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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纾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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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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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下来的时光

慢下来的时光

林纾英

1. 与一匹马一面缘

5月16日,孔府和孔庙都游完了的时候天色还早,父亲问:“还剩下孔林了,要不要去看看?”我说不去了。

对于孔林我有些忌讳,毕竟是孔子及其家族墓地,其后一些想法我不想跟父亲解释。父亲跟我都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不讲迷信,不讲,只是不讲出来。如果我把心里的想法讲出来,父亲肯定会不以为然,只是我不讲,只是父亲不坚持。即便坚持,我也不会带他们去,不管怎么说那里总不是一处可以令人开心起兴的地方。

我没有解释,父亲也不再问。

孔庙大门西侧墙根处停着几辆带顶箱的马车,中间一匹枣红马向我侧过了头,似乎是在看我一样。这匹马看起来要比其它几匹马年轻,浑身上下毛色鲜亮而熨帖,一绺剪得齐整、乌亮漆黑的马鬃盖过前额顺垂下来,几乎就要遮住一双漆黑晶亮的眼睛,它有着漆黑的鼻孔漆黑的唇,膝盖以下也一色漆黑。它无疑是一匹年轻而漂亮的马,让我的心柔软起来。我伸出手去摸了摸它前额松散的鬃毛,又轻拍了它窄而长的脸。我拍脸的时候它把头低了下来,似乎是怕我个子矮够不着,带着长而浓密睫毛的眼睑也垂了下来,看起来那么温顺,像一个害羞的小姑娘。

我是一个有轻微洁癖的人,在一些社交场合我甚至不愿意顾全礼仪,尽量避开与人握手及肢体的接触。见到那匹马的时候我把这些全都忘了,我是那么的喜爱它,喜形于色,以至于用脸去贴了贴它看起来油光水滑实际上毛刺刺的脸。

想来那应该是一种心的贴近,就像我家两只可爱的猫。两个小家伙拉尿完后总不忘用爪子扒拉猫砂做些猫盖屎的动作,爪子常就会沾上臭烘烘的味道。我是典型猴亲乖乖的人,咪咪和小不点的乖巧和温顺常常挠痒着我的心,总想抱它们,握它们小小的爪子,从来就没去想它们身上有时候还带有屎尿味,即便闻到了也不嫌。我家里还养了一条泰迪犬,它算是极聪明极乖的一条狗,我却无论如何都亲不起来,甚至连摸一下它头的兴致都没有。

人与人讲缘分,人与动物也得讲缘分,有缘自然亲和近,无缘是强求不来的。

所有旅游场所都有职业摄影人,圣人之地也不例外,圣人之地也生烟火中人。一个中年妇女递给我一张放大了的照片,不得不承认她的摄影或是后期制作技术的确很好,照片中的我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漂亮、都光彩照人,而且我和马迷情的瞬间都被她及时抢拍到了。最可笑,也最令人惊诧的是,在衣着打扮上我与那匹马似乎穿了情侣装:黑色头发,黑的墨镜,枣红的中式上衣,黑色香云纱的裤子……

我指给母亲看时母亲笑得几乎就喘不过气来,父亲和我也都乐不可支。

这样巧合的效果是摄影女人没有想到的,她也随我们笑起来。“喜欢就留下吧,这么大一张只要一百块钱。”照片是打印件,本钱至多值十元钱,女人的做法无疑是行情感绑架之实。

我接过了照片,没有与她计较价格。因为喜欢,也只因为喜欢,还因为这是我与枣红马尘世中第一面的缘,也注定是最后一面的缘。

2. 老猴子精和大熊猫

剩下的时间那匹马驾车载我们转了半个城,傍晚时候送我们去了住处附近的永和豆浆。在永和豆浆吃过饭,我们慢慢溜达着回不远处的酒店。母亲人胖,她的路走得有些歪趄,显然是累了。父亲状态一直都很好,他脸上始终带着浅笑,一副惬意和满足的样子。

