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小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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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叶蓍的旅行
昨天下班回家，走在半路上，我遇见了一片盛开的小花。从苞蕾到凋零前，它分别是绿色、粉色和深红色。
这是一片被绿意包裹的花海，我凑上前去，细细地观察了良久。心想：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在盆中旅行的花朵呢？
以前，我读到袁枚的：“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那时，真算得上是囫囵吞枣的读完了。还记得，那天读完书，我沏了一壶白茶，原本想着约两三好友闲话家常。突然，想起后山山脚岩石上长有一些青苔，便急匆匆地披了一件薄衫出门。
天气微凉，一片雨，山半晴。没一会功夫，我就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到了一些苔花，谨小慎微地将它们捧回家。
回家后，我脱掉了紫色的薄衫，家里很温暖，我也一样温暖。我把苔花放在桌上，取出女儿的放大镜，对着苔花研究起来。我穿上发黄的研制服，称得上是荧幕上的“科学家”！
苔花真的很小，小的不值得一提，却大有可观。它的体型较小，结构简单，叶片根茎发达，呈现出不规则的圆形，长度可达20厘米左右。叶片颜色是褐色，表面凹凸不平。苔花花瓣细小繁多，花瓣颜色为纯白色。我就这样有模有样地做研究，研究它的植株，研究它的花朵，研究它的美貌。恍惚间，我又觉得我是称职的植物学家！
时常，我会厌倦一本书、一个人、一间屋子、一座城市,甚至不知名字的山川河流，可是我怎么会厌倦花开呢？
有时候，我又想：一个人一生只爱一种事物，那也是够单调乏味的。理性的我对此深信不疑，感性的我却不以为然。
晨起读一首小诗，与书为友；午后品一盏新茶，视茶如故；傍晚走一段来时的路，看四季轮回；深夜想一个陌生的人，劝说自己用诙谐的方式过正式的人生。我喜欢、欣赏、怀念，深爱过这样的自己。
年华似水，一晃三年过去了，桌上瓶子里的苔花，是我屋子里的大自然，亦是我诗意的生活。有一种东西在内部生长，我常常于寂寥时与它对话。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与你擦肩而过，你又何尝不是？在这路遥马急的人间，人们都在忙碌地找寻属于自己的花盆，用来承载自己的花事。这其中，有人糊涂，有人清醒，有人一无所获，有人满载而归。
离开人群，我千万次经过这里。我俯下身去，又打量了一会路旁的花——千叶蓍。它枝干纤细，叶片却厚实；它身在花盆中，花香却自由。
这条小路是我每天回家的旅途。这里，人少，车少，尘埃少，往事也少。我偏爱这清冷的空间、新鲜的空气和沁人心脾的花香。
每天我都会从这里走过，可迟迟到今天，我才觉察到它的真实存在。千叶蓍一直在这里盛开，至于它是哪一天就已经绽放，我无从证实。但值得庆幸的是，我没有错过它的花期。
花海如潮，迷人的千叶蓍，它对于我是如此的寻常而又别致，我迷恋它的花朵，它的默默无语。
当一切喧嚣静息下来，在万象喧嚣的背后，夜色如此的动人。偶尔，我也会一个人走夜路。在没有星光的夜晚，千叶蓍睁着小眼睛，为我点了一盏灯。在它的灯光下，我买了路旁小贩背篼里的百合花，即使它比花店里的要贵一些，包装简单一些，但我却觉得值得，觉得可爱、素净。
妈妈曾教我，路灯下不与摆摊的小贩讲价，阳光下不与捡东西的流浪汉对视。人在世界上行走，在时间中行走，一切深刻的体验都拙于言辞。成长是一口古井，它可能藏着珍宝，也可能只是一个空洞。
种种感触、思绪从心中流过。我伸出手去，想捕捉什么，除了湿漉漉的雨水滑入掌心，我还能拥有什么呢？
我从夏天走过，经过一片千叶蓍，仿佛我也是其中的一朵。
