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走进中山大学!这是一座曾让我仰望,让我吃过不少“苦头”的百年名校。傍晚,夜色尚未合上大幕,我漫步校园,曲径通幽,于幽处体会鲁迅的孤独。我在陈寅恪的故居前驻足,想象他坐在门前藤椅上闭目沉思的样子。校门外,凭栏眺望滚滚珠江,我的思绪溯流而上,回到了30多年前。
1.
那是1982年仲夏,初中二年级未读完的我因故辍学,然后去河源山区修水利,到深圳特区做搬运,在省城广州学武术、流浪,回家乡陆丰炮竹厂当切炮手。还去了一次上川岛,见到了波澜壮阔的大海,尝到了海水的苦涩。
一番历练,几番挣扎,我对自己的人生有了些思考,觉得赚钱非吾愿,习武学艺又需要钱,只有当个穷秀才,一本书,一支笔,一张白纸,一盏孤灯相伴,最适合。于是我开始了看书、写作,幻想“一举成名”,成为鲁迅那样的人。
一名初中生的“作家梦”,在一个还很封闭,与文学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小村庄开始了。
写作怎么写?教科书除了谈体裁、题材、素材、细节,追求“凤头”“猪肚”“豹尾”外,也建议要多读、多写、勤练,说勤能补拙、熟能生巧。我深信不疑,照样画瓢。
首先是“读”。我买了一本《唐诗100首》,美滋滋地想着“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读书背诗需要有安静的环境,我每天早起,去到村后静谧的园子里、树林中。早晨的园林空气清新,空无一人,正是读书好时光。我找出一首短一点的唐诗,开始读,边读边领会诗意,领会了诗意有助于记住诗句。这样反复读了多遍,然后合上书本背,背一遍不熟,翻开书看看再背。直到一遍遍无障碍背下来,今天的任务就算完成。踏着刚刚升起的阳光,把树林还给鸟雀,我心情愉快的回家吃早餐。餐后自然还得下田干农活,减轻父亲的负担。晚上则是“多写”、勤练笔的时间。
第二天早上,我又踩着露水,来到园林里。温故而知新,第一件事是背昨天背过的那首诗,检验一下过了一天是不是还记得,如果记得,说明这首诗已经牢牢记住了。如果记得不是很牢,那就再读,再背,直到滚瓜烂熟,才开始一首新诗的读和背。背下来了,就回家,绝不贪心,从未一天背两首新诗。如此秋去冬来百十天,我终于背下了这本唐诗精选。
为了加深记忆,我还把几首长的,自己特别喜欢的唐诗,用毛笔“龙飞凤舞”书写在一米见方的白纸上,贴在饭桌前、床铺侧,和家中墙壁空白处,让自己不管吃饭、睡觉,抬头见诗,回头也见诗。我记得最清晰的是床前墙壁上贴的是李白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我每天睡觉前望着“黄河之水从天而降”,胸中真有万马奔腾。
同时在墙上占有一席之地的还有杜甫的《登高》《蜀相》,白居易的《长恨歌》《琵琶行》等。而最让我动容的是王之涣写戍边士兵怀乡情的《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短短四句,写尽边塞的雄伟壮阔和荒凉寂寞。乡关万里,戍边将士有家不能还啊。每次读到最后两句,羌笛似在耳边幽怨响起,再想到连春风也到不了这片塞外孤城,一股苍凉之感涌上心头,眼中一次次湿润。
也许,我是想到了自己的窘境,触景伤情。
2.
读了几本书,背了百首诗,我手痒痒的,心有些按捺不住,跃跃欲试。我先学写旧体诗,也爱发议论,对现实社会发些“牢骚”,然后将这些所谓“诗文”抄好投寄出去,满怀希望的等待,等待一纸“用稿通知”的到来。结果可想而知,“大作”一律泥牛入海,有去无回。我大失所望,也苦思冥想,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我想我该找“高人”指点迷津。
得知本县甲子镇有个“萤光”文学社很是了得,我借了一辆单车,带着一沓稿子,骑行50里,来到一座中学,找到文学社社长李勤,一个写小说的初中女教师。她斯斯文文,身板单薄,说话轻声细语,对我这个不速之客很热情。她看了我写的旧体诗,一眼看出了问题,但不道破,而是问我有没有讲平仄,讲押韵,讲格律。我老实说,没有,也不懂。她说旧体诗格律要求严,不好写,你不如写一种不讲究押韵,不用标点符号的新诗。我听了惊得目瞪口呆,这世上竟然还有不用标点符号的诗?那是什么样的诗歌啊?