曲阜五月中旬的天气及温度都很好,不冷不热,好得同烟台一样,差不多是一年中最令人舒服的季节。游客服务中心旁边的广场这个时候还有很多空着的石桌和石凳,我带父母选离人远一点的地方坐了下来。父亲抬头看看天,再四周看看,看四周的时候有些小心和谨慎的样子,之后他摘下了一直戴在头上的帽子,又把挎包从肩上摘了下来。帽子摘下了,他瘦削几乎见不到肉却依然圆溜溜的脑袋就露了出来,我看见他几天前油光瓦亮的脑壳已钻出了短短一层发茬。那时,橘红色的夕阳正从他身后照来,他头顶极短的白发被橘红的夕阳渲染成黄亮的颜色,像桃子表面覆着一层绒毛。

母亲盯着他一会,撇了下嘴,说:”你终于摘帽了呢。”他看了看母亲,没有作声。

“终于摘帽了”。见父亲没有反应,似怕他听不清,母亲强调般重又说了一遍,而后向我眨眨眼,而后捂住嘴吃吃地笑起来。看母亲那番搞怪的样子,我猜想她话里一定还有话,只是我猜不透。

听见母亲说和笑,父亲伸手把石桌上那顶崭新的,带jeep标志的灰白色棒球帽抓在了手中,生怕被母亲抢去一样。“你说的都是什么怪话,什么叫终于摘帽了?就好像是地富反坏右摘帽一样。”半个世纪的婚姻,两人早已成为彼此肚子里的蛔虫,父亲一语就把母亲藏着的话给讲明了。

母亲再一次笑了,“就是啊,你摘帽子那么难,不就像给地富反坏右摘帽子那么费劲吗?”她又向着我说:“你不知道啊,他拿这个破帽子简直就当了宝,除了睡觉不戴,连吃饭都舍不得摘下来,你就没看见他那个犟啊,简直含着屎橛子拿金子都换不下来。”

父亲没有接她的腔,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光头,似意犹未尽,又反复摩挲几下,然后把那只手放到眼前盯着看,看得那么仔细,看着看着他的眼睛就眯缝起来,嘴也一点点地咧了开来,“总算是长了一点出来……”

母亲双肘支在石桌上,手捧住两腮,歪头一脸玩味地看着父亲的小动作,看着看着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眼笑出了泪,我也跟着她笑起来,笑出了泪。父亲那一时刻那副神态还有他连串的小动作像极了得到糖块的小孩子。

听见我俩在笑,父亲不好意思起来,自嘲地嘿嘿了一声。看了一眼母亲后,他就不笑了。“你笑什么,还不都是因为你?”又转向我:“她哪会剃什么头,就她那个破手艺,还非要给我剃,结果把我的头剃得像长了癞疮,出门见不了人了,没办法我才剃了光蛋。”又转向母亲:“要不是你,我至于吃饭还要戴着帽子?”

我以为母亲受了他的埋怨会不高兴,结果她一点恼意也没有,依然满脸都是笑,连声音里都带着笑:“你以为我就那么愿意给你剃呀,要不是不放心你开三轮车去外边剃头,才闲得管你。”

“我宁可不剃头也不要剃光蛋,这个样子叫我怎么见人?”说着话,见有人走来,他抓起帽子一把就扣到了头上。母亲见了,收起笑容,狠狠地剜他一眼,“你以为你还年轻啊,老得都没法看了,还那么臭美,除了我,像谁还喜见看你一眼。”

听母亲说他老的没法看了,他的脸就拉了下来。

父亲比母亲大五岁,两人是姑表兄妹,早几年前无论母亲发火撒刁还是耍小女人脾气,父亲极少会与她去计较,直到最近几年。

人说老小孩老小孩,意思是,人老了心性就会像小孩子,只能去哄,不可讲理。近几年越发老了的父亲心性更加像起小孩子来,也有些得理不让人起来,动辄会为一点鸡毛蒜皮小事与母亲拌嘴,有时候甚至会把母亲气哭。

