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到无能为力的时候,放弃往往成为最后的选择。”——题记
序
山中草木,绿了黄,黄了枯。风,在山间徘徊游走;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从夏热到秋凉,从冬寒到春暖,山中方四季,世上若百年。母亲,真的走远了。
这一直是我无法接受的一个事实。尤其是母亲在世的最后九个日日夜夜,在医院内外所经历的一幕幕,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常常像波浪一样翻涌,让我的内心难以平静。
现在,我通过查找家族群的对话信息,尽量用平静的语调,还原当时的情形,和作为一个儿子的思想挣扎。我努力让自己的情绪不再失控,让我的心不再流泪,也希望读这组日记的亲人不再伤感。
花枯叶落总是自然的规律,我们无力让花常红叶常绿,但我们可以让自己活得更坚强、更豁达、更开心一点。这也是慈母的心愿。
第一天(星期四)
决定今天回去,是因为83岁的母亲身体每况愈下,连日来吃不下饭,走不了路,说不了话,全身无力只能躺在床上。在家里连续输液4天,未见好转。二姐夫在微信上很着急:“现在喝汤都会吐,如果不去医院,可能命不长!”怎么办?我想我该赶紧回去一趟,看能不能接母亲来佛山住院调理一段时间。我对当今医学充满信心,相信母亲还会又一次化险为夷,以顽强的生命力,陪伴子孙走更长的路。
我工作、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佛山禅城和南海区,毗邻广州,是“始皇郡、隋帝县”,岭南文化的发祥地,改革开放的先行区,文明开化早,经济发展快,富甲一方。而我的家乡粤东,属于潮汕民系,远离文化中心,近海自安,民风、风俗、民情独树一帜,且较少受外来文化影响,至今工业文明滞后,经济条件相对较差。二十多年来,我就在广东这一“中”一“东”之间穿梭来往,母亲也几乎每年跟着颠簸往返。尤其是有伤病的时候,都是第一时间送来佛山住院治疗。
上午9点多,与大侄子冬鞭从佛山市南海区启程,经广州前因道路施工,有些拥堵,之后一路顺畅,于下午两点多回到700多里外的粤东家乡。并不迷信的我在心里祈祷:母亲的身体,也像这次回程,虽有阻隔,终将顺畅。
在村口停好车,步行穿过几条悠长的小巷,到家后我径直入卧室看望母亲。我侧坐床前握着母亲的手,告诉她二儿子回来了。母亲望向我,眼睛直直的,目光无神,不像以往见到我回来时那般兴奋。以往每次回来,母亲都像变了一个人那样,神清气爽,吃得多,舍不得睡,总喜欢听我们家长里短地说话。
这次的情形,出乎我意料。接母亲到佛山医治的想法,是不现实了,就近送县城医院是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我打电话请在县城工作的朋友帮忙联系住院床位,当天下午5点多,将母亲送往县城最好的医院。入住后,主治医生做了常规检查,护士遵医嘱开始为母亲输液。此时母亲情况稳定,我让同来的大姐夫、四弟和大侄子先回去,家里还有年迈的父亲需要陪伴。一生慈爱的父亲,一定放心不下离开他视线的母亲。
也许是输液改善了血糖,母亲精神状况在午夜0点25分有所好转,我赶紧给她喂了点汤。母亲想和我说话,但总是说不清晰。双手不时抓向空中,空中一定有什么是母亲想抓住的,我看不见。问她,她又说不出来。
夜更深了,病房寂静得幽远,母亲沉沉入睡。独自留守的我,看着药液一滴一滴流进母亲干枯的血管,心里不由地怪责自己:自从离家远赴海南当兵,三十多年来,陪在母亲身边的时间太少太少了。而这一次,是母亲六十岁后第六次住院,能不能像前五次那样转危为安?
