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汉语言诗歌,国人首推李杜,我也不例外。自从读了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系统了解了坡翁波澜起伏的一生,我感情的天平发生了倾斜,喜欢上了乐天、随遇而安的苏东坡,开始寻访他在岭南的踪迹。
自古文无第一。但仅以个人有限的认识和偏好,以及在当下的影响看,我认为中国数千年的诗歌长河中,可进入金字塔顶的首推4人:屈原、李白、杜甫、苏东坡。屈原开创了文人诗的先河,留下了《离骚》等不朽篇章,对后世影响巨大。李白的诗恣意纵横,无拘无束,尽显大唐气象,令人仰望。杜甫的诗是史,为后人留下了历史的脚印,在诗的格律上作出了突出探索和贡献。
苏东坡则是集大成者。他的词,开豪放一派,与辛弃疾并称“苏辛”;诗,与黄庭坚并称“苏黄”;文,与欧阳修并称“欧苏”,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书,位居宋代“苏黄米蔡”四大家之首;画,与文同、米芾一起开创宋代文人写意画派。诗词文书画,样样达到顶峰,如此全才,我华夏五千年“不能无一,难能有二”。
更何况还不止这些。苏东坡为官,造福一方;为友,慷慨真诚;为子,极尽孝道;为兄,友爱兄弟;为夫,恩爱妻妾;为父,怜惜子侄。顺境时,他雄姿英发,兼济天下;逆境时,他随遇而安,将磨难当磨炼,处处贬所处处家。最为难得的,他还是一个有趣的老头,到哪都能找到乐子,真是天下无处不精彩。在杭州,他修西湖筑苏堤;到颍州,他发明东坡肉、东坡茶;来惠州,他泡制桂花酒,“日啖荔枝三百颗”;过海南,他留下了东坡笠、东坡话。
就这么一个人,当过皇帝的“秘书”(起草圣旨),也当过皇帝的老师(侍读),皇帝喜欢,皇后、太后更喜欢,却处处受权臣嫉妒、诬陷、排挤,一贬再贬,贬到了岭南。这是坡翁的不幸,却是岭南之大幸。
岭南在秦始皇时才开始纳入中原版图,秦亡后赵佗自立为南越国,一度脱离中央政权。后几经动荡,一直到隋朝前后,冼夫人自觉拥护朝廷,并将海南岛纳入管辖范畴,岭南百姓才得以安居乐业、识礼知书。到了唐代,岭南先是出了个“本土作家”张九龄,后又来了个韩愈。而且韩愈是两贬岭南,第一次贬到阳山县,第二次贬到潮州府,结果是,阳山人生子多以韩命名,潮州山水无处不姓韩。
自古以来,岭南人就是这么有趣,朝廷打压、流放的“罪臣”,但凡有点真才实学,又是贤良的好人,岭南人一概待为上宾,尊为师长,唐代的韩愈、柳宗元、刘禹锡如此,宋代的寇准、苏轼、苏辙、秦观也如是。那时的岭南,世称“南蛮”,文化贫瘠,太需要这些“大咖”了。尤其是苏轼,从韶关的梅岭古道、清远的飞来峡,到惠州的西湖、河源龙川的佗城,再到江门的东坡亭、肇庆的三洲岩、湛江雷州的天宁寺,最终漂流到海南岛的儋州,一路风尘一路歌,岭南山水,无不留下了坡翁的传奇。凡是坡翁游览、驻足、行吟过的地方,都成了一地圣迹,百姓建亭修庙,顶礼膜拜。岭南民风,为之敦化。
“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亲栽。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苏轼:《赠岭上老人》)梅岭古道是最早见证苏东坡入粤,又是最后看着他离粤,渐行渐远,消