眼见他俩又要拌起来,我赶紧从手机里调出一面小镜子对着他照去:“从小你就教我大的要让着小的,我妈不是比你小吗?你可不许对我妈吹胡子瞪眼。”听了我的话,他果然放松了脸,转头去瞅母亲。

我趁热打铁:“而且你一点都不难看,不信把帽子拿下来照照看。”他还是不肯拿下帽子,也不肯去照镜子。我只好拿出老办法,绕到他身后搂着他脖子哄他说:“真的好看啊,你这么瘦,剃光了头发,显得脑袋溜圆溜圆的,就像聪明的一休那么可爱。”他愣了一下,挑了挑眉,接着开心起来,随后拿下帽子对着镜子仔细端详起自己来。母亲耳朵尖,她听见了我哄父亲的话,再一次笑出了泪来。“一休就他那个样子啊,瘦得和老猴子精一样,说他是一休的师傅还差不多。”动画片《聪明的一休》里一休的师傅也是光头,老得脸皮都耷拉下来,嘴也瘪了,还不如父亲老得利索和好看。

听母亲说他和一休师傅一样,到老都爱俊的父亲又不愿意了:“你好看,你好看,胖得和大熊猫一样。”

母亲比较胖,他私底下常戏称她大熊猫,母亲听了也不恼,她就反嘴喊他老猴子精,“大熊猫”和“老猴子精”是他们夫妻间的小情趣。他很愿意听母亲喊他老猴子精,却不愿意被说成动画片里那个瘦得清汤寡水的一休的师傅。

母亲嫁给父亲后的日子过得滋润,从来都是吃穿不愁,父亲也从来不用她下地干活,日子舒心了,母亲人一直就胖着,是一个就连喝凉水都会胖起来的人。而父亲人却一直就瘦着,吃什么好东西吃多少都不长肉。因为他总胖不起来,吃饭时母亲总往他碗里夹菜,逼着他吃,“你再吃点,再吃点,瘦得和猴子精一样还不正八经吃饭。”父亲看母亲吃什么都吃得很香,停不下来筷子的样子,就伸出筷子去隔挡她伸向菜盘子里的筷子,说:“你少吃点,少吃点,胖得都快变成大熊猫了还不停地吃。”

尽管他口头上嫌她胖,她口头上嫌他瘦,实际上,他俩谁都不嫌谁,离不开谁,走到哪里他都紧紧扯着胖得像大熊猫一样妻子的手,像一撒手他的国宝大熊猫就会走丢了一样。

3. 一个不大的意外

5月19日我要去东夷小镇,那一天是日照散文季开幕的日子。

吃早饭时我再一次跟父亲提起东夷小镇:“你就跟我去看看吧,那是新兴的一座仿古小镇,与你之前看到所有地方的风格都不同,古香古色的。”父亲依然很坚持:“不了,这次玩的地方已经够多了,时间也够长,你妈有点累了,我带她坐高铁回去,你也好轻松点。”母亲附和着他说:“是啊是啊,出来这么长时间,我们坐车都坐累了,何况你开车呢?”我说我没有感觉多累。

母亲拉着我的手摩挲起来:”这些天你都开了两千多公里车了,又不是铁打的人,怎么会不累?哎,我们两个老累赘都快把乖给累死了。”说着话眼圈便红了。

父亲母亲老来没有其他的爱好,只是喜欢旅游。带他们旅游是很累的一件事,却是我最愿意去做的事,只是怕累着他们,每次时间都不会超过一周,而这次的时间却已经超过了十多天,母亲说坐车都坐累了,想来也该累了。于是不再坚持,给他们订了当日下午两点的高铁票,又给音乐家打电话安排了接站及其后一些事宜。