回答我的,是沉睡中的母亲,含糊不清的呓语。
凌晨两点多了,输液还在继续,我的眼睛开始有些不听使唤。我问前来换瓶的护士,还有多少瓶,她说3大瓶,我说那不得输到天亮?她答得干脆:差不多。离开时不忘交代一声:你不能睡,输完再通知我。
通宵输液,这是我没想到的,也挑战我瞌而不能睡的极限。但为了母亲,我得扛着。
第二天(星期五)
早上8点多,医生例行查房。看了体征指标,说母亲肾功能不好,暂停坚持吃了多年的糖尿病药。随后开了B超检查单,叫我送去B超室。收单的护士说排队检查的人太多,3天后再送病人来检查吧。说完她填了预约检查时间,递了一张小纸条给我。
医生新开的药液,继续输进母亲的血管里。吃不下饭的母亲,只能靠输液补充水分和养分。
午饭时间,小妹心急火燎地从700里外的中山市搭车赶回,接替我守护母亲。再加上暂住县城的二姐煲汤送饭,跑前跑后,母亲在医院一时也没什么操心的。我决定回村住一晚,好好休息,也陪陪父亲。
下午4点回家路上,我顺道送侄女冬红去湖东夫家。返回时,炎炎夏日渐渐柔和下来,近海有些腥咸的海风唤醒了我的记忆。我突然想起,外公外婆生活过的村庄就在这附近,小时候我没少跟母亲前来做客。
我打开手机导航,找到一个叫“曲清”的村子,轿车离开大路拐进了乡村小道。不消十分钟,我已将车子开到村中一块空旷的山岗地。那里正有一个中年石匠在打磨起厝的石板。
我停好车,向他打听外公外婆的“家”。外公外婆的名字我并不知道,但我记得外婆是接生婆,母舅叫“阿得”。石匠一听,马上知道我要找的是谁,说他们家搬走几十年了,住过的房子没有维护已经破败,倒是我母舅的前妻,还活着,就住在旧厝附近。
石匠带我走到高处,望远指向旧村的中间,说你外婆“家”就在那里,你走过去,再问问人家。我谢过热心的石匠,下坡走进旧村。旧村的巷子弯弯曲曲,狭长狭长的,没走多久,我就分不清东西南北,更不知道石匠说的位置在哪里。我边走边看,努力寻找儿时的记忆,终是半点全无。这时,有一个身材高挑的老妇人从前边巷子走过,我闪念一想,不会这么巧,她就是我的前舅母吧。
我向巷头一个拄着拐杖的残疾人问路,他果然说刚才走过的那个女人就是我舅舅的前妻。我惊得张大了嘴。今天该是缘分如此,冥冥之中注定我要走这一遭,见到这个印象深刻却面容模糊的人。
我按照他的指引,走向另一条巷子。到了尽头,在三条巷交汇的地方,一块大石头像一个小山丘,突兀地卧睡在那里,卧石唤醒了我的记忆。我兴奋起来,看到这块大石,外婆的“家”不远了。
我走近一户人家,问站在门口的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婶子。她得知我是“阿得”的外甥,是来寻找外婆“家”的,很是兴奋,滔滔不绝地和我说起外婆的好,说她的子女,都是我外婆接生的。正说着,刚才远远见过的那个高挑的老妇返回,闪进了一扇门。老婶子说,那就是你前舅母。她引我走过去敲门,说有亲戚来找。只听门内的人问:哪里来的亲戚啊,我哪还有亲戚?
老婶子说,阿得的外甥,从小坞村来的,记不记得?
门内人说,不记得了,我没有亲戚了。
老婶子把门推得哐当哐当地响。门终于打开半边,从简陋低矮的木门里,钻出一个女人来。我知道她的大儿子(我的表兄弟)和我年纪差不多,那么她应该有70 多岁了。但她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红彤彤的,精神状态蛮好,显出健康样。老婶子说她常下河涌捞鱼,自力更生,养活自己。政府给五保老人的补助她从不去领。这句话,让我伸向口袋摸钱给她的手停了下来。
我这位舅母,年轻时在村里可是不凡人,据说曾进戏班演过皇后,嫁给舅舅没几年也不知什么原因,生了两个儿子后竟然离家独居,任外公外婆还有舅舅怎么去哄也不归家。我从几岁起就随母亲去曲清做客,每次外婆、母亲或表弟都会远远地指向墙角的一个女人,说她已经“疯了”。我心中好奇,却不敢走近去看她,谁敢走近一个“疯子”?如此过了很多年,舅舅不得不考虑再娶,就去找她谈了一次,问她回不回家,如果不回,就要另娶人了。她坚决摇了摇头。
我们站着聊了好一会,在老婶子不断的唠叨中,前舅母脸上终于有了笑容,一点也不见“疯”。我抓住机会,说给她们俩照个相,也好发给亲人看看。她听了有些羞涩,说没什么好看的,但反对的语气不是很坚决。在老婶子的怂恿下,我成功帮她们拍了几张照。透过镜头,我得以定格这个前舅母的面容,心里想,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如此决绝地抛家弃子,选择孤独一生?!
带着复杂的心情,告别了前舅母,我在老婶子的引领下,拐了一个弯,来到外婆住过的“家”。这个曾经有过欢声笑语、留给我许多美好回忆的“家”,如今破败得不堪入目:大门、厅门、房门全部洞开,只剩下门框,内外墙壁泥土斑驳,屋顶长满枯草,屋内阴湿昏暗,与外面的阳光灿烂形成鲜明对比。倒是大厅中间还摆着一张褪了色的八仙桌,上面供着香案,老婶子说逢年过节还有族亲来这里祭拜祖先。
我抚摸着褪了色的八仙桌,感慨着岁月如梭,数十年间,一切已换了容颜。我前前后后拍了几张照片,发了一个朋友圈,在朋友圈里写下了此时的所思所想:
外婆是童年最美好的回忆!因为“爷爷奶奶”往往是一家住的,“外公外婆”自然成了去做客的“第一亲戚”!