旅行的人，恰好出发；旅行的人，也恰好回来。而我呢？
云雾缭绕的黔灵湖
那是个夏天的早晨，也是夏天里的一个周末。光线微弱，有薄雾，空气湿润。我独自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翻看一本旧书，那是一本看了多少回的旧书。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又似乎不是。
也许是书看得久了，觉得有些乏困。我斜靠在椅背上，静静地望着被薄雾遮挡的树木、湖面、芦苇、野鸭……
我们的视力有限，在视力够不到的地方只看见一片模糊。而在这一片天地，视线却是可以用来丈量的。我起身站立，朝着几朵莲花盛开的方向望去，胸中虽缺失了山河辽阔的情境，却平生出了心河辽阔的意境。这种柳暗花明的顺其自然，略带一些人生智慧。
博大的深刻不避肤浅，慧心的修行不避平庸。我面朝黔灵湖，合目伫立，薄雾又悄悄地帮我续了一盏茶，这是我浅薄的追求。
在人生中，职业和事业都是重要的。大抵而论，职业关系到生存，事业关系到生存的意义。我不是作家，但却喜欢写作，作品里有我的理想、思考和感悟，我坚定地认为这是我一生的事业。虽说写作是我的业余爱好，不是我谋生的方式，但它也一样达成了自我实现。
在文学造诣上，父亲给了我启示。细想，我的大多数稿件，无一例外地都是在父亲的催促下赶完的。
每逢周末，我大多都会在书店里度过。一边读书一边写作，我零零散散地写了一些稿子，至今仍一事无成。这包括地位、财富、名声，也包括从政、经商、治学等。但我却自甘如此。
我们的日常生活是有惰性的。身边的什物、手上的事务，很容易获得一种支配我们的力量，夺走我们的自由。事情对人的影响还与距离有关，离得越近，它就越能支配我们的心情。学会在淡泊中坚持，在周身沸沸扬扬时沉默，在名利场外甘于寂寞和清贫，这是我柔弱的追求。
说实在的，我也有理想与信仰，我热爱真理，渴慕爱与善意。理想、信仰、真理、爱、善，这些精神价值永远不会以看得见的形态存在，它们现实的场所只能是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它们在我的心头，整齐划一。
在很多时候，朦胧模糊的东西反而更显得美。月下观景,雾中看湖,不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吗?你看，这薄薄的雾，这真切切的雾，这弥散开来的雾，这原本就客观存在的雾，这突如其来的有雾的早晨，让世间的花鸟虫鱼都大梦一场。浮生若梦，何妨我也就当它是梦，尽兴地梦它一场？
我来湖边，不是来读书的吗？怎么无端地就沉浸在了这场梦里？
物质的、社会的、世俗的禁锢太多，很多东西，是你自己支配不了的。比如运气、机会、舆论、因缘，又比如这薄雾。
杨绛先生说：“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这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告白。一个人的成功未必表现为功名利禄，真正有实力的人还能支配自己的人生。
“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合时宜地让自己安静下来，在嘈杂的背后，省下时间来做自己喜欢的事，独自享受生命的乐章。何乐而不为？
我喜欢去远方，也喜欢独自乘车，尤其是火车。买一个临窗的位置，靠在窗户旁看窗外的风景，列车飞驰，窗外的事物清晰继而模糊，景物一直在流动中逝去，人的思绪也跟着流动。每次，当我试图以点概面地望着模糊的窗外时，我心灵的窗户兀地洞开了。许多占据在我心中的人和事，都依次从我的心窗掠过，变得模糊而虚无……
能真正打动人情感的总是朴实无华的每一段过往，它不出声，不张扬，不可见地直达灵魂的最深处。也许这近于某种禅境，我必须承认的是，这是一种形而上的自我消遣。
我和云朵打了个照面，合起手中的书，或近或远地望着黔灵湖，心甘情愿地活在人生的云雾里。那你呢？
百花湖有朵百合花
夏天一直都在。听说，百花湖的百合花开了。