中午去游客服务中心对面的一家东北菜馆吃饭,去的时候菜馆里客人还不是很多,捡了一处离地面差不多半尺高的卡座。菜点完了,我抬起腿准备上座,右腿不小心碰在了桌角上,一阵刺痛传来,低下头就看见新买不久的黑色香云纱裤子被横着割开一道两寸多长的口子,透过这道口子我还看见了大腿内侧向外张开的两面白色脂肪断层,心里一惊,就想起上大学时一堂法医课。

法医课学的是生前死后伤鉴定,不足百斤重的一头猪被用作了那节课的活教材,被法医老师和几个胆大的同学轮换以各种刑具,各种杀人工具给折磨了大半堂课,直到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时才被一颗子弹打进心脏,结束了它痛苦,生来就注定要为人类牺牲掉的生命。

法医课老师在讲生前割裂伤,他拿起一把开了刃锋利的军用匕首伸手就在猪后背上割了一刀,然后招呼我们凑近了去看。我看见猪背猛揪了几下,之后刀口就向外翻卷了开来,两面白色的脂肪层索索索地抖着,索得我心揪起来,疼起来,我还看见了从脂肪间细小的血管里一点点地渗出了猪的血,跟我的血一样鲜红。

桌角带着血迹长长的玻璃尖刺直直地向外伸出,看起来很像当年法医课老师手中那一把割过猪背的匕首,尖锐而锋利。

我的汗冒了出来,我切身体会到了当年那头猪的疼和痛,身前后背都湿透了。

我抬起头去望父亲,瘦削的父亲彼时如山一样压在我心上,在我心中他一直如山一般的存在,比山更重。

我是那么的焦虑,心像被塞了一团乱麻,无法理出一丝的头绪来。我无法面对自己的伤,不知父亲要如何面对我受伤的事。父亲一直把我看得很重,比一切都重。那样的时刻,我多么希望父亲会漠视我一些,那样他才不会太难过,我也才不会难过。

父亲和母亲正你问我答地讨论着什么,我腿伤了,我在想什么,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伤是需要做缝合的,我不确定缝合后的腿还能不能开车,如果不能开车我又怎样送父母去坐高铁?

坤香已知我到了曲阜,而且头天就约了其他几个在济宁工作的大学同学晚上在济宁等我过去一聚,连住的地方她都给安排好了。本想午饭后送父母坐上高铁就直接赶过去,第二天再从济宁开车去日照,随着腿受伤,一切的安排恐怕都要泡汤了。

我被重重的焦虑煎熬着,汗越出越多,血也越流越多,半条裤腿都被血染透了。

受伤的事看来是瞒不过去了,正好有服务员在邻桌布菜,我便伸出手去招呼她:“我的腿被桌子划破了,赶快找车送我去医院。”说完我就转头去看父亲。

父亲听见了我的话,也看见了我流血的腿,他脸色陡然变得灰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整个人石化了一般。父亲被吓坏了,母亲也被吓坏了。

为安抚他们,我故作轻松地笑着对父亲说:“看你们吓成那个样子,怎么就那么不经事啊,我的腿只不过是划了一道小口,去医院擦点药很快就会回来的,饭上来你和我妈先吃,不要误了下午的火车。”

在医院里排队挂号,做试敏,打破伤风针,到伤口缝合完时间已经过去近两个小时,回到饭店时饭菜全凉了,一桌子饭菜动也没动,给父亲点的一小瓶白兰地也没有开瓶。父亲侧着脸呆呆地坐着,母亲眼圈红红的,睫毛还湿着,显然哭过了。