我小时候去得最多,最乐意去,也感觉最亲的是靠海的外婆家。三四十年后,这个见证过温馨、热闹的“家”人去屋塌,满目疮痍,写满沧桑。外婆走了,外公走了,舅舅走了,只有村中那块大石头和三两村妇,在诉说既往,叹息曾经。村童,看到我这个陌生的不速之客,一脸疑惑和茫然……
岁月,还在不紧不慢地流失;
然后,悠然飞逝,消失无踪!
我在叹息中离开了外婆的“家”,脑海里破碎一片!
第三天(星期六)
这一天的白天,是母亲住院期间最清醒的一段时光。母亲先后喝了几次粥,也能够轻声回答我们的问询。
遵照医生的意见,我中午在去医院的路上,到药店自购了两瓶人血白蛋白,然后马不停蹄赶到医院,给母亲输上。得到人血白蛋白补充的母亲,精神状况大为好转。
我拿出手机,翻开昨天去曲清拍的照片给母亲看,告诉她这是外婆以前的“家”。母亲满脸欢喜。我指着前舅母的照片给母亲看,问她认不认识,母亲微笑着摇了摇头,轻声说“唔识”。毕竟三四十年光景了,即使铜墙铁壁也经不住时光的腐蚀,昔日的金花早变成了斑斑点点的黄叶。
当天晚上继续由我陪护,大姐、四弟,还有小妹和她的女儿晓情都回去休息。晚餐,我给母亲喝了点牛奶,抹了把脸,扶她侧身躺着,以免躺久了生出褥疮来。到了8点多,输液完毕,母亲进入瞌睡状态,我拉张躺椅,睡在母亲的身边。
一夜,无梦。
第四天(星期天)
白天,母亲气色尚可,但依旧瞌睡,精神没有明显起色。部分检查结果出来,医生给出的意见是:泌尿系统感染;肾衰;肌酐高;合并贫血;酸中毒。问题多多,情况不容乐观。医生开出更多的药液输进母亲的身体,最多时母亲身上同时保留五条管,除了一条导尿管,其余四条都是输液、输氧管。护士不断过来给母亲输液、抽血检查。尤其是每两个小时一次扎手指吸血测血糖,每次护士抓住母亲的手,母亲都像触电一样想把手抽回去,看得小妹心痛不已。
到了晚饭时间,母亲的情况有所好转,嘴巴能够咬东西了,但也只能喝粥喂汤。大概在当晚七八点之间,母亲情况大为好转,我和小妹围着她,不断讲陈年往事给她听。她一直笑,一直在笑。
我不经意地告诉母亲,她失散的妹妹有了最新线索,母亲眼里噙满泪花。这泪花在病房苍白的灯光映照下,显得特别的刺眼,刺痛着我和小妹的心。
母亲六岁时,她的亲生父亲因饥寒交迫病故,她的母亲把年仅3岁的小女儿送给外村人当童养媳后远嫁曲清。母亲在堂哥家长到十几岁的时候,曾经去十里外的赤岭村找过她的妹妹,收养的那户人家说她妹妹早已夭折。年少的母亲信以为真,从此断了念想。作为子女的我们也从未质疑过这件事。
这几年,母亲每每说起这个妹妹,就伤心落泪。我知道,这是她最大的心病。我多么希望,六十多年前的那个“死讯”,只是那户人家一个不得已的谎言,我真正的姨妈现在还活着,能够在某一天突然出现在我母亲面前,与她姐妹重逢、相认。一个月前,我把这个愿望,和种种的假设写成《不能触碰的一桩心思》,发在了多家报刊、微信公众号上,接着被转发到家乡和赤岭村的多个家族群里,引起了强烈反响,展开了一场热烈的寻亲活动。
我的表兄建国,得知竟有这么一个堂姑妈存在,就托赤岭的战友帮忙了解,有点眉目时还独自跑到赤岭一户收养过小坞女孩的人家询问,受到白眼后他没有放弃,继续曲线寻找。如今刚刚得知,这户人家的童养媳没有夭折,也没有升格为儿媳妇,而是作为女儿,嫁到了一个叫西陂的村庄,随夫长期生活在广西。不幸的是,听说这个老妇人两三年前已经病故,她的家人,却还远在广西。其中多少真相,一时无法印证。
线索至此暂告一段落,因为如果这个老人已经老故,不管她是不是我的姨妈,已经没有太大意义。这也许就是天意,老天要让我母亲从小孤苦,到老了还是见不到她心疼的妹妹。每念及此,我的内心隐隐作痛!
