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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友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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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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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登顶


我一直忘不了那次爬山的经历。独自一人,走进深山,找不到山顶,辨不清方向,有的是密密的草,高高的树,萧萧的风,还有多如牛毛的山蚂蟥。我陷入了进无益、退无功之两难......

那是1986年冬季,军车在海口市接上我们,穿过莽莽苍苍的五指山区,抵达位于保亭县大本村附近的新兵连,开始了全新的军旅生涯。紧张训练之余,我对这个神秘的环境充满了好奇。 

军营四周,举目是山,峰峦叠嶂,将天围了个水泄不通,只留下一条蜿蜒山路,藏在菠萝蜜和椰子树中间,从营区围墙外穿过,与外界联通。海南中南部是典型的热带雨林山区,和地处丘陵地带的海陆丰老家比,不是“小巫见大巫”的问题,而是山与丘的悬殊。高耸为山,土高曰丘。家乡的山,顶多只能算是地面上隆起的土堆。此地的山,上接云天,纵横连绵,草木茂盛,是神话里的仙境,现实中的深山老林。

每天晨昏,远眺群山云遮雾绕,莫测变幻,我的心就痒痒的,禁不住想,那山中一定会有很多奇花异草、飞禽走兽,那山外的风景一定更加美丽。如果能爬上山顶来一个“登高望远”,一定能看到更加奇妙的景观,领略到“山外有山”的那份豁然。

这个想法让我很是激动,不由得我不去付诸行动。更何况新兵在此地只驻训3个月,而后将分配到岛内各个部队,过了这个村,也就没有了这片“山”。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早上,别人请假出山去逛街的时候,我却请假进了深山。

 

我选中的是营区对面最高的那座山。从营区到山脚,也就千来米的距离,需途经山的夹缝中开挖出来的一小块一小块农田,穿过人烟稀少的乡村。村庄里的船型屋茅草为顶,低矮阴暗,住着还未完全摆脱刀耕火种的黎族同胞。

找到进山路口,全副戎装的我,腰挎军用水壶,开始大踏步沿山路蜿蜒向上。山中的路,不算狭迫,上山,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我只管沿路走就是。逢山必有路,这路是前人开挖、走出来的,是通往山顶的最佳路径。若离开旧路想另辟蹊径,在荆棘丛生的大山里根本就是自寻死路,不但到不了山顶,还有可能陷在山中进退不能。

进山没多久,我就发现,这里的山和家乡的“丘”的区别,不仅仅在于高低和大小,更在于,家乡的山大多光秃秃的,山中的草贴着地面长,一年到头都是牛羊口中的菜,根本没有长高的机会;山中的松柏,稀稀疏疏,也就一米高左右,人在山中,无遮无挡,远远就能一眼看见。而这里的山,进去了才知道已经不见了“山”,满眼尽是茂密的草木;百十年自由生长的树木高耸入云,让我抬头已见不到天。此情此景,才真切应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意境。山路两侧的草也高过人头,由于不常有人走动,草倾向路中间,不时需要用手左右开弓拨开。而许多野草,叶片锋利如刀。很快,没戴手套的手心手背,已出现一道道血痕。

这倒没什么。最恐怖的是,走到半山的时候,完全见不到阳光的山中变得潮湿起来,一种专门吸血的山蚂蟥开始在草丛中神出鬼没。当走得微微出汗的我停下脚步喝水,却隐隐感觉到脚下有些痒,有些痛。脱下鞋翻开袜子一看,竟有几条山蚂蟥钻进厚厚的军用布袜,在欢快地吸血呢!我两手并用,赶紧将双脚的蚂蟥扒拉掉,也顾不得“报仇雪恨”,又继续赶路。 

蚂蟥,学名“水蛭”,我从小下水捕鱼,见多了。尤其是夏天放牛,水牛喜欢蹚进水沟吃两岸近水丰润的草,等爬上岸时,总有蚂蟥像吸血鬼那样死死吸在牛身上,痒得皮糙肉厚的老牛不断甩动尾巴,一个劲地抖动皮肤,却是奈何不了小小水蛭,直让它吸了个肚子滚圆,才会滚下地来。我们一帮放牛娃,一旦发现这种情况,就会义愤填膺地为牛报仇。我们找来一根小木棍,从蚂蟥的嘴里穿进去,将它的内脏翻出来,插在太阳底下暴晒,晒干后浇点煤油用火点燃,“噼噼啪啪”烧成灰烬。 