我的心情很不好,父母心情更不好,店长说要重新给做菜,被父亲拒绝了,于是回了宾馆。

火车已经过了点,而且父亲还放心不下我的腿伤,说什么都要留下来陪我。走出电梯,站在宾馆走廊上,父亲就不动了,无论如何他都不肯回房间。我摇一摇他的胳膊,他眼眶忽地就红了,“这都是什么事?好好地出来玩一趟怎么就受了伤?”看他实在忍不住难过的样子,我心里一痛,泪忍不住就涌了上来,赶忙转过身借与菜馆店长说话工夫偷偷擦去流出来的泪,回身冲他轻松地笑了:“你怎么就不能经一点事啊,我本来没事,被你这样一惊一乍也惊出事了。”

听了我的话,他原本严肃吓人的脸才稍稍有了点缓和。

我忍着伤口处的一些不便走路给他看,“只不过是割破了一层皮,你看,一点都不影响走路,你那么大惊小怪干什么啊?换个角度去想,如果说注定要出点什么事,你还不该庆幸我只是受了这么小的一点伤吗?”他盯着我的眼,认真想了下我的话,然后神情明显就轻松起来。

饭店重又做了热乎的饭菜送过来,我与父母边吃边合计起来,近千元的一条香云纱裤子,多住一晚五百多元的房费,加上废掉的五百多元高铁票钱,合计损失两千多。

父亲一辈子做事磊落,他不欺人,也不欺心,为挑起他的情绪,进一步转移他对我受伤这件事的注意力,我故意去刺激他:“我得狠狠敲他们一把,起码得让他们赔五千。”

“就一道小口你要人家那么多钱干什么,咱不能吃亏也不要狮子大张口占人家便宜。”父亲有条有理地对我讲起做人做事的道理,他试图说服我不跟人家要五千块钱。

麻药的药效随时间一点点地消散去,伤口开始一点点火辣辣疼起来。伤痛抵不过内心的欢愉,我处心积虑的话题终于将父亲关注点给转移了开来,他果真信了我的腿只被划破了一道小口。

这是我所希望的。

4. 一段人生,一段旅程

大学时吕坤香在一区队我在二区队,整个侦查系只有九名女生,全集中在一个宿舍,吃和住日日都在一起。我和吕坤香,还有个临沂的张清华,我们三个属于家庭条件较好,且能喝点酒的女生。周末时,其他女生去别校找老乡聚同学,宿舍里只剩我们三人时,我们就用饭盒从食堂盛回几个菜,之后去街角小卖部买几瓶趵突泉啤酒。我们就坐在马扎上,菜和酒放在拼凑在一起的两张小方凳上,没有酒杯,我们学着男生的样子,一人抱起一瓶酒咕咚咕咚一口气就喝下半瓶,长长一串酒嗝后,三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而后相视大笑,自我解嘲,说是一群疯女生,而后继续喝完剩下的酒,而后挽着手打着酒嗝去斜对面电影院看电影。我们在电影院里喝酸奶、嗑瓜子、吃爆米花,吐着酒气,看着电影打着瞌睡。

那是一段很令人怀念的日子,二十几年前的那些日子是那么的慢,那么的美,只是回不去了。

毕业后,坤香跟我们的袁刚同学结了婚,回原籍做了济宁特警大队大队长,清华随我们李伟同学去青岛结了婚,做了看守所所长。她俩婚姻事业都做得有声有色,唯有我,两袖清风伴明月,一间陋室透书香。

几年前去青岛坐飞机时见过清华一次,坤香毕业后则一直无缘再见。

出父母房间后我给坤香打电话,简单讲了腿被玻璃割伤的事,告诉她当日不方便开车去济宁见她了。坤香便带着大帮同学还有几个家属呼呼隆隆来曲阜看我并请我吃饭,得知第二天我要带伤开车去日照,说什么她都不放心,硬是打电话给安排了司机要连人带车送我过去。

司机第二天一早就赶到了,送父母坐上高铁我俩便往日照赶去。约莫快到日照时我打开手机去看日照散文季活动日程表,见大众日报“小逄观星”栏目主持人逄春阶老师也在参加活动人员名单内,就给他发了微信:“胖兄,又要见面了。”几乎同时我接到了他的消息:“林妹妹,刚看到你也参加日照的活动,太高兴又见到你了。”看来他好像也是刚得空去看日程表。正捉摸着回他什么,司机说话了:“姐,前方是日照服务区,我想下去抽支烟,烟瘾大,忍不住了。”