当晚8点多,大姐夫和外甥、侄子多人结伴前来探望,母亲没能说话,张望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母亲一直面带着微笑。
第五天(星期一)
周一的上午,医院最为忙碌。三天前医生开的B超检查终于排到,同时要查的还有脑部CT。
我和小妹早早推着母亲来到B超室门口等候,在朋友英兄的帮助下,终于将母亲推进了B超室。母亲全程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在护士指挥下推走检查用床,然后将她躺着的病床推到受检位置。这时英兄出去了,小妹站在一旁,我陪在母亲身边。我笑着安慰母亲,检查很快就好,检查知道什么情况,医生用药就更有效了,病就好得更快了。母亲没有说话,只是那么紧紧地看着我,目不转睛。
做完B超,我们又将母亲送到另一栋楼做脑部CT。进CT室后,我们合力将母亲移到CT专用床上,医生示意小妹和英兄出去外面等候,只留我一人陪着。而从做B超到现在,不管是在推送的路上,还是在走廊等候,母亲的目光一直看着我,再也没有从我身上挪开。
我后来一次次地想,母亲这么紧紧地看着我,是寄希望于我能救她,不放弃她?还是埋怨我送她住院受尽苦痛?还是怕眼睛一离开就再也见不到自己心爱的儿子?抑或是一场无言、恋恋不舍的告别?
原计划送母亲做完检查后我就和小妹返回中山、佛山,那里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做。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命,城里、乡下都有家,一头系着生计,一头系着乡愁,两头都得顾。但看到母亲这样,实在不忍离去,就一拖再拖,直到下午4点多下决心准备启程时,上午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母亲的身体状况非常糟糕,其中一张大便检查显示肠胃出血,急需输血补充。安排陪护的四弟一时慌了手脚,紧张地说,我一个人怎么应付得了这么多问题?想想也是,四弟读书不多,在家务农,哪见过这种场面?
我找到医生商量下一步治疗方案。医生说,母亲虽然有肠胃出血症状,但总体情况不是很严重,先输输血,再继续输人血白蛋白,来补充体内的白蛋白,应该会有好转。但按当地的规定,血是有钱买不到的,只有安排亲属去献血,才可以换到等量的血来输给母亲。
我当即发动家族的年轻人献血。得知外甥志伟曾献过血,立刻打电话要他当晚赶到县城血站献血。一切交代妥当后,考虑到及时输血对母亲的重要性,我抱着试试的心理,拿着医生开的取血单,找到医院血库,请求他们能够先给取血,再来献血还上。血库的人说不行,无奈,我只好将取血单留给四弟,叫来大侄子冬鞭陪他一起守护母亲,并将事情一一交代清楚,才和小妹匆匆吃了点东西,在当晚7点多,乘着夜色,驾车狂奔700多里路,于午夜11时30分到达中山小妹的住处。喝口水后继续狂奔,于凌晨0点39分回到佛山南海我的家。
第六天(星期二)
早上上班后,处理完手头事务,我放心不下母亲,通过微信向四弟交代了今天要做的三件事:心脏B超、输血、打白蛋白。四弟回复,昨晚外甥因血压问题献血不成,今天上午接着去了3个人也没献成,其中一个是刚吃过感冒药不给献,一个是乙肝病毒携带者不给献,一个条件符合但血型不同也不给献。母亲是O型血,抢手得很,血站竟然要求家属只能献O型血来换,这是原先没有的要求啊!
事情如此不顺利,老家输血、献血制度如此僵化,我心中飘过一朵愁云:母亲这次怕是真遇到坎了,能不能跨过去,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下午6点,母亲病情突然告急,医生建议进ICU救治。侄子冬鞭在群里呼吁:“奶奶病重,直系亲属尽量安排回来看望。”我交代他:“按医生要求进ICU救治。”但大兄担心进ICU后,亲人一天只能进去见一次,母亲将得不到儿孙的陪护和照顾,会在孤独与恐惧中度过生命最后的日子。我听了犹豫起来,就打电话向有经验的朋友求教。一个是佛山的名医,母亲的病情她了解。她字斟句酌地回答说:进ICU是医院在危重情况下所采取的一种救治手段,进去的结果,要么救过来,要么救不过来。不进ICU,院方也会尽力救治,其结果也是要么救过来,要么救不过来。进与不进,还得你们做子女的自己决定。另一个是在县城工作的英兄,他是个阅历丰富的领导干部。他说:年纪这么大了,没必要进ICU,我们做子女的,尽力让老母亲走得安详一点就可以了。
一轮电话下来,亲友意见明显倾向于不进ICU。我咬了咬牙,打电话给在医院的四弟和侄子,告诉他们不同意医生让母亲进ICU。我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但此时我只能硬下心做这样的决定。与其让母亲在ICU里面独自经受孤独和寂寞,不如让她在亲人的悉心陪伴和安抚中走完最后一程。人,总是有这么一天的!
