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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友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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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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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中漂泊的村庄


入夏了,天气炎热起来,青蛙开始不停地鼓噪。但南方的雨说来就来!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洪水泛滥,是我从小司空见惯的“风景”。最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一幕,发生在我十一岁那年,洪水摸黑将生我养我的村庄“围困”了!

那是1977年5月31日凌晨,我们睡得正香,突然被父亲叫醒,说是村后崩堤,洪水来了,要“走生水”(就是要转移)了。我翻身下床,一脚踩在水里,水已淹到了小腿,而且还在迅速上涨,情势万分危急。父亲母亲叫已是十九岁青年的大兄和他们背着只有6岁和3岁的小妹、小弟,护着年迈的奶奶,我们中间4姐弟,则两人一组,手拉着手,沿着长长的巷子,一步步往村后高处蹚。

我的家乡海陆丰,远山近海,漫长的海岸线无遮无挡,每次热带风暴登陆,海陆丰首当其冲,千百年来年年如是。为此在陆丰碣石镇观音岭海边,还留下了北宋名将杨文广南征时“扬威止水”,插宝剑化为“镇海石”的美丽传说。但传说终归只是老百姓的美好愿望,现实的情况是每到夏季,茫茫大海上台风挟带着暴雨,从海面席卷而来,很快就横扫所有村庄,强风过处,飞沙走石,树倒庄稼残。而我的出生地——陆丰小坞村,每次都是洪水重灾区,在全县、全省出了“名”,挂了号。

我们村坐东北朝西南,村前、村右是低矮开阔的水田,村后是地势稍高的旱地,整体呈现前低后高、田低村高的格局。村左不远处有一条大溪依山丘而走,在村前水田尽头浩浩汤汤往大海而去,暴雨时常常泛滥成灾,于是村民沿溪修了一条大堤,以拒水于村外,同时也埋下了筑堤成涝的隐患。为了农田灌溉,村民又从大溪的上游引了一条水从高处沿沟渠蜿蜒而下,到村后再向左右分流,绕村环流。这样一来,溪水通过纵横的水网,源源不断的灌溉村后旱地和村前水田,滋养着这片鱼米之乡。

每逢暴雨成涝,由于被拦在村外的大溪水位高于内田,田水排不出去,我们村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水位不断上升,环流的沟渠也泛滥成四处乱窜的水龙,将村庄紧紧合围,故园遂成汪洋泽国。通常洪水来时,总是先将村前低洼的农田浸泡了,然后慢慢上涨,再从新建于农田之上的新村突破,从村前到村后逐户漫浸。村人则通过用“土角”(一种泥巴稻草混合而成的方形砌墙土块)垫高门槛,拒水于门外,固守自己的家园。实在守不住了,再往村后位置高的叔伯族亲家里撤退。这样步步为营,与洪水周旋,每年都要经历几回。

生于斯长于斯的我们,从小放牛,下溪游水、捕鱼,风里来雨里去,见惯了风浪,并不怯水。但像1977年“5.31”特大洪水这么凶险的,还是第一回遭遇。因为这次是村后大堤崩了,水自高向低直扑进村,与以往大不相同。我们姐弟几个往后巷走的时候,湍急的水流刮着我们的脚,举步维艰,随时都有被撂倒的危险。好不容易趟到了村后开阔处,水薄了,没那么急了,我们才转向地势更高的老村走去,回到六七年前搬离的旧屋,安顿下来。

父亲、大兄则趟水赶回到家里去取果腹的大米、番薯和换洗衣物。如此两趟,站在家中大厅,水深已经淹到了胸口。父亲无奈选择放弃,匆匆将来不及搬走的小物件塞进阁楼,把整缸的稻谷、整箩筐的番薯等重物抬到床铺、饭桌上,一是想压住家具不被水浮走,二也希望多少能保住一些救命粮。事实证明,在滔天洪水面前,这些努力多半枉然,退水后回家一看,压床压桌的重物都被掀翻在地,四处漂流。

父亲、大兄他们最后一趟,是从新村家中游水撤退到老村的。但我们在旧屋也没站稳脚跟,无处可去的洪水很快就追到了老村。我家的旧屋和新居一样,都在村子的前方,最先迎接洪水的咆哮。我们只好再次往后退,退到旧屋巷子最后也是最高的一间房子——那是我大伯家放杂物的一间草房。奶奶、大伯和我们一大家子,就挤在这间二十多平米的房间里,以整捆的稻草为床,住了下来。