伤口已经不疼了,行动也丝毫不受影响,司机下车找地方抽烟去了,我则溜达着去超市买了即饮咖啡。

一瓶咖啡慢悠悠喝完了,出来时司机依然没有回来,不知他哪里抽烟去了。傍中午时,太阳升到了头顶,车是黑色商务型轿车,极吸热,车内的温度不一会就升了上来,司机依然不见影子。

车里热得坐不住,我打开车门想要下车透透风,一条腿还没落地,就见边上一辆商务面包的车门滑开了,从车上下来的竟然是几分钟前还在微信里说话的那位热衷“观星”的“小逄”,他正躬身从面包车里出来,四目相对时我俩都愣住了。

因为他姓逄,而且人也胖,我一向依韵称他胖兄,他也一向不介意。与胖兄同行的是日照宣传部副部长,介绍认识之后,我便同他开起了玩笑:“看来还是胖兄级别高,连部长都要亲往接驾呀。”胖兄赶忙一本正经解释,很谦逊:“不是的不是的,我与部长只不过恰巧同在淄博宾馆开会,只不过是巧合,巧合。”

看来巧合的不仅仅是我和他,还有他和日照的宣传部长。胖兄也真是吉人天相,顺风顺水的好事全都被他恰巧给碰到了。离上次见他时间差不多过去四五年了,那时我的工作和生活都不似现今这样无头无绪,尽管也忙一些,却忙而有序,也还能够在忙乱中抽出时间参加一些文学活动,活动中几次见过胖兄,后期还找他帮忙在他的报纸上发过单位宣传稿,也算是老朋友了。

胖兄个性活络且不拘小节,像生怕我丢下他,问也不问就从部长车后备厢里拖出行李转身放我车里,回身时才想起礼数,对部长说:“不好意思,我跟林老师是老朋友,我坐林老师车说说话,你头里走,我们跟着。”

我悄然一乐,人说秀色可餐果然不假,尽管我已人老珠黄,总归比部长要好看很多。那位部长人也挺随和,对胖兄作为并不介意,只哈哈一笑:“老逄你这是卸了磨杀驴吃,典型重色轻友嘛。”

5. 慢下来的一段时光

2017年6月,习总书记在山西考察工作期间强调,坚持绿色发展是发展观的一场深刻革命。日照建设东夷小镇,建设美丽家园,绿色家园,即是遵照总书记绿色发展指示,推动形成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有力举措,也是对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发展理念的践行。

东夷小镇原是日照市秦楼街道董家滩村一个小渔村。2012年,当地政府按照“拆一片旧村,带一片产业,富一方百姓”的思路,规划建设了东夷小镇。小镇看起来就像困在水中的一座小岛,一面连着大海,其它的都是河,如同古时候的护城河。河水不宽,三五米、七八米的样子,由几座小的拱桥与外界链接起来。小镇里人的交通要靠两条腿,机动车都被设在桥头的道闸给挡在小镇之外,泊进周边免费的大型停车场里。

东夷小镇拒绝机动车,摒弃了机械化大生产的规模与效率,人凭两条腿走路,靠两只手操作,以极简主义的生活方式,让身心逃离浮躁,回归质朴与原始,回归绿色低碳,慢的生活。

诗人木心有一首诗,《从前慢》:

“长街黑暗无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子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慢,慢而有序,而幸福,而快乐。而今快,什么都快,高速路、高铁快,快递、快餐快,速读、速录,速记快。甚至连婚姻都快,快到可以闪婚,可以闪离。人的一切都快了,唯有心不能够快乐。在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不小心就会被大潮拍到沙滩上的高速率时代,每个人都在忙着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像高速运转机器上的一颗螺丝,必须咬紧大气候大环境,必须与整体同步,不能也不敢有稍微的松动脱节。慢下来,能够慢下来,褪去浮沉,回归自然,回归人性本真,去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享受“依依墟里烟”里的生活会有多么的惬意,又是多么难得。