放弃进ICU,并不等于放弃治疗,放弃母亲。我通过朋友,动用所能动用的社会关系,用钱直接买血。当晚9点多,千金难买的新鲜血液,终于流进了母亲干渴的血管。从医生开单到输上血,已整整耽误了2天半,生命就这样在等待中枯萎。
血果然是生命之源。从未输过血,已处于深度昏迷的母亲,在输血后不久,“脚有些反应,会偶尔动一动,呼吸也好转一些”。四弟和侄子的信息,让亲人们悲喜交集。
第七天(星期三)
早上医生例行查房,说母亲大便还有出血现象,还需要继续输血,如果压不住出血,恐怕熬不了几天。可是,哪里才能找到这救命的血啊?
亲人们心急如焚,纷纷献计献策。有的说在佛山大医院买了带回去,有的说找到O型血的亲友献了血带回去,有的打电话联系家乡就近城市的医院,得到的答复是:血液是不能私自献私自带的,有需要可通过卫生部门跨地区调配。原来,从未遇到这种奇葩事的亲人们说的都是外行话。无奈,只能立足本地继续动用社会关系买血了。
母亲病情连连告急,作为家中长子的大兄坐不住了。
大兄年过六旬,每天还在为生计打拼。但身为长子,大兄知道自己的责任,母亲病危需要他在身边掌管一切。他决定今天中午一个人去南海大沥镇坐大巴回去。
刚回单位上了一天半班的我也坐不住了。临近中午,我打电话给大兄,问他在哪里,他说已在去大沥乘坐大巴的公交车上。我说你转道回市区出租屋吧,我午饭后回家拿换洗衣服,再过来接你和大嫂一起回去。我想见病危的母亲啊,我想守在母亲身旁,我想再与命运搏一搏。
中午1点,连日来一直陪在母亲身边的四弟,在微信群发了一句:“母亲刚醒了一下,眼泪掉了下来。”寥寥13个字,字字砸在我心坎,我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从小孤苦的母亲此时是自知大限到了,还是想起什么了?这突然掉下来的眼泪,让分散在外的儿孙们心如刀绞,归心似箭。外甥女桂英说:“抽得出时间的都可以回家了。”
首先和我联系的是二侄子冬进。他得知我正要去接他父母回乡,就跟公司请了假,打的往住处赶。下午2点,我接上大兄大嫂和侄子,再次踏上了返乡的行程。
奇葩的事再次出现。四弟通过一个在家务农的小学同学,找到他的亲戚,竟然也拿到了一滴难求的O型血。所谓家属输血来换血的严规,原来都是可以通过钱,通过“关系”搞定的。
傍晚6点30分,我们一行4人抵达医院,直奔病房。此时正在输血中的母亲,渐渐有了知觉。我跟她说:大兄大嫂和冬进回来看你了,如果听得到,就动一动双脚大拇指。母亲果然努力动了动双脚大拇指。我们看了心里感动,安慰母亲“会好起来的”。
当晚我与侄子冬进一起陪护,母亲昏睡不醒。
夜,好沉,好长!
