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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有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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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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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更好的房间

风景更好的房间

7+6

旅店只有七个房间,以及一个六边形的庭院。

所以,你可能好奇这些房间该如何布置,能否满足建筑学对于对称美的执着?能否达到调和之境?实际上,旅店房间排列的方式不唯一。据龙氏回忆录记载——这是一本内部强制传阅的家族秘史,等到龙家祖父的威严随其死亡消弭,该书也不翼而飞——旅店沉静古朴,六个房间规则地环抱小院。祖父那年三十七岁,逃亡令他筋疲力尽,驮着他的小马为乱花迷住了眼睛。他们就这样走丢了在树林里。凌晨时分,隔壁名为峭壁的英国人来敲门,邀请他一同寻找第七个房间。因为语言不通他们一次又一次误解了彼此,最终不欢而散。考拉派诗人D的处女作《房间》里写道:七房间如数点流萤,在纸灯笼里飘浮,笼心是那光影斑驳的庭院。有时,七房间列阵如斗柄南指的北斗星,有时如斐波那契曲线。但无论怎样变化,所有房间的窗子始终朝着同一个方向——刚好可以看见院里柚子树的方向。考拉派又被某些评论家戏称为“一帮从不下树的假诗人”。

相传这家旅店接纳了无数知名人士,传言来自醉鬼、流浪汉和多子多福的女人。最为世人熟知的有第二次失足掉进兔子洞的爱丽丝,雪夜林边驻足的美国诗人,和从汨罗江畔归来的屈子。

据知名数学家杨透露,“人人之家”旅店接纳客人的标准有二:其一是旅人能否以宁静夜晚的秘密打动主人,其二是看你这辈子失去得够不够多。

面纱

旅店主人的性别成谜,这是他永远蒙着面纱的缘故。

萏萏看见的那张脸就藏在面纱后,宽大的袍子将那人举止里的情绪连同身体轮廓一同抹杀。混进来个穆斯林,萏萏跟自己开玩笑说,要是个恐怖分子就得客死突尼斯了。正登上回国的飞机,透过玻璃能看见空地上的热气如同海浪翻滚。不敢相信自己捱过来了,在劫后余生的庆幸中,萏萏入睡了。

飞机扎进寒冷的云层。萏萏梦见四声杜鹃时,飞机与外界彻底失去了联系。

院里的长绳上晾着太多绸纱,它们缠绕在一起,随风摇晃,以至于萏萏像在水草的迷宫里穿行。老半天才来到桃木门前。门上没有门铃,只倒挂着一只青蛙。“能发出声音就行。”于是捏了捏青蛙的肚皮,青蛙发出一声尖叫。没多久来了一位老妪给他开门。

“要是你早点到,还能赶上晚餐。不知道你今天来,不然我肯定给你留一块牛排和腰子派。”

“抱歉。”

“呸呸呸——我们这里是不兴道歉的。多留点心,要学的还多着呢!”

“唔,”萏萏停下在裤沿边上擦来擦去的小动作,嘀咕道:“请问鸭川荒滩怎么走?”

老妪摇了摇头:“什么鸭川?忘川我倒是知道,我们每天喝的就是忘川水酿的酒。真不知道没有它我该怎么活。”

“那是我老家,离洞庭湖不远。”

“你看看外边黑成什么样了,还想着赶路?”年轻人又坏了规矩,这让老妪大失所望:“你去找那边那个戴面纱的,他会告诉你该住哪个房间。”

“至少该让火车捎个口信来。”老妪嘀咕着转身走了。

只能这样了。萏萏轻轻叹了口气。

兔子洞

1867年的一个星期五,到爱尔兰海边寻找蛇鲨的小汤姆无意撞见一个金发垂肩的女孩和一个结巴男人的争吵。趴在礁石上,他听见一个说:

“我再也无法信任你了。”

另一个说:

“我以为你会理解的。”