东夷小镇的日子是慢的。只须要走进去,走进去便走入了那样的慢生活。日子慢了,扰心的事停下了,人可以在街上慢慢走,浅浅地交流,迎面过来,可以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也可以视而不见。找一处饮品店,点一杯咖啡,或一杯清茶,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问,你只须要慢品慢饮,慢慢坐着痴痴发呆,看疏影横斜,任时光流逝日落黄昏。

这是一份意境。

手工作坊里,工匠轮着铁锤木锤小棒槌不急不慢地敲打着小镇的每一个白天和黑夜。身着汉服短短打手执笤帚的男人在慢悠悠周而复始地推着扫着古老的石碾、石磨……手工的劳作带给人的愉悦与财富在这里比机械化工业大生产来得更便捷,更直接和高效。

青石板的小街,幽静昏黄的古巷,夜里廊檐下迷离的宫灯,仿民国时期的灯杆和街灯,古香,古色,古韵。这便是东夷小镇。静态稳定的秩序,化繁为简的生活,这是难能可贵的。

小镇的风韵也在建筑风格,无论楼体布局规划,还是平面及空间处理,还是雕刻艺术,大量地借鉴了徽派建筑元素,却又不拘泥,所有的运用都圆润自然。古意盎然的青石板街,青砖黛瓦的别墅式小楼,飞檐翘角的门楼,以南北纵轴对称布置和封闭独立的四合院,四合院围出的“天井”,包括灯光,绿植,包括人的淡然怡然,所有都不求高大上,呈现出与世无争,素雅静宁的姿态和心态。

我和子君爱极了这方世外桃源般的小镇,同来的所有作家也都爱极了小镇。白天和黑夜,我们在光洁的青石板路上随意地荡来走去,随意地踱进一处店铺,随便同店家说一两句什么,不买,也可以择一处空位置坐下来,坦然地品尝店家慷慨奉上的一点小吃,或一杯地道的日照绿茶,坦然收获一份小镇的热情。

6. 总归多情

子君与我住一处上下两层复式的房间,她在楼上,我在楼下。楼上的房间没有阳台。夜里,她就趴在我房间那个大的开放式阳台雕花的木栏上向下面望,她趴在那里很久,像睡着了一般,一点声音都没有。

子君只喝了一点点的酒,她全身上下朦胧着的一点酒意恰到好处揉进了小镇夜色的旖旎中,令人心说不出的柔软细腻起来。

晚上几个同学过来请客,我拉着子君去了。子君不是会喝酒的人,也向来不喝,却被我几个同学软磨硬泡软硬兼施给劝着喝了一些,酒后的她只是一个人轻笑,醉眼迷离地,神韵举止露出醉西施般的柔婉和可爱。同学散去后,我便扯着子君的手溜达着回客栈。

圆月夜,得驿客栈楼内的天井里没有饮茶赏花人,四方回廊里亦静悄悄,不见一个人的影子。怕弄出声响,我和子君踮起脚尖极小心地在木质楼道内走路。子君忽然松开了手,倒退几步,像猫一样轻捷地贴着廊柱站下,她竖起食指冲我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另一只手伸向左前方示意我去看什么。顺她所指我看到一高挑女子,认出是同来参加活动的一个作家,她跷着脚轻轻一闪便进了一个房间,身后的门随之关上了。

我轻轻地笑了,子君也笑了。

所有的语言都是多余的。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这样旖旎的小镇旖旎的夜,若不发生一点什么,比如激情,比如爱情,多多少少会存些遗憾的。能够在小镇遇一人白首或结短暂同心,原是极美好和难忘的一件事。