第八天(星期四)
早上8点多,我为母亲喂了点牛奶,母亲一度将眼睛微微睁开,然后很快闭上。我知道,她是没力气再将眼睛睁开了。
9点,内科主任亲自来巡房、听诊,并对主治医师作了一番交代。随后主治医生找我单独谈话,说母亲的身体问题比较多,以前吃药控制了血糖,现在肾不好不能再吃那些药,血糖就低,很难平衡,很难治好,需要较长时间调理。他说,人血白蛋白比较有效,还要继续买来输。听他的意思,除了人血白蛋白,也没有更好的药用了。从入院第三天到昨天,5天时间母亲一共打了6瓶人血白蛋白。
上午10点多,在外地工作的三弟夫妻回到。三弟通过熟人,找医院权威专家了解情况,商量对策。这位据说医术很好的医者说话直截了当,不留情面。他批评说,给这么大年纪的老人输血、打白蛋白简直是“浪费资源”。他认为有限的社会资源应该留给有抢救价值的年轻人。
这或许是一名旁观者理性、冷静的职业说辞,但他忽视了家属的感受!每一个老人,在他人眼里也许是多余的;每一个疾病缠身的老人,在他人眼里也许是一种社会累赘。但对于子女来说,却是唯一的,不可替代!作为医者,他见惯了生死,能够“理智战胜感情”。而我不能,母亲是我的,我不能轻言放弃,我不能看着她油干灯灭而不加挽救。
中午时分,女儿小岚询问奶奶的情况,我告知院方的意见,她听了很气愤。女儿大学毕业出来工作不久,还不谙世事。她只知道,我的母亲是她的奶奶,从小时候开始,每逢寒假暑假,奶奶就进城来陪她。长大后,她也经常跟我回乡下看望奶奶,祖孙情深,血浓于水。她单纯的愿望里,就希望奶奶能够好好地活着,她甚至建议转院将她奶奶送来佛山治疗。女儿对奶奶的拳拳之心、关爱之情,作为父亲的我深感安慰。
晚上8点,大姐给母亲喂了点民间的、据说能止血的中草药水。母亲努力吞咽,努力睁开眼睛来看我们。母亲表现出强烈的求生欲望,让我们心中不舍。四弟打来温水,给母亲抹脸,擦手脚,让母亲清清爽爽,感到舒服。此时母亲的精神稍有好转,小妹看了发上群的视频,乐观地认为:“看样子好点了,明天早上可以煲点粥水给她喝。”
当晚,大兄安排三弟夫妻留守。
三弟是我们家第一个正牌大学生,三十年前家中还很贫困,为了供他上大学,全家省吃俭用,连比他小的弟弟妹妹都早早外出打工赚钱帮补家用,母亲更是年年养一头大猪,来供他在外读书。
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凝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今生能做成母子、做成一家人,该有多深的缘分啊!
第九天(星期五)
早上,天晴气朗,并无异兆。我吃过早餐到医院替换三弟夫妻。我从早餐店买了点煮得稀烂的粥水,想喂给母亲吃。母亲无力张口,也不会吞咽,粥水只能一点一点地倒入口中,顺流进喉咙。
上午,家族中有几个堂兄弟结伴来探视,其中一个堂弟的妻子恰好是西陂村人。当她得知寻找母亲妹妹的线索指向西陂村时,大声说,我认识他家,那个女人好像还活着,没听说死了。话音未落,躺在床上借助氧气呼吸的母亲,骤然呼吸急促,胸腔不断起伏,显得极为激动。看来,母亲一直是有知觉的。这是我回想起来最最纠结、最最心痛的地方。如果母亲早早没了知觉,也许就不会那么痛苦,就不会那么一次次地挣扎!
中午1点,女儿小岚再次通过微信关心奶奶的病情。女儿说,可以把佛搬出来说说,让奶奶近佛心安。我告诉女儿我的忧虑:“努力到无能为力的时候,放弃往往成为最后的选择。”说这话的时候,我眼中湿润,心已流泪。
下午2点,大兄一行从家中带粥来到医院。常年在家照顾父母、替我们尽孝的四弟小心翼翼地为母亲喂粥。母亲努力吞咽,粥水点点滴滴流进母亲的口中。母亲心里明白,吃得下才能活得下。
这是母亲在世的最后一餐。
想起女儿的建议,我从车上取出一条由9个木雕佛像串成的珠链,戴在母亲的右手上,我告诉母亲,这是孙女小岚送给她的,祈愿它能给您带来安宁,度过劫难。这串佛珠,是前两年我和女儿游览高州冼太庙时,在远离尘嚣的高凉岭上淘的,看中的是它雕工精致,买下来当个纪念。这几年,母亲一直喜欢戴小岚为她买的手链。这一条,竟成母亲生前戴的最后一条。
佛,没能度母亲的肉身,但愿能度母亲的灵魂!
下午3点40多分,内科主任到病房巡视,发现床头仪器上,母亲血压等指标正在下降,已处于危险边缘,非常肯定地说“熬不过今晚”。
按照我们当地的民间风俗,在外去世的人是不能送回村里的。我们兄弟四人紧急磋商,忍痛决定立刻办理出院,以最快的速度送母亲回到她熟悉的家中。家族群闻讯骤然紧张,都在安排时间赶回来,以求能见上最后一面。
下午4点多,我们到出院窗口结了住院费用,找值班医生开了出院诊断证明,并托人预约送回村的救护车,即安排大兄、小弟先赶回家,同时通知家中的大嫂、大姐、弟媳做好安置准备,三弟夫妻则自驾车回去。由我和冬鞭、冬进两个侄子跟救护车,陪在母亲身边。
5点30分,救护车到,护士着手为母亲解除绕在身上的输液、导尿管,最后拔下氧气管插在临时用的氧气袋上。看着护士平静地做着这一切,我心如刀割。
此时,我终于明白,世间最艰难的选择,莫过于选择放弃;世间最痛苦的选择,莫过于选择放弃生命!我俯下身哽咽着告诉母亲:我们现在回家,父亲在家中等着您回去。
此刻,家的召唤,遥远而迫切;“回家”,是心的向往,是魂的归宿!