看来他们也不知道蛇鲨在哪里。小汤姆只听一点就走了。因为他觉得他们说的话跟鸟鸣、风声或者汽笛声一样毫无意义。

房间

推开房门,清凉扑面而来,萏萏甩开鞋子,脚底也立刻感受到那种令人惊异的清凉。定睛一看,才发现地面是湿润的白泥铺成,墙面则是干燥素净的陶泥,就跟老家一模一样。仔细一看房间的布置,破烂的蚊帐像蒌瓜花挂在架子床上,酒瓶里的插花正是鸭川荒滩六月里会大片开放的野菊。突然见到这些简直要流泪。一切都如此完备。就差他了。萏萏匆匆打开窗子,坐到床边,赤脚放到地上,打算从包里找出他的信来读。

但是信不见了。萏萏咬着嘴唇,心烦意乱了起来,怎么还是丢三落四的呢?这让他知道了,会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时门上传来咚咚声,没等里面的人回应,门就擅自开了。

“你就是D啊,叫我好等。”

萏萏抬起头来,心里直犯嘀咕:什么D啊,疯疯癫癫,难道是他偷了我的私人信件?

来人脱下软塌塌的帽子向这边示意,萏萏注意到他的身体正不受控制地打颤,脸上却是略带轻蔑的微笑。

“想必你见过了L,那个酒气熏天的老太婆。你看怎么样?”

“谁在意我怎么看啊,不过我倒是觉得你挺没礼貌的。”萏萏有点生气,好像他真偷了自己的信似的。

“又来了个不好伺候的。”

不知道这地方的黑夜有多长,还是先不得罪任何人好。

“抱歉——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那道歉让他笑了起来,笑得面孔发青。等那大笑停止,他脸上的蓝青却没有褪色。

“你变蓝了。”萏萏指出。

“这不奇怪,我是个用功的帽匠。”

“我什么帽子也不想要。”

“我还是个厨子,你饿不饿?”

“你可以把信还给我吗?这对我很重要。”

“我的人生信条是什么也不重要。我们每天都在丢失特别重要的东西,难道不是吗?”

“我看就是你。”

“没准就是我。”他帽檐下的蓝额头上舒展着某种古老的纹理以及未知的光泽:“就算不是我,也一定发生在你身上也发生在我身上的某种神秘。”

苹果

萏萏受了气。偷了人家东西还能那么理直气壮。得透透气。于是萏萏走向窗边。忧伤在萏萏的心谷升起。信没了。湿润的白泥现在有些冻脚。后悔在飞机上倒头就睡的,不然至少现在可以逃进梦里。

窗外的光线是迂回曲折的那种,就像光线化在糖水里。夜色泼洒上窗台,萏萏心想这种黑比墨汁还浓,看来自己离鸭川荒滩不是太远。他在信中是不是这样形容荒滩的夏夜?萏萏揉了揉眼睛,然后一只衔着红苹果的猫出现在眼前。

“把这个放在窗边。”猫的笑容腼腆而亲切。

萏萏照做了,然后悄悄用困惑的眼神示意猫给个解释。

“苹果让风景变得更好,你知道他是这么做的。”

“谢谢你!”萏萏热泪盈眶。看来这个地方还是有人认识他的,而且还如此友善。这样一来,他真是为小时候捉弄了太多次家里的猫咪后悔极了。

“你知道帽匠把赃物藏在什么地方吗?”鼓足勇气问道。

“我早和他闹掰了,你怎么连这个也不记得。”

“我估摸着我和他也一样,因为他拿走了我很重要的东西。”

“这个我就把不准了。帽匠看上的向来是别人看不上的,不然他也不会到现在还是穷得叮当响。”

萏萏被猫的这句话弄得哭了。如果那些信件不重要,那么他们的过去也不重要,那么这一切都是无足轻重的了。他还太年轻,对于如何应对生活的嘲弄还说不出个一二三来。萏萏不知道这是只见不得人哭的内向猫。他眨了眨眼,立即隐身消失在了空气中,以免被看出自己四足无措。

呼噜

老妪的声音夹杂在某种低频噪声中弯弯绕绕地传到窗边,为了寻找那个声音的源头,萏萏在房间里绕了好几圈。

“请你尝一尝这个。”

“蛋奶酒。”她补充道。

萏萏接住她扔过来的杯子。那杯子在空中转了个圈,竟然一滴也没有洒出来。

“你要是觉得可口,我就允许你来我房间做客。”

这算哪门子邀请?萏萏犯起了嘀咕。不过那蛋奶酒味道的确不错,让人无法拒绝。

“你爬过来。”老妪说。“是的,小心别把苹果弄掉了,看来你已经有了很大长进。”

萏萏跳下窗台,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沟壑纵深的树洞。

“原来你是一只松鼠。”

老妪摇头:“我可是个地地道道的英国人。这房间原来的主人被黑貂吃了。来点苹果酒吗?”