赏花，有时只需独自一人。与我而言，它不是公共事业，而是属于私人灵魂的小事。和旁人一起时，自然赏不出花的真容。这里有海棠、紫薇、桂花、杜鹃、还有我最爱的百合花……
赫拉克利特说：“博学不能使人智慧。”诚然，我并不拥有智慧。我只是想借着瞬时的花季把握永恒的美好罢了。春天是诗人的季节，秋天是哲学家的季节，那夏天呢？它独爱我，却又不肯为我停留！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我坐在船上，什么也不做，只是悠闲地坐在渔船上游弋自得，漫无目的地看着平静的湖面和忽而跃出水面的鱼。人生最好的境界是丰富的安静。因为丰富，所以能体验一切人间悲欢。因为安静，所以对情感的敏锐感应不会流于病态纤巧。
我爱静谧，但我也并不完全排斥热闹。市场和广场是热闹的场所，那里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人间烟火。
雨点轻轻地落在湖面上，泛起一层涟漪。迎面有一老翁撑杆划过一叶小舟，歌声遥远、悠长。“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张志和笔下渔家人的生活情趣在这里一览无余。毫不避讳地说，我并不擅于作画。我画不出山重水复，画不出渔人自得，画不出百花湖的夏天。不过这些都不要紧，我把它们藏的好好的，藏在渔船上，藏在百合花里，藏在心坎上……
悠闲自在的老翁渐行渐远，歌声也没了踪迹。顿时，天地万物又重归清净。文学创作擅长于动静结合，生活亦复如是，人何尝不是？
我守在船上，想守住这瞬息，这是我对时间明确的态度。显然，态度和事实是两回事，它们决不成全一厢情愿。
我又抬头望了一眼远方，目之所及一片洁白。那一朵朵百合花，在湖中小岛一个寂静的位置上开放。它们静静地看着世间的热闹，缓缓地听着尘世的故事。穷尽一生，与我最近的是花，与我最远的也是花。
花开是季节的必要轮回，独处是灵魂的必要空间。从心理学的观点看，人之所以需要独处，是为了进行内在整合。我们经常与别人交谈，内容大抵都是些凡事俗务。在人群集聚之处，只有凡人琐事，没有一种沉思的生活态度。
对于我来说，大多数时候，读书和写作也只是一种消遣或一种事务。但当我劝说自己闲下来，做个闲人的时候，我渴望这样一种内在的沉静。
雨滴小而密，我坐在渔船上，宁静，慵懒，精力充沛，无论做什么，都觉得白白糟蹋了时光一般。那就继续赏花吧！
瞧，一座座孤峰上的百合花，如雾，如梦，如回忆！看见美艳的百合花，平静的湖水，摇曳的小船，我就会喜欢，这喜欢是自然而然的，我不能克制自己硬不去喜欢。但是，我喜欢就够了，喜欢就是了，我并不想得到什么，并不觉得因为我喜欢就有权利获得什么。
黑夜迷失在了一张蛛网的空洞里。我知道，夜是不会消失的，它藏在白天的思想里。或许，有一天，我迷失在了你无边的沉默里，没有一个人能够将我救赎。我始终摆脱不了一些日子，有时是因为我太年轻，世界太老；有时是因为世界还年轻，我却早已老去。
百花湖的每一朵百合花，是每一座孤岛缄默的心事。渔船把离岸的夷愉和靠岸的难舍都藏进了云烟的双眸。
人即使在悲伤的时候，赏一朵花，有清新事物的加入，仍然会情不自禁地感到一阵舒畅。生活质量的要素众多，享受也是主要成分。在闲散的片刻，享受简直就是一种幸福。
世界如此静默，我就这样乘着一两山风，在花中酣醉。
波纹，瞬息万变，我只是静观其往复。
我的生活中充满了选择，每一次选择都留下了清晰的刻痕，而我却依然故我。毋宁说，我的确没有野心，但有追求。我的追求浅薄而柔弱，我的追求亦使我满足。
梅特林克说得好：沉默的性质揭示了一个人灵魂的性质。现实中，越是严肃的思想、深沉的情感就越是难于诉诸语言，大音稀声。我默默地坐在船头，就这样流浪于群岛之间，是那些花朵、树木、湖水悄无声息地走进了我的内在精神世界，以另一种形式给我以慰藉。
我来百花湖，不是来赏花的吗？怎么只是一念之间，就加入了享受主义的列队？
