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说话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国庆节刚刚过完，人们还在节日的气氛中没有回过神来。桂花正香，弥漫在整条街上。说来奇怪，同在一条街，街东和街西却完全不一样，东边摆满了各种摊车，卖什么的都有，鱿鱼丝，烤红薯，糖炒栗子，小笼包子，等等，等等，举目都望不到尽头，它们吸引着附近形形色色的人，有上班的，有学生，有打工的。

和街东相比，街西就冷清多了，除了昏暗的路灯以外，没有那些丰富的摊车，当然也就没有来逛的人。但也有人不时地走过，跑步的年轻人，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夫妇，吃过晚饭出来散步的老人。要么快速地跑过，要么推着婴儿车默默地走过，要么小声地聊着什么。也许聊着孩子的学习，厨房的短缺，身体的疼痛。夜风轻轻地吹着，带着丝丝薄凉，但并没有寒意。镰刀似的月亮安静地照着，显得街西更安静了。

突然一个声音打破了这份宁静。

“你说话呀！”一个女人从胸腔里爆发出来的声音。

人们循着声音看去，街西的台阶上靠墙站着一对年轻人，一男一女，男的被推搡挤得右肩膀靠在了墙上，左手做出抵挡的架势，但又不敢真挡，胳膊只做出抬到三十度的高度，脸上似乎一副万分无助的表情。他把脑袋缩着，都快把脖子缩没了。女的背对着街道，面对着男子。从背影看女子身材高挑，线条匀称，看起来比缩着脖子的男人更高一些。一头波浪型的乌黑长发，越过肩膀，垂到了腰下。

如果不是刚才她吼的那一声，这背影一定让人浮想联翩，美丽，教养，温柔，大方，知性，聪慧，娴淑……总之，一切形容女人的褒义词都可以联想到她身上。

可是现在，她的吼声在夜幕下的空气中涤荡着。除了刚才的那一嗓子，她手里还拿着一根长长的什么东西，像个半截棍子一样，正挥舞着。

“你说话呀，你为什么不说话了？”此时声音更狠了，身体越加逼近那个男人，手上的棍子由挥舞变成直接落在了男人的胳膊上。

路和她们之间隔着高高的台阶，她们在台阶上的那面墙根，空荡荡的台阶，空荡荡的一面墙，只有她们两个人，是那么乍眼，女人的声音又那么大，又摆出来势汹汹的样子，想必很多人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人们更常见的是男人这样粗陋的叫骂与动粗，因为男人嘛，荷尔蒙旺盛，头脑更趋简单，自古干着狩猎打猎等出卖力气的活，缺少女人身上自古以来流传的柔情。

可是这个女人，怎么说呢，居然把男人打得缩起来。她也不能说是女中豪杰，巾帼英雄，不能和代父从军的花木兰相比，更不能和领兵打仗的穆桂英相比。

“你说话呀，你怎么不说了，哑巴啦！”

女人又喊起来了，手上的棍子又抡起来，男人左手略略抬高一点，由三十度最多抬到四十五度。女人手里的棍子落在的男人的左肩上。男人始终没有吭声，夜幕下看不到他的眼睛里是否迸发着愤怒的目光，他依然没有动手，只保留着阻挡的姿势。

台阶下经过的人都停下了脚步，不一会儿就站了一堆人。有一个小男孩，十岁左右的样子，两只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个女的，也不知道他会想些什么；一对老夫妇，头发已经全白了，男的背着手站着，女的挽着老伴的胳膊，两个人都皱着眉头看向吵架的那对年轻人。一对年轻的夫妇推着婴儿车，车子里躺着他们的孩子，孩子还发着婴语，一只脚舒服地蹬在婴儿车的扶手上，手里拿着玩具摇晃着。婴儿只专注他的玩具，对外界的声音似乎并没有兴趣。少妇人转头对着她的丈夫说:

“怎么能这样呢？” 她忧郁着脸。

“还好你不是这样的。”男的一脸轻松地回答。

“我这样你怎样？”女的推着婴儿车，刚才还忧郁的脸色转变为面带愠色，抬起头扬起嘴角看着身边的年轻丈夫。

“好了，你看，你怎么又来了。”年轻的丈夫双手扶起妻子的下巴，把妻子的脸又转回去了。接过她手里的婴儿车，推着婴儿车离开了，妻子也跟着走了，他们似乎还在说着什么，但声音越来越远，听不清楚了。

“姑娘，好好说话嘛！“那个老太太看着终于忍不住了，说了一声。老人的眉头还皱着，眉心皱成了三条线，额头布满的皱纹也被拉扯得变了型，但这掩盖不了她的慈祥。高高的台阶把她隔在台阶下面的人行路上，她只比台阶高了一头，显得很瘦小，银发绾在脑后，脖子上带着一串和她头发一样白的珍珠项链，一件得体的黑色中长针织外搭，看起来就像民国大家里走出的老太太。她声音听起来很柔和。一个人容颜会随着岁月的雕琢变老，但一个人的声音不会被岁月改变，老太太的声音还能听出她年轻时的样子，就像她一直从那个样子走到了现在。

“就是，你好好说话嘛！”那个被凶的年轻人终于开口说话了。或许他一直想说，但面对身边女子的强势，他不知道说什么了，也许脑子早都已经一片空空如也了，要不然也不会一直一个字都不吭，任凭她打，她骂。

“你还敢挂了我的电话？”女人不理会老太太的话，也不理会男人的话，而是换了一句话，不再逼着男人说话，但是这时她显然已经生气到要爆发了，已经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了。她手上的棍子就没停下来过，不是落在男人的胳膊上或者肩膀上，就是在空中挥舞着准备落下来。此刻她又用力地抡下去，大家猜那个棍子应该不是真正的棍子，因为无论她打了多少下，男人都没有疼痛的表现。一般在重击之下，人的本能反应，会用一只手本能地去捂住疼痛的地方，此刻他并没有，一次也没有。

台阶下站着看的人大概有很多的疑惑，他们是什么关系？是情侣吗？女人为什么要这样？是男人出轨了吗？一定是出轨了，他自己理亏了，女人是被逼的吗？如果真的是一个变了心的人，女人为什么要那样生气呢，为什么就不能用一种平和的谈话方式来解决呢？为什么要在路人面前吵闹，这样岂不自毁形象呢？

“你为什么挂我电话，你说呀！“女人又近乎歇斯底里地喊着，她这一次没有打她，而是狠狠地扔下手里的棍子，她使得力气很大，棍子从她得手里摔下，狠狠地砸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然后滚向台阶。她没有去看棍子，还是气势凶凶地看向那个男人。男人此时不再缩着脖子，他站直了身子，一把推开女人，默默地走了。留下女人一个人还站在原地，此刻她终于沉默了。

见男人走了，台阶下围观的人也都纷纷走了。老太太还挽着她老伴的胳膊，她说：

“如今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好好说话，其实好好说话也没那么难，只要好好说话，谁都发不起来脾气。啥事都不是事儿。“

他的老伴没说话，脸上露出笑容，慈祥的目光看着前方，他把背着的手松开，用左手拉了拉老太太的手，好让她的手牢牢地搭在他的右胳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