒲芦苇已经凋谢,只存留下柔韧而又修长的躯干在凌风摆动,飒飒寒霜,漫漫朔雪吐露着冬日的阴霾。天肃冷肃冷的,冻结的冰面如林木一样叠嶂千里,绵延不绝。玩兴大起的郭欣看着冰面上欢呼的小伙伴,跃跃欲试的在近岸边跳着踩了几下,方敢和小表哥下去。刚开始还是如履薄冰的战战兢兢,放开之后,就是大步流星的腾转挪移。郭欣看着小表哥灵动的身姿,也忘情的追逐起来,打闹嬉戏。看似平静万籁俱寂的冰面上已然伸开魔掌,不过心无旁骛的表兄妹俩压根没有注意静水流深的变化。幼弱的郭欣迅速的掉落进去,扑腾挣扎着拍打水花,歇斯底里的尖叫穿破长空,击溃着玩闹的小伙伴们稚嫩的神经。冰水里的郭欣已经快撑不住了,扑腾的动作也越来越微弱。千钧一发之机,几百米外的跛子爷爷彷佛猛虎下山,猎豹一般奔驰而来。不急解衣,一头扎进冷的穿骨刺髓般的冰水里,深潜几次,才寻得奄奄一息的郭欣。可是那佝偻着腰的跛子爷爷却已经因此而作古了。不过她是不知道的,那天她已经晕眩过去了,唯一模糊的记忆碎片只有朝自己涌过来的冷彻刺骨的冰水。后来知晓此事后的郭欣,却无端的经常半夜被浑身冰凉的“河水”惊醒,十几年来,从未间歇。再过上几个小时,就可以去看你了,这次回来,我要好好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