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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友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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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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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天修渠上山


1.

1982年深秋,雨季已过,天气干爽,正是工程施工的好季节,一个同宗的远房堂兄回村招人。堂兄大名东烈,是个包工头,在他老婆的家乡——广东河源黄洞村揽到一项水利工程,需要招一批壮劳力去实施。父亲觉得这是个机会,一来可以让辍学在家的我出去见见世面,二来也好赚点钱给家里过年。那时家中只见分币、角币,难见元币,实在穷。到了过年,那么多头嘴,老的少的,总得添置一件半件新衣服,总得买点糖、买点肉、吃几顿白米饭。俗语说:“过年难,难过年,年年难过年年过。”说的就是那时的境况。

谁都知道,兴修水利是个重活儿苦活儿累人的活儿,以我16岁的年纪和病后初愈的身体,是不合适去做的。父亲也是没办法,就去找烈兄说情,让他带我走。烈兄常年在外,并不认识我,但对父亲很尊重,见我长得还结实,就答应带去试试。

村中同去的,还有另外两个远房堂兄,一个中年,一个青年,加上我,刚好是中青少三个年龄段。

2.

随着一声爆破炮响,紧张的水利工程正式开挖了。这项工程,是在山上修一条水渠,以便引水灌溉山中的果树和远离水源的农作物。至于水渠到底有多长,最终通向哪个水库,则不得而知。烈兄揽到的任务,是从山脚往山上挖出一条宽度、深度规整的水渠来。他组建的工程队,加上黄洞村的村民,约有四五十人。我们先将人分成四组,一组负责掘土撬石,二组将松动的土石扒上畚箕,三组送土石上平板车,四组将满车的土石运到山下倾倒。

我年少力气小,他们安排我在第四组负责推车。这活儿不累,力气大的工友把舵,我在后面推,舍得用劲就行。但随着水渠越挖越高,这活儿就危险了,不好干了。在山上装的土石,这时不是往前平推,而是要人在后面拉,控制住平板车惯性下滑的速度,既要有手劲,又要用巧劲。控制不好,板车就会像脱缰的野马,一个劲儿往下冲,人一个劲儿跟着跑,随时都有人仰车翻的危险。而一旦板车脱手,顷刻翻倒的板车很容易伤到周边干活儿的工友。这活儿太刺激了,很有挑战性,我喜欢!工友们觉得危险,想换我做别的,我不乐意。

山上施工最难的是在石头上打炮眼儿。山高石多,挖渠随时会碰到大石头挡道,这个时候一般的长铁钎不管用了,就得打孔填装炸药爆破。这项工作往往是技高力大的陈师傅亲自干。他让一个老成持重的汉子扶稳短钎,他抡起大锤,一锤一锤砸在短钎顶端,铁钎一寸寸往石头里钻。每当这时,大伙会暂停手中活儿,用敬慕的目光欣赏陈师傅抡锤打孔的绝活。唯有我,看得心惊肉跳,生怕师傅一锤下去,打偏落到了扶钎人的手背上,那岂不是非残即伤?

再危险的活儿也得有人干,我也尝试着学习扶钎和打钎。但我扶钎不太稳当,老担心自己的手被砸中,抡锤也往往是高高举起,却不敢用力砸下,总怕砸歪了。试了几回,终因胆子不大、力气不够、打孔不快而浅尝辄止。

3.

工程中最危险的还不是打炮眼,而是点炮爆破。

炮眼按规格大小深浅打好后,就该填药爆破了。炸药是陈师傅自己做的,他把适量的火药粉末倒进特制的筒状油纸里,稍稍压实,插上雷管,接上导火索,一管炸药就成了。工地一般选择在一天要收工的时候去做这件耗时的事。我的任务,常是被派去数百米外的山路两头,拦住过往的山民,告诉他们山上要“打炮”了,让他们等一等。

实施爆破,点炮是关键。陈师傅年纪大,腿脚不灵便,跑不快,他就培养了一个胆大心细的徒弟,和他一起去。他们事先分好工,十个炮眼十管炸药,每人五管,依顺序点着后,快速跑到一处安全地躲避。有时人没跑到位,炮已响,这时只好“抱头鼠窜”,听天由命了。

山上“轰隆隆”一声声炮响,此起彼伏,巨大的石头化作石雨,呈伞状一次次飞起,坠落,噼噼啪啪砸满一地,远的甚至飞到守路口的我们面前。更有一些粗大的石块炸开后滚落下山,惊险无比。

我们揪着心听着炮响,看着石落,仔细数着一响、二响、三响……全炸完了大家才从掩体里跑出来,山上山下一片欢呼声;有时因为有两管甚至是三管炮同时响,数来数去还有炮没有响,这时大家的心全提到嗓子眼儿,互相核对究竟响了多少声。

“打炮”最怕的是出现哑炮。真遇到这种情况难题就来了,要上山查看,炸药随时爆炸,人员难免伤亡;不上山查看,哑炮留在工地像个定时炸弹,始终是个隐患。

有一次,我们数来数去还有一炮没响。大家耐心等了十分钟,还是没有动静。无奈,陈师傅决定自己去查看。陈师傅年过半百还未娶妻,没有后顾之忧,他宁愿自己涉险,也不愿意看到年轻人出事。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未炸的炮眼,大伙全悬着心等待结果。一般情况下,如果发现是导火索未燃尽的,够长的就再点燃,不够长的就拔掉作废。如果是那种导火索燃完而未爆炸的,那可要倍加小心了,需要视情形妥善处理。好在那次检查的结果,是他徒弟因为紧张,没点着导火索。陈师傅松了一口气,痛痛快快地把这管炸药重新点燃。随着“轰隆”一声,我们欢天喜地收工了。

每天的午歇和黄昏收工,是我们最快活的时光。高强度的劳作,须有充足的伙食供给。工地上饭是管够的,肉菜也很丰盛。干了半天活儿,闻到香喷喷的白米饭和家养山猪肉的味道,简直快活胜神仙。

4.