回到房间,我在手机记事本里写下这样一段话:“小镇的确是可以忘情的,所有的芜杂都会被涤清,连人心幽暗都会被照亮,剩下的只是美好。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两情相悦都是美好,所有的人都应该祝福和被祝福。”

彼时,子君正穿开襟系腰长睡衣,躬身趴在楼栏杆上一声不响地向下看着。我拉开滑门去看她,子君回过身来拉我走向阳台边,手指着楼下给我看:“你看看,你看看,多好啊。”

彼时我也穿了如同子君的长款睡衣。站子君身侧,闻着海淡淡的气息,吹着海淡淡咸湿的风,被酒烧热了的双颊如同落下沁凉的雨丝,整个人都惬意振奋起来。

5月19日,恰逢农历的十五,白天熙攘喧哗的小镇静了下来。彼时,一盘浑圆杏黄色的月亮正在空中,幽幽的,将东夷小镇照得比以往更清幽、婉约和美好。一座座仿古小楼飞檐翘角的门楼下俱各挂着或红或白或明黄或六角的宫灯,影影绰绰照出三两夜行的人。对面二层楼前廊扶栏上披挂着宽幅的大红绸布,四只大红灯笼垂在廊厦下,透出洞房花烛或金榜题名的洋洋喜气。楼下酒馆门楣上横着挑出一杆微微拂动着的杏黄色酒旗,一骑在门槛上穿素色酒保服戴同色头巾帽的男人正拱手送出客人。

“蚝门盛宴”白色的幌子大而醒目,几乎有半层楼那么高,从名字上看即与“蚝”有关,与蚝以外的海鲜有关。“蚝门”外,一张长方木桌上朦胧见着几个盘子,盘子里东西是看不真切的,一对中年男女隔着桌子相对而坐,面目不清,大致看,是一对举止优雅,动作轻缓亲和的人,久看下来倒不似夫妻间那种随和与熟络。这是费猜测的。

却又何必去猜得清楚,想得明白?你只须要领会他们之间传递和流淌出、能够感染你的幽美和静美就好了。

只要雾里看花就好了,或许遮了一层薄纱的人生才更具美感吧……

7.灯笼和油纸伞

子君问我:“你心里有什么样感觉?”

什么样的感觉?我说我不知道。就像爱情。我知道爱情总是说不清楚的,或许说得清楚就算不得真正爱情。我对子君说:“我不知道。”子君也说不知道,然后她抓起了我的手:“下去走走吧,我喝酒喝得脸有些烧。”我本来准备哪儿也不去,却在被子君拉去阳台边看下去的时候看出了兴头。

彼时青石板的街道上人不多,灯笼多。每一处门头都挂着,上空也吊着。钢丝绳从路两端楼顶一排排地牵出来,密密麻麻地吊着红色的黄色的白色的灯笼,人走在灯笼迷离的光下,恍然便生出错觉,有如进了大宅门。

如果说灯笼为东夷小镇布下了一场光的局,油纸伞则是迷彩的阵。小街上空也吊着油纸伞,五颜六色,一去几十米上百米,几百米,连天蔽日。特别是白天,白天我走过拱桥进入小镇时从油纸伞下走过,那时的天空很蓝,仰头去看,打上了太阳光的油纸伞很像是蓝天下盛放着的一朵朵太阳花,却又比太阳花开得更美艳,生动。

油纸伞在很多时候被赋予一些意象,该与江南的杏花微雨天有关,还与戴望舒的“雨巷”,与西湖的断桥,与趿拉木屐穿着和服跂行喙息的日本女人有关。

在小镇,它只与婉约,与柔美和风情有关。

【作者简介】林纾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3届高研班学员,山东省闪小说学会会长,公安部文联散文分会副主席。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文艺报》等国内外报刊发表散文作品二百余万字,出版散文集《一剪秋思》《守望》《花开花落都是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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