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练过书法?这事没人信,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可这事千真万确。我在十几岁的时候,曾“苦练”过书法,成就了一段“笑话”。
那时家里穷,用不起白纸,农村家庭也没有旧报纸之类的物料可供废物利用。没办法,只好找来一块红砖,用小刀轻轻地将砖面划成田字格,然后买支便宜的毛笔,沾着清水在红砖上练字。红砖是高温烧制的,在砖面练字的好处是,书写的时候,一笔一划清晰可见,过一会就消失了。我提笔从红砖右上角自上而下、自右往左书写,写到左下角最后一个字,又可以从头开始。如此往返,站着悬腕一练就是半天,比书本略大的一块四方砖,可以吞吐万千文字,而了无痕迹。
刚开始练的时候,我心中充满了幻想,向往有朝一日,成为王羲之、张旭、怀素那样的大书法家,到处挥洒,逍遥自在,受人尊敬。为了学有遵从,我特意到小镇的新华书店,买来一本关于书法理论的书籍,和一本书法名家字帖。拿回家细细研究时,问题来了:理论书籍要求初学书法的人,要先从楷书练起,打牢基础,可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习惯了龙飞凤舞,没耐心端正写字。因此买回来的名家字帖,也是草书作品。
在我心中,那比剑客舞剑还要令人眼花缭乱的狂草,才是真“厉害”,有“水平”。唐代草圣张旭从公孙大娘舞剑中悟得狂草笔法的故事,让我仰慕。但书法理论告诉你,楷书功底不扎实,就像练武马步不稳,婴儿未学行先学走,注定是走不远的。这道理显而易见,明明白白。没办法,我只好沉下心来,一笔一划在砖上慢慢写。可是书法易改,秉性难移,写着写着,心就不耐烦了,笔就不自觉地快了起来,狂了起来。
如此先庄后狂,亦庄亦狂,亦楷亦草地练了几个月,手中的毛笔变得乖巧,能够运笔自如了,我就买来墨水,开始在一些读过、用过的旧课本、旧作业簿上练字。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自我感觉“良好”,就去村中供销社买来大张的白纸,提笔把李白的《将进酒》、杜甫的《蜀相》、王之涣的《凉州词》等诗篇,飘飘洒洒书写在白纸上,然后贴在自己睡觉的床头白壁,抬头可见,躺下可诵。
渐渐地,饭桌前、客厅墙壁上凡有空白处,全被我的草书“大作”占领。没读过书的父亲不但不反对,还开心地说:“以后家里的春联你自己写就行了,不用再花钱买或者请人代写了。”得到鼓励的我信心爆棚,春节临近,果然屁颠屁颠去买来红纸,按门联大小自己裁好,挥笔就狂书乱舞起来。记得当时家中大门对联和小时候住过的旧屋门联,都是我自撰自书的,费了我不少脑汁,寄托了一个乡村少年向往远方,梦想成功的憧憬。
可惜漫长的三十多年过去了,当时写下咋样的“狂语”“金句”,如今一点也没记住,倒是那一笔七字“一气呵成”的门联张牙舞爪,历历在目,正望着我狡黠地笑。“保证全村没一个人读得懂!”这是贴好门联后,我抱着双臂,站在门前欣赏自己的“杰作”时,得意洋洋对弟妹说出地“豪言壮语”。在场的还有几个看热闹的小屁孩。
我学书法的热情,就像一阵风,不知从何处来;更像火炉里的一块木炭,燃烧不了多久,就冷却了。我的兴趣转到了文学写作,从此未再练习书法。
远赴海南当兵前夕,我去母校铜锣湖农场中学与一位同窗好友话别,特意买了一幅画送给他留作纪念。到农场后,我先去了一趟二姐的干妈家,突然想起应该在画作的右上方和左下方题写赠送双方的名讳。于是叫干妈的儿子小蔡拿来笔墨,也未酝酿练笔,撸起袖子就提笔书写。可惜久未习练的手原来笨拙得紧,写在厚厚画纸上的字迹墨水不均,大小不一,歪歪扭扭,难看至极,让我在蔡家小弟充满期待的“观赏”中,落了个大红脸,羞在心里却是有口难开,解释不得。
更为难堪的是,这样的“杰作”,还不得不硬着头皮作为珍贵礼物送给最好的朋友。因为画作是精挑细选的,蕴含惜别和互勉之意在里头,舍不得废弃。好在同窗贵在知心,多年相交,彼此了解,字虽拙心诚,物虽轻情重。
这个事之后,我更加远离毛笔,远离书法,从不向人提起自己曾练过书法,曾是乡间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草书狂人”。慢慢地,我淡忘了书法为何物,书法也彻底抛弃了昔日曾经那样热爱她的翩翩少年。真个是,两相忘,不相欠。
但,深爱过的,终是刻骨。“未学行,先学走。”家乡用来嘲讽年轻人好高骛远、不脚踏实地为人处世的这句俗语,常在耳旁,时时提醒我端正习字,端庄为人,学贵恒进,业贵专精,不枉我年少轻狂一场。
(原载2020年9月15日《渤海文学》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