我们合力将母亲抬上专用推车,救护车司机即和冬进匆匆推着先走,我和冬鞭提了余下的行李赶到电梯口时,已不见了他们的踪影。母亲离开了我的视线,我顿时慌了神,坐电梯赶到一楼,我冲了出去,却还是不见他们的人影。我一路往外跑,被紧跟在后的大侄子叫住,他发现了救护车停放的地方。
我扑过去,终于见到母亲,却发现母亲情况不妙,随身的氧气只能维持短短几分钟,我们立刻将母亲推上救护车,第一时间接上救护车上的专用氧气瓶。这时母亲的呼吸已经非常微弱。
5点41分,救护车冲出医院大门,闯进人口稠密的街道,拉起了急促的警报,警报声划破了这座县城浑浊的空气,也刺痛了我和侄子的心。我匆忙为母亲拍了生前最后一张照片,发到家族群里告知焦急等待的亲人们,我们正启程赶回家乡。
路上的半小时,冬进侄子坐在副驾驶位引路,我和冬鞭侄子一直呼唤母亲,求她不要睡,家里父亲、亲人都在家门口等着她回去。我双手掰开母亲的一只眼睛,让她看着我,看着她的大孙子,“不要睡”、“不要睡”。母亲眼含泪水,一言未发。一种将要痛失血肉至亲的感觉强烈袭来,我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跪在狭窄的车厢,扑在母亲的身上,抱着她的脸庞,平生第一次吻着母亲的额头,告诉她:坚持住,不要睡,现在车上高速了……车过博美了……车过内湖了……车过西陂了……车到东山了……车到我们村前田园了……看到自家房子了,家门口有很多亲人在等着,等着她回家……
当救护车停在巷口的时候,首先迎上来的大嫂见到躺在推车上的母亲难以自抑,泣不成声。大兄四弟他们顾不得伤心,配合司机将母亲抬了下来,送进她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厝。入厝后我发现不见父亲的身影,一问是行动不便的父亲还在大兄家里。
我匆匆赶到大兄家里,告诉父亲,母亲回来了,安顿在老厝,想见他。父亲问:还能坐?我说能。“还能说话?”我说你去了就能说话。我蹲下身要背他。父亲说要去一下洗手间。父亲往前走了两步,尿已湿了短裤。一生历难无数、慈悲淡定的父亲,已经悲痛紧张到了极点。我找来一条干净的短裤给他换上,就强行将老父亲背上身。我搂紧父亲的双脚一路小跑,从村尾到村头,我一口气跑了几百米,终于把父亲背到了母亲跟前。
6点30分,在父亲的亲眼目睹下,大姐和儿媳们为母亲洗头、梳头、擦拭身体,穿上崭新的寿衣,然后放母亲安详地躺在一张柔软的床垫上。从医院带回来的3瓶药液,还在源源不断地输进母亲的血管中。液水每掉下一滴,母亲生的希望就减一分,直到3个瓶子空空如也。我轻轻拔下针头,母亲的血管渗出血来,我用药棉轻轻按压,生怕弄痛了母亲。
为了让母亲回归大地,遵照风俗,我们将母亲从床垫移到地面,地上铺一层暖和的稻草,草上铺一条草席,母亲就静静地躺在草席上。接下来是安静而漫长的等待,不是等待生的奇迹,而是等待死亡的约定。信佛的二姐、小妹从他乡发来阿弥陀佛的曲子,叫大兄用手机反复播放,度母亲安心上路,走向极乐。
当晚10点,母亲的躯体慢慢冷却,手指开始弯曲,皮肤松弛下来变得光洁如玉,容貌安详而美丽。我摸了摸她的手和脚,已摸不到脉搏跳动,遂向亲人公布:母亲已经仙逝。家族群里一片哭泣。我发了一条信息安慰大家:“母亲未留一言,走得安心,面容安详,连租冰棺的人都不忍心用白布覆盖她的脸庞,好让亲人回来时,能看到她睡着的样子。”
父亲坚持要睡在母亲刚刚睡过的床垫上,陪伴母亲。就像母亲生前一样,他们隔“床”相望,相隔不到两米。父亲在老厝的大厅里一住住了三天三夜,守着冰棺里的母亲,一步也不曾离开。三天后在大家一再劝解下,才转进一墙之隔的房间暂住。父亲,用他特有的方式,向母亲表达了深厚的爱,为他们六十多年的夫妻画上了句号。
当晚通宵守灵,我和侄子守前半段。我拉张躺椅躺在大厅门外走廊上,眼睛留意着厅内的动静,那里有我侧身装睡的老父亲和刚刚成仙的老母亲。炎夏的夜,并不平静,我的心更不平静。
回想过去短短九天,我满怀希望亲自驾车将母亲送进医院,又痛哭流涕抱着母亲回家,这一去一回,却已是阴阳相隔,生死永别。假设我不那么匆忙送母亲去住院,假设我是将她接到佛山或别的大医院医治,假设我们同意医生意见让母亲进ICU,假设今天我们不放弃治疗接母亲回家,是不是还会出现生命的奇迹?是不是母亲现在还活着?是不是母亲还能多活一些日子?一切的一切,都没有答案。一切的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哪怕曾经做过多少的思想准备,当死亡降临时总是那么突如其来,猝不及防。
我在深深地自责中心乱如麻,起身进去看一次母亲心就痛一回。母亲近十年摔过几次跤,中过风,断过左右髋骨,虽在佛山医院得到很好治疗,却也落下行走不便的毛病。她这一去,天堂路远,孤独一人,该怎样面对?