萏萏被哪里滚来的坚果吓一跳。

“别大惊小怪,我们这里可不兴耍像小女孩一样做事。”

“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你最好一次性跟我讲清楚。这样你就用不着把时间都花在指正我上了。”

“我们这里也不兴像个小男孩一样打滚。”

“得了,我还没决定要不要留下来!”

“这说不通,不然你怎么解释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是啊,我原本要去鸭川荒滩,他还在等我。”

老妪摇头:“别再想鸭川荒滩了。你看那边。”

萏萏顺着老妪指的方向望去,这明明是树洞的另一只圆窗,却看到了原来房间的窗一点点合上,窗后的世界也像冰块一样消解在昏黄的灯光里。最后,连那颗苹果也不见了。萏萏十分惊诧,连忙转向老妪请求解答。但她不见了,循着鼾声萏萏发现那位英国人正一身酒气在树叶铺成的床上呼呼大睡。

猫的忠告

切记不要动回到旧房间的念头。前往风景更好的房间是这场游戏的主线任务。除了苹果,旧房间里任何东西都不能带走。请根据温度、湿度、风向和星象判断要不要接受进入下一个房间的邀请。天亮后请不要在窗边逗留。就算逗留也看不到什么。离开旧房间切忌回头,否则将前功尽弃。请原谅L的嗜酒并照顾好她。爱丽丝·利德尔。这是她的名字。她是我们存在的唯一原因。

“等等,我不能留在这里。”

“那你要去哪里呢?”

“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反正不是这里。”

“那你不妨走出房间试试。”

“那我该往哪里走呢?”

“那取决于你要去哪里?”

见萏萏不知道还要问点什么,猫就消失了。

被独自留在树洞里的萏萏又困又累。如果做梦,估计自己会梦见他。估计会梦见他们在鸭川荒滩的砾石堆上建造城堡,那是小时候,他们以为结婚是好朋友的特权。又梦见他们真的开始考虑结婚的时候,以及渐渐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能结婚的时候。最后他会梦见他从山那边出现,从山那边消失,直到太阳从云蒸雾绕的山谷里升起。这梦做起来估计很累,那么,还是换个梦做做吧。

在第二个梦中,萏萏会记起那些信,它们被落在了突尼斯的土地上,尽管上飞机前,他特意仔细检查折叠整齐放进了背包夹层里。还没离开突尼斯的领空,在一阵颠簸过后,他和背包就分开了。信纸向上,身体向下,撕扯的过程中,他的心脏变得前所未有的饱满、鲜红、充满生命力,就像一颗成熟的苹果。然后梦中会有一个房间。一道甜腻的汁水从萏萏的心尖淌下,他看着他咬了一口红苹果又放在窗沿上,就这样从窗边掉下去了。

也许一觉醒来,萏萏想,自己就能回到鸭川荒滩了。

13

旅店只有七个房间,以及一个六边形的庭院。

据说这是出自某位道奇森的设计。据说他是唯一一个能用镜子制造奇数的人。据说他的身体死于1867年,他的少部分灵魂则受到庇佑长生至今。二十一世纪中叶,一位自称“大地派”诗人的K写道:彻夜徘徊的人被冻歪了鼻子,得出西伯利亚没有柚子树的结论。只有一个人读到这句话,并嗤之以鼻。他说,二十一世纪以来地球再也没有真正的夜晚,再也没有真正的诗人。

一天,火车为旅店捎来这句口信。旅店主人直到临终也没有再见到道奇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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