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小野小心的将“千人针”贴身放好，这是他出征前母亲走亲访友请千位妇女用穿红线的针缝上疙瘩的绸带，是母亲祝他武运长久、永保平安的护身符，也是母亲的心，小野想家的时候就会拿出来看一下。

每看一次，小野就会倍感当初的想法是那样的荒唐、可笑，那时毕竟太年轻，有着狂热的冲动。

第一次产生为天皇陛下效忠的冲动来自村里的一个阵亡者，那时他只有十五岁，他看到的不是阵亡者家人的悲痛，而是村里人为阵亡者举行的隆重葬礼，人生在世再也没有比为国尽忠更光荣的事了。

这件光荣的事很快落在了他的好友小田身上，小田比他大而且很有主见，小野很崇拜他。

小田出征前的晚上他们在野外燃着了一堆篝火，一边喝着清酒，一边唱着刚学会的出征歌，一个个都已醉眼迷离了，心儿已经飞向了中国。

小田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举着清酒瓶，我在中国等着你们，让我们一起为天皇陛下建功立业。

小野也醉了，虽然口齿不清了，但他还是要说，小田君，你千万留些敌人给我们杀，拜托了。

他弯腰给小田鞠躬，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火堆上葬身火海。

自那以后，小野一直盼望着有机会和小田并肩作战。

在小野将满十八岁的时候，发生了九一八事变，天皇将机会给了他，他兴奋的一夜都没睡好，那一夜，他听到了母亲压抑的哭泣声和父亲的呵斥声。

他不明白了母亲为什么要哭泣。

小野在中国遇到了小田，而且成了小田的部下，几年不见，小田变得郁郁寡欢，时常流露回家的想法，小野困惑了，这还是他认识的小田吗？

时间告诉了他母亲为什么哭泣，小田为什么失去了朝气。

初来中国时，长官告诉他，三个月就可灭亡中国，他一年内就可以回国了，现在六年过去了，希望越来越渺茫，和他一同从家乡出来的几十人人，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下一个说不定就是他。

他可能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小野抚摸着卧在他身边的狼狗，狗毛像黑色的绸缎滑滑的，这是小田留下的，现在小田已经为国玉碎了，他没有实现回家的心愿。

小野现在是狗的新主人，他以前有什么心事可以和小田交谈，现在这狗成了他唯一倾诉的对象。

两个月前他遇到一个十五岁的娃娃兵，要不是他喊小野，小野没有认出他，小野到中国的时候，他才九岁。

他告诉小野，在日本几乎见不到年轻的男人了，到处是一片荒凉，街面上买不到东西，他们成天饿着肚子。

小野急切的想知道家里的情况，娃娃兵似有难言之隐，吞吞吐吐半天才告诉他，小野的父亲去年也应征入伍了，半年后家里就接到阵亡通知书，小野的母亲也病倒了，希望小野能够早日回家。

小野离开日本时他家还是一个“五反家庭”（小康之家），现在的日本怎么了，这难道就是他们所想要的圣战吗？

小野担心他的母亲，在饥寒交迫，拖着病体中能熬到他回国的那一天吗？一股冷气从小野的脊梁升起。

他现在完全理解小田了。

夜幕降临了，碉堡内一片黑暗，恐惧也随着黑夜降临，周围不少据点、碉堡都被八路攻克了，许多熟悉的人再也见不着了，这个噩运早晚也会光顾他们这里。

喂，碉堡里的战友们，我是……

碉堡外有人喊话。

叭勾——

有人冲着喊话的人开了一枪，夜又处于一片静寂中。

别开枪，听听。

一个士兵说，他发现小野站在他的身后，脸唰地一下白了，凭这句话，小野可以立即处死他。

小野面无表情的站在那，没有指责开枪的人，也没有训斥他。

战友们，我是小田。喊话人报了姓名。

是小田，碉堡内传来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分不清是为小田活着而高兴，还是惋惜。

小田这个没骨气的家伙居然还活着，丢尽了大日本皇军的脸。小野突然冲过去，夺过一个士兵手里的枪，向小田所在的方向开了一枪。

士兵们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纷纷开起枪来，这一晚上就这样热热闹闹的度过了。

事后，小野也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那样冲动，至少也应该听听小田说些什么，不知道这个家伙明晚会不会再来。

到了晚上，小田又来喊话了，换来的又是一片枪声，这次小田有了准备，枪声停了，他又继续喊话。

战友们，你们好久没有收到慰问袋了吧？

原来说的是慰问袋，他们有了兴趣，以前每年每个士兵可以收到本土寄来的八九个慰问袋，里面装的东西可丰富了，有酒，有罐头，有点心……以后一年只能收到一个，里面的东西也寒酸，只有一些芝麻盐、海带，现在是什么都没有了。

这一次，他们没有开枪。

战友们，我给你们带来了慰问袋，就放在这里，我走了，待回你们拿回去吧。

他们如梦放醒，又纷纷开起了枪，这次枪是朝天放的。

过了一会，一个士兵壮着胆说，有慰问袋哩，我们取回来吧。

他们将目光看向小野，小野点点头，于是出去了几个士兵小心翼翼的摸过去，回来时，带回来不少慰问袋。

慰问袋里有花生、核桃、鸡蛋，还有一些红红绿绿的传单。

小田每天晚上都来喊话，那些内容他们在传单里都知道了，现在他们觉得小田也没那么可恶了，小田说他们的战争是非正义的，迟早是要失败的，如果再坚持与中国人民为敌，他们就真的回不了家了。

他们的心活了，等着小野给他们指一条回家的路。

小野相信小田说的话，但真要让他像小田说的那样做，他还拿不定主意。

人心隔肚皮，真要带他们投八路，万一有一个人不答应，泄了密，那可是要杀头的，他不能不慎重。

几个新兵没有问题，那几个老兵呢？小野暗中观察他们，他们似乎也有想回家的意思，为了回家，小野决定按计划行事。

他唤来了狗，拿出了三个包子，对他们说，这三个包子分别代表日本、美国和中国，狗留下哪个，说明这是天意，我们就跟谁干。

这主意虽荒唐，类似与求签问佛，但他们都同意将命运交给狗。

他们紧张的看着狗在三只包子上嗅来嗅去，两手都是汗，心也咚咚乱跳，希望留下那只心中的包子。

狗最终将代表日本和美国的包子吃下去了，留下了代表中国的包子。

他们兴奋地呼叫起来，这是天意，于是打起了白旗，向喊话的八路军投诚了。

小野将剩下的那个包子塞进嘴里，只有他知道，这是唯一一个没有肉馅的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