我在整个工程队年纪最小,大伙都爱亲昵地叫我“小乔”,好像叫着叫着“小乔”就从三国里走出来了,好像叫着叫着工地里就多出了一个名叫“小乔”的女子。大家开心,我也没理由反对。

打工群聚的地方就是个江湖,江湖有江湖的放肆和喜乐,既然大家高兴就让他们叫去好了。但我年纪虽小饭量却不小,可不是娇滴滴的“小乔”能比的。通常情况下,我一餐要吃三大碗饭,大约一斤米的饭量,和壮劳力没什么区别。有一次中午,在工地用餐,一名饭量大的工友挑逗我,要和我比谁吃得多,结果一口气我吃下了五大碗,大家瞠目结舌,对我刮目相看。在工地上,能吃代表你能干,能吃是件光荣的事。

修水利期间,还有更开心的,那就是每个周末铁定的一次加菜。每到这时,作为包工头的烈兄很慷慨,会在村里买一头百来斤的活猪犒劳辛苦一周的工友们。大家自己动手,杀猪,剁肉,烧火,炖肉。小伙子们此时个个卖力,不是因为加菜,而是有了亲近厨娘、在美花姑娘面前献殷勤的机会。美花则在胸前系条碎花围裙,主勺红焖山猪肉。只见她挥动锅铲,左翻右炒,前倾后翘,修长的腰身上长长的辫子不停摇晃,远看近瞧,都生动极了。美人与美味同在,工友们开怀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呼快哉。

也有难受的时候,那是早上天未亮就要起床。年轻人本来贪睡,如今白天累得腰酸背痛,晚上个个睡得像死猪,一大早天寒地冻的谁都不愿意起床。但哨声就是命令,哨子一吹,喇叭音乐一响,由不得你赖床。

大家摸黑穿衣,下楼,就着煤油灯拿碗筷打饭,风卷残云般吃饭。这个过程,紧张而有序,却不多说话,更不说不吉利的话,最怕听到碗碟不小心落地破碎的声音。做工程的都相信,早晨管一天,就像大年初一管一年的运气。如果早晨无事,就一天无事,如果早晨碗破碟碎,则当天有可能发生流血事故。因此,谁粗手笨脚打烂了碗碟,就犯了众忌,大家这一天都得小心翼翼,不得开怀。这个习惯,让每天早晨蒙上了浓重的色彩,就像出海的渔民要祭海,舞狮的艺人要拜祖师爷,工地出工的早上不能有意外。

这个习惯,也潜移默化影响了我几十年。直到现在,清晨上班赶时间要忙而不乱,仍是我的心理底线。如果不小心东西掉落地,那路上开车我一定会加倍小心。虽然我知道这就是一种心理作用,但这种心理作用没什么坏处。小心驶得万年船,意外无处不在,人活着不易。

5.

大概到了离春节只有十天的时候,经过三个多月的连续奋战,我们负责的工程按时完工。烈兄按岗定薪、按劳分配,及时给大伙结了全部工资。我自然是最少的,但也有一百多元,在当时是个不小的数目,平均一个月接近四十元,比村里老师的工资还要高。我开心极了,这是我人生中赚到的第一笔钱啊!

告别生活了100天的小山村,我们一行启程回家了。途中依然要在惠州转车,作短暂停留。我们趁这个间隙,跑到车站附近的商铺逛了逛。城市的商铺琳琅满目,什么物什都有,就是太贵,我舍不得买。最后发现一把天蓝色做底、粉红色花边的小雨伞非常漂亮,就买了下来,回家送给了才11岁的小妹。那时雨伞在农村是稀罕物,何况这么艳丽的小花伞,小妹视若珍宝,至今忆起仍是美滋滋的。剩下的钱我全交给了父亲。父亲紧锁的愁眉舒展开来:家里终于有笔钱过个踏实年了。

而正值年少心高的我,并不热衷于打工赚钱。我在意的,是第一次出远门,让我见了世面,打开了一扇心窗,100天高强度的修渠劳作,让我挺了过来,意识到自己长大了,有力量了。我的心变得躁动和不安分。我不愿再守在农村,走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路。我要走出去,去闯出一条属于自己的新路。哪怕前路崎岖,布满荆棘,我也要用修渠上山的精神,一锹一锹挖掘向前,一步一步不断向上。

4个月后,步入17岁的我瞒着家人,独闯广州、韶关、佛山、深圳特区,在20天饥饿与困顿交集、生存与死亡擦肩的流浪中经受风雨的洗礼。10个月后,我应征入伍,到了上川岛,而后去了海南岛,在火热的军营里,去接受更为严酷的训练……

我一个农村出来的穷小子,在云谲波诡的海浪中,越漂越远。

(原载2019年第10期《散文选刊》(下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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