撑船人把渔船停靠在了附近一个小岛上，我上岸摘了一朵百合花，小心翼翼地将花斜插在发髻的最外侧。而后，我又回到船上。撑船人一直在渔船上静静地等着我，并赠于我清浅的问候。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人，让我想起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少年。
世上有非凡之人，我甘心成为平庸之辈。
我蓦地感到自由而舒畅。我决定宽容今天，在风雨里，在渔船上，同一朵百合花，度一个恬淡的日子……
山南水北以外的人生
每到周末，我便会带着女儿去小区旁的锦绣公园散步。小家伙总是跑在我的前面，我看见她前去摘一朵野花，捡一片树叶，忽而，又掉头追逐慌忙逃走的小虫子……她像极了孩提时的我，又或者说她就是另一个稚嫩的我。
从女儿蹒跚学步至今，已有些年头了。这条通往公园的小径，我们来来回回地走了许多回。从夏天走到夏天，从花开走到花开。
前往锦绣公园的小路有好几条，我和女儿选择了珍珠泉街。走啊走，一直都是上坡路，一路都是鸟叫和虫鸣。虽说我现在还算年轻，但体力却输得过早。才走了一会，我就停在新长的鹅掌楸树下休息了片刻，仍想着前段时间在山坡上采摘的羊肚菌。心想用它来炖鸡汤，会不会香飘十里？
毛姆在《月亮与六便士》中写到：一个人能观察落叶、鲜花，从细微处欣赏一切，生活就不能把他怎么样。我是一个直面自然和生命的人，直接地面对世界的整体，面对万物之源。然而，接下来的事情，我却败下阵来。
在公园的三岔路口，停放着一些破旧的车辆。有些是被车主临时搁置在路旁，而有些则是被车主永远的遗忘在那里。尘埃、枯叶和横斜插入的树枝，证明了我的猜想。
在这其中，有一辆车，引起了我的注意。它是一辆废弃的公用车，破旧不堪，空间狭小。通过半开着的被改造过的车门，我看到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着实比我爷爷还要老一些，中等个，古铜色的脸上刻着很深的皱纹，躬着腰，瘦骨嶙峋，且有不整齐的白胡子。我观察的有些草率，生怕打扰到了老人家。
这是一辆被世界遗弃的车子，一堆废铜烂铁，却是老人唯一的家。夏天，贵阳的磅礴大雨，对于这“一所房子”来说，皆是存心的刻薄。
人生有千百种滋味，我们不能站在上帝的位置上静观尘世的遭遇。这世上有克己助人的慈悲和舍己救人的豪侠。但是，每一个人终究是一个生物学上和心理学上的个体，最切己的痛唯有自己最能真切的感知。我不敢猜想，车里老人的人生。
人人都在写自己的故事，但这些故事缺乏细心的读者。我们没有功夫读别人的故事，即使读也总显得力不从心。
望着车里孱弱的老人，他咳嗽的厉害，我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匆匆地离开，而是放慢了脚步。一步一步，步步都是我的怯懦。
夜深人静，窗外的雷声轰鸣，我辗转难眠，陷入了无尽地沉思。世间大雨滂沱，陌生人，我也为你忧愁。
许多事情，我们之所以认为必须做，是因为我们已经把它们列入了日程。从看到素不相识的老人起，我心中的日历就再也没有被翻页。我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耿耿于怀，却也无可奈何。生命的疆域如此辽阔，但并非人人都可以过朴素的生活。
我们因为自己淋过雨，所以总想着为别人撑伞。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偶尔买一些软糯的熟食和生活用品，无声无息地放在“那所房子”的门口。那门太小，不能推开；那门太薄，不宜敲响。那扇门，隔着千山万水，隔着人山人海。
山南水北，花草丛生，鲫鱼成群；山南水北，阳光温暖，理想炽热。山南水北里，住着全世界。而这“一所房子”，除外。
少言多听是思想者的道德。听书、听雨、听人生，我领略着生命另一个侧面的苍凉。有些人的一生注定要历尽沧桑，得其大道。大道至简，大道隐居于这“一所房子”里。
每到夏天，每到雨天，我都会打开两扇窗。我忧愁地望着远方，心里想着山南水北以外的那所房子，盼着雨停……
可今天，那所房子和房子的主人消失了……
原来这是一个好消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