李勤送给我几份油印的《萤光》报,指着其中一个作品说“这就是”。只见这个见所未见的新诗分行排列,句子长短不规则,句后不用标点符号,“外貌”显得有些松散,但读起来却很有韵味,有股浓浓的诗意流淌在字里行间,让我一下子喜欢上了。李勤接着引我见了文学社另外几名骨干成员,然后一起到海边观摩了南宋最后两个小皇帝沿海南逃时登岸呆过的地方。中午安排在副社长闻亮家里吃了一顿美味的海鲜大餐,超大只的濑尿虾让我吃一次,记一生。
一个懵懵懂懂的少年,因为爱好文学,初出茅庐就受到如此礼遇,如今想来,真是感激不尽,受用终生。虽然后来因远赴边疆从戎,一去多年,至今未再见过李勤等人,但半日为师,心中难忘,连他们的名字也从未淡忘!从那一天起,我开始了写作新诗的尝试。先后写过一百多首,像样的不多,发表的更少。但诗歌语言追求精炼、含蓄和讲求韵律美,为我日后写作散文打下了基础。
3.
大致在1985年初,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到电台播报广东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报名的消息。消息称,参加自学考试,不受职业、年龄、学历限制,人人都可以报名参加。我听了激动不已,在黑暗中摸索了一年多,正在迷茫途中,自学考试不啻一束光,照亮了我的前程。
我立刻跑到50里外的县城,找到县教育局。此时自学考试刚刚开考,报名的人不多,工作人员热情地拿出招生简章,让我在准备开考的专业中挑选。我记得简章中第一个专业就是“汉语言文学”,必修的科目有写作、现代汉语、古代汉语、文学概论、现代文学作品选、古代文学作品选、外国文学等七科,另需挑选三门选修课,一共考完十科合格,就可以换回一张大专文凭,成为一名大学毕业生。
大学生,天之骄子,这是多少学子的梦想!可在当时,能上大学的农村孩子凤毛麟角,连中专、师范,都稀罕得很。就在我辍学的那一年,我们公社破天荒一共有3个高中生考上大专、中专,其中两个出在我们村,和我住一条巷,一时八乡震动,奔走相告。这可是老家置村两百多年第一次有人“中举”啊!
自学考试,让折翼的我看到了飞翔的希望!
我毫不犹豫选定“汉语言文学”专业,报了将于4月底开考的《写作》《现代汉语》两门课程。当时的自学考试一年两次,分别安排在4月和10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星期天,半天一科,两天可以考4科。但我不敢贪多,我还不知道自学考试水深水浅呢。
报了名,教材去哪找?教育局的人说你最好去报个函授,汉语言文学指定广东最高学府——中山大学负责函授、出题、改卷,函授费用大概是50多元,可辅导到全部课程考完。但50多元,在当时是个不小的数目,家中根本拿不出来,我太了解自己一贫如洗的家了。怎么办?只好去新华书店买教材了。当时自学考试在全国方兴未艾,书店的教辅书多如牛毛,就是没有中山大学的。中大要做大函授,自然不会出卖自己的教材。我不得不选择购买外省大学或出版社出的同类型书籍。那时一本厚厚的书大约两三毛钱,鸡蛋一只七分钱,卖几只鸡蛋就可以换一本书了,这个买卖父母还是舍得的。
就这样,我开始了有目的、有方向、成体系的自学,开始了“我的大学”生涯。幸运的是,4月底的第一次考试旗开得胜,数月后通知书寄到,《写作》得了65分,《现代汉语》得了60分。我心中的激动真是难以言表。虽只是刚刚过了合格线,但对一个初中生来说,这是多大的鼓舞,多么的不容易,我已经一只脚迈进了大学门内了呀!更意想不到的是,我因一次就拿到了两门大专单科合格证,而被本村小学聘为代课教师,从一个不称职的农民,华丽转身为光荣的人民教师。并恰逢其时,入职仅十天,就出席第一个教师节盛会。国家缓过气来,开始重视教育了。
4.
本来底子薄,再加上教学忙,自学时间少,下半年的应考可就没那么好彩了。报考的《古代汉语》《文学概论》都仅仅得了50分左右。看到成绩的那一刻,我的心凉到了脚底,头脑却异常的清醒。大学真不是可以轻取的,中山大学的“王牌”中文专业,更不是吹出来的。
我分析两次考试的结果,这《现代汉语》是读书时就有基础的,自己语文功底较好,再读读大学课程,也就险过关了。《写作》则得益于这一年多的“作家梦”,轻松通过说明“多写”有功。而《古代汉语》“之乎者也”极为艰涩,一个初中生要读懂弄通殊为不易。《文学概论》则是汉语言文学专业理论的理论,基础的基础,里边体系复杂,要背的概念特别多,而我读的又不是中山大学的教材,观点多少有些出入,一次过不了并不奇怪。据当时公布的数据,广东开考的十余个专业中,中山大学主考的汉语言文学合格率最低,仅为百分之三十几,也就是考三科过一科,就算拿到了平均数。其他像政治经济学等专业,合格率高达百分之七十多。自考中文,一时成为畏途。
因为教毕业班任务重,又有了第二次应考失利的教训,1986年4月我只报考《形式逻辑》这一门选修课。我在书店买到一本教材,教材里讲逻辑,做推理,不断举例讲故事,非常生动有趣。我学得饶有兴趣,还把书中的故事用在教学上,讲给学生听,学生也听得津津有味。我想,这次自考肯定十拿九稳。考试“果然”答得非常顺利,“没有不会做的题”。可结果呢,得了还不满50分。
到这时我才明白,什么叫形式逻辑,就是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我整个给形式逻辑绕晕了,从此再不看逻辑学,而改为选修《中国革命史》。革命史时间跨度短,内容一是一,二是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明明白白,看懂了就是看懂了。结果一考,得了整个学业中的最高分,85分。当然这已是去海南当兵之后的事了。中国军人学中国革命史,理当学好。
5.