默念中,“天堂有多远”的念头一直在我心中徘徊。我掏出手机,记下了此时的心情,寄托对母亲地牵挂:
夜有多深,睡进去就知道了
路有多长,走到尽头就知道了
生有多难,老了就知道了
天堂有多远,谁能告诉我?
泪有多咸,哭过就知道了
爱有多苦,失去就知道了
死有多易,风吹灯知道
天堂有多远,谁能告诉我?
第十四天(星期三)
墓山看分金,仙命择良辰。今天,母亲出殡的日子,时间是由风水先生选定的。丧事是民间最严格、繁琐、隆重的礼仪,我们按新的风俗习惯,尽量合理简化出殡、祭奠程序。上午做法事,下午念经超度,晚上做头七,一天完成所有程序。
上午8点,所有儿孙、近亲来到老厝迎棺。儿孙、媳妇在里,女儿、近亲在外。我们兄弟四个和大侄子冬鞭,负责将母亲从冰棺抬出来,轻轻平移进厚重的木棺里,棺材内铺着厚厚的纸锭。我发现,此时的母亲,灵魂离体,轻飘飘的,没有多少重量。在法师的指导下,我们在母亲的身上、两侧铺满了纸锭。这些代表金银的纸锭,为助母亲前行无阻。
铺排妥当,法师叫人抬来棺盖合上,钉下木钉,涂上油漆密封。母亲的慈容,就再也见不到了,永远永远见不到了!
村中8个大汉,套好绳子,架好木棒,弯腰抬起棺木,一步一步往外走,往村前的灰埕(晒谷场)走。灰埕上方,搭有遮阳挡雨的布棚。我们家属,左右扶棺,低头踏着金灿灿的阳光,一步一步跟着往外走,往村前的灰埕走。一直将棺木护送到母亲灵位之后,安放在红红的高凳上。哀乐响起,亲友就位,祭奠仪式正式开始。
我们子孙后代和前来送行的亲人,全部披麻戴孝,跪在母亲的灵前,听师公哭腔含悲,一一诉说母亲的功德。我和大兄、三弟、四弟跪在前排,师公手中的幢幡,不时在我们的头上、面前滑过,颤颤抖抖,迎风飞扬,引人悲伤。在如此悲凄的氛围中,回想母亲艰辛的一生,回想母亲住院的九个日日夜夜,我悲从中来,心痛不已,眼泪一再模糊双眼……
上午11点30分,是起棺的时辰。当送行队伍走出布棚、见到炎阳的瞬间,天上洒下一阵微雨,就像是观音菩萨手中的柳枝洒下的甘露,给了送行人群一片清凉。送行队伍护灵开行了,此时天上的云一团一团的,也在缓缓漂移,其中最大的一团恰好罩住了头顶,云重天低,阴凉罩身,舒适无比。
走出村口,沿村道前行,远处青山无语,近处溪水饮泣,三五成群的鹭鸟展开白翼,在空旷的田野上低飞、起落、哀鸣。当送行到村外棺木上车,亲友折返的时候,天上的云团融为一体,连成一片,把整个天遮得严严实实,一丝阳光也照射不下来。正午的天,更加阴凉了。
12点多,送行人群回到布棚,上午的礼仪完成。约莫过了几分钟,天上的云团散开,热辣辣的太阳普照大地,大地金光灿灿,炎热如故。
半日光景,云天多变而奇异。母亲是有福之人,一生先苦后甜,夫爱子孝,高寿善终,走得安详,也把方便留给了活着的人!
我记录下母亲最后日子里的点点滴滴,其中有我至深的爱和刻骨的痛。我把这些,献给九泉之下我平凡、善良的母亲!
(原载《佛山文艺》2020年第8期头题;责任编辑: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