横行无忌的洪水并未罢手,它一直追到大伯的草房门口,巷子尽是浊水,哗啦啦地涌动。我们再无退路,更无外援,父亲他们只好不断垫高门槛,并把渗进屋、泼进房的雨水一瓢一瓢打出去。这样坚守了几天,肆虐的洪水像耍累了的恶龙,开始软和下来,慢慢退却,“深藏”各处多日不见的乡亲陆续走出村头、巷子,或远远眺望汪洋中自家在新村的房子是否安好,或去近处打捞漂浮水面的家具木料、瓜果鱼虾。

就在这时,我见到了十一岁人生最大的一个“官”——我们东桥公社的书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高挑健朗的身材,穿着高高的水鞋,和几个公社干部从村后乘小船靠近我村,然后在我大伯草房附近最高处“靠岸”“登陆”,了解灾情,布置善后。已是小学二年级学生、班长的我,近距离看到了这位女书记美丽的脸庞、忧心忡忡的表情。也许,这是她上任以来遇到的最棘手的问题。但以当时的救援条件,对我村如此严重的灾情,县和公社往往徒叹奈何,只能远远看着整条村子在茫茫洪水中沉浮。能做的,也就是灾后的慰问、申请有限的房屋损毁补贴,和加固堤坝、查漏补缺。那时百废待兴,国家穷,地方穷啊!

洪水中的小坞村,就像大海上的一座孤岛,四面茫茫皆是水,风急浪高,物什漂浮,水蛇昆虫乱窜,外人进不来,村人出不去,完全听天由命。这次洪水因为来得猛,不断传出房屋倒塌,猪牛压死,人员被洪水卷走的不幸消息,弄得人心惶惶。终于,有人向大队紧急报告,说“亲眼看到”一名村民趟过村后小路时,被又深又急的洪水卷走了。此事被一级一级上报,最后成了喇叭里播报的“新闻”。

小坞村,“出名”了!

但是,在这块鱼虾肥美,农田肥沃,地势低洼的土地置村二三百年的家乡父老,从不怨天尤人,他们有的是顽强的生存意志和异乎寻常的生命力,并在连年水灾中积累了丰富的战天斗水自救经验。在这次百年不遇、无任何外援的洪水中,一两千人的村庄无一人伤亡,盛传被“洪水卷走”的村民安然无恙,不能不说是奇迹。

生产队的牛可就没那么好彩了。因为牛棚是“土角”垒的,经洪水多日浸泡,墙体变软卧倒,压死压伤了不少耕牛。我们八队压死的是一头健硕的黄牛,队里立即把它作为受灾慰问品,切割分给了队员。于是各家各户在刚刚退水的户外露天架起简易的炉灶,大锅炖起了那个年代做梦也吃不到的牛肉。耕牛是生产队的宝,农民的命根子,从不宰杀的啊。在受灾被困的饥饿中闻到、吃到肥美的黄牛肉,那种唇齿留香,真是终身难忘,成为少年的我,在这次大灾中留下的“美好”记忆——“少年不识愁滋味”的记忆!

四十余年过去了,当年受灾的情形仍历历在目,不堪回首。更不堪的是,数十年来,每年夏天雨季一到,家乡就会传来“水漫金山”的“旧闻”,令我等常年在外的游子揪心。虽经地方政府和村民多方努力,灾情有所减缓,却未有根本改变。直到三年前,响应国家2020年全面脱贫奔小康号召,我村被确定为广东省2277个省定贫困村之一,“水浸村”顽疾也成为“精准扶贫”“对症下药”的重点,上级财政直接拨款疏浚外溪河道,加固加高堤坝,筹措安装感应排水自动控制系统新技术。我的家乡小坞村,终于改变一下雨就受灾、一受灾就变成汪洋大海的窘况。同时省里还专门安排深圳特区确定两个单位对口帮扶,修桥铺路,美化环境,建老人活动中心,全面规划改善村容村貌……

最近一次回乡,我漫步坚固宽敞的河堤,目睹外溪疏通,水面开阔,溪水欢快向西流,村前稻田绿油油,村后菜花向阳笑,彩蝶花间舞翩翩,风景甚是怡人,心里满是感动。“水浸村”百年难题今朝解,多亏了国家的“精准扶贫”新政。祈愿历尽风雨沧桑的家乡和眷乡恋土的父老乡亲,从此摆脱水灾困扰,结束百年水中漂泊的命运,借力伟大祖国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东风,登船上岸,安居乐业!


(原载《佛山文艺》2019年第10期;获2019中国西部散文排行榜提名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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