我是1986年11月投笔从戎去的海南。《现代文学作品选》《古代文学作品选》《外国文学》三门课是在部队考的,考得也很艰难,都不是一次过的。这三门课程不但涉及古今中外、上下几千年的文学流派、各种理论,还有数以百计的代表作家、海量的文学作品,要全部吃下又消化,谈何容易!面对浩瀚的作品、文学史料,我调整了自学方式,改变了为考试而考试,为文凭而考试的功利性,而选择了先阅读相关经典原著,再读教材参加考试。这样即使一次两次没考过,但书读下了,自己的知识丰富了,理论水平和文字功底提高了,总归有收获。
这期间,我在部队驻地——海南通什市图书馆办了一张借书证,不断借阅中外名著。先后通读:国内的,《鲁迅全集》全套十本,茅盾的《子夜》、老舍的《骆驼祥子》、巴金的《家》、沈从文的《边城》、钱钟书的《围城》、郁达夫《沉沦》,还有郭沫若曹禺的戏剧、冰心朱自清的散文、徐志摩戴望舒的诗歌,等等;国外的有,巴尔扎克的《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歌德的《浮士德》、果戈理的《死魂灵》、司汤达的《红与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荷马的《伊利亚特》、但丁的《神曲》,等等。在不长时间里,我一口气读了几十部长篇巨著。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集中、成“规模”、成体系的精读中外名著。尤其是《鲁迅全集》,锋利的思想,独特的语言,直接影响了我的人生观,提高了我的文字表达能力。
支撑我坚持看原著的,要“归功于”我自学路上的“阿Q精神”。我这样“引诱”自己:每读一本书,就等于在创作路上铺了一块砖,书读得越多,文学的路自然走得越远。
6.
我的自学考试之路,坎坷漫长。在一次次挫折面前,我也曾心生烦躁,萌生过中途放弃的念头。我从心里厌烦考试,憎恨自己放不下一纸文凭的功利。但看着手里越来越多的单科合格证,回想过去多少个夏热冬寒之夜的挑灯夜读,让我辛酸也让我温暖。我咬紧牙关,选择了继续坚持。我心知,只有百折不挠、坚毅不拔,方能一步步迈向成功。
从初中生起步,前后花了5年多,自修了初三、高中语文和大专课程,我终于在1990年初,考完并通过了汉语言文学全部课程,换来了一张大专文凭。遗憾的是,此时海南已建省独立两年,虽然试题沿用中山大学的,但最后拿到的已不是中山大学毕业证。
伴随学业完成,我的文学创作竟然有了“蓦然回首”、豁然开朗的感觉。就在1990这一年,我新写的散文开始登上了《海南日报》《海南农垦报》《海口晚报》等报刊,进而被部队“发现”,调去政治处专职从事宣传工作,从此与新闻工作结缘。1992年5月离开部队时,我手里已经有了几张牌:一张大专文凭,一枚三等功军功章,一本文学作品剪报本,一本新闻报道剪报本。拿着这4样东西,我敲开了海南某市市委的大门,成为一名令人艳羡的新闻秘书,开始了从部队转向地方行政部门的职业生涯。其中,自学考来的一纸文凭,实实在在成了就业最有力的敲门砖。
2019年末,广州的冬天温润如春,舒适若秋。仰望30多年,我第一回走进百年名校中山大学,缘由是参加佛山市新闻发言人培训。傍晚,天未全黑,灯火刚刚点亮,显得有些昏黄。我缓缓走在校园小路上,抬头仰望百年老树,低头寻找鲁迅足迹,细细抚摸一栋栋风格别具的红砖青瓦,心中感慨:这古老的建筑,曾住过有趣的灵魂,生长不老的思想。如今我姗姗而来,他们却成了雕塑,相对已无言。临别时,我放慢脚步,悄无声息,不忍惊扰他们的寂寞!
(原载《海外文摘》纸刊、《渤海文学》微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