之所以用这么极端的手法对付小小蚂蟥,是因为大人告诉我们,韧性极好的蚂蟥是打不死的,你用石头把它砸个稀巴烂,一遇到水它还会活过来。最可怕的是你用刀把它砍成一段段,它会像孙猴子那样,将每段变成一条蚂蟥,活蹦乱跳。这个说法是否真实我不知道,总之我打小就对蚂蟥恨之入骨、厌恶之极。现在深山老林狭路相逢,真是冤家路窄啊。

如此每走百十米路,我就不得不停下来检查鞋袜,抓走蚂蟥,烦不胜烦。为了躲避袭击,我开始拔腿奔跑,心想我跑这么快,看你还能有机会沾上我的脚?可是我又错了。跑了一段路,我找个空旷地蹲下来一检查,发现双脚上的绿色军袜已被鲜血染黑。这还不算,裸露的脖子里、衣服上也发现了蚂蟥。传说山蚂蟥会飞,我原来还不信,这回是深深领教了。海南民谣里说,“三条蚂蟥做裤带”,极言蚂蟥之长。细细长长的蚂蟥,藏在草丛叶片上,见人路过,就悄无声息地“飞”到人身上,其“飞”的速度之快,是肉眼不易察觉的。

我疯了一般更加拼命地往山上跑。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蹲下身抓了多少回山蚂蟥,累得我精疲力尽,只恨腋下没长一双翅膀。

终于,山路不再崎岖,地面不再湿润,可恶的山蚂蟥不见了。原来,我已来到山上一片地势平缓的树林底下。放眼望去,树木成排,树影婆娑,冬季的风钻过树梢,吹得头顶上的树叶沙沙沙地响。我整个人处于树林的笼罩中,辨不清了方向,再往前走,已是平路。我问自己,这是到山顶了吗?如果是,那哪是山顶?如果不是,山顶又在哪?我一时陷入了迷茫和困惑中。

我不死心,又继续走了一段路,基本是在水平线上横着走,感觉不出是在上山,显然也不是在下山,既不知再往前通向何方,更看不到山外之山是什么样。前后左右,除了树木,还是树木,茫茫林海,一片空濛。 

 

我冷静下来观察了山中环境,发现一个残酷的事实:在树高林密的山中,根本没有所谓的“山峰”,我永远也不可能找到心中想要的山顶。俗话说的“海到尽头天是岸,山至高处人为峰”,这话放在海南得改一改,叫“山至高处树为峰”更为恰当。因为热带雨林气候的海南,极少有那种树木少石头多,呈金字塔形的高山,让你轻易找到山峰。 

此刻人在山中,离地远,离天更远。我能感觉到,祖国最南方的太阳,已经爬到了正上方,偶尔透一丝光亮,在高高的树梢上晃动。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起来,没有登山经验的我,并没有为它准备干粮。

到这时,我知道走下去已无益,而且将很危险。从早上到中午,这一路我就没遇到一个人。如果在山上迷路或遇到毒蛇野兽,出了什么意外,那将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任你是解放军战士,终非神兵天将,还能腾空飞出深山?我徘徊良久,决定原路返回。

踩着满地黄叶,我仔仔细细再看了看这片静谧的山林,心中有些不舍。人这一辈子,不可能再来这样偏僻荒凉的地方第二次,多看一眼,留在梦中,也就不虚此行了。

俯身捡起一片黄叶,轻轻放进上衣口袋,该下山了。好在上山的路只有一条,返回也就不成问题。唯一的问题是,还要蹚过半山腰那一大段的“蚂蟥阵”,才能回到山下军营。此时米黄色外墙的军营,在我心中就像“家”一样温馨。我不由加快了脚步。...... 

“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如水的光阴带走了多少记忆,岁月的烟尘掩埋了人生沧桑。但我初到海南、刚入军旅的一次莽撞冒险,历历在目。目标明确,却难以抵达;无法登顶,但终究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这样的经历,这样的感触,刻骨铭心,如何能忘?!

                                               (原载2020年3月12日《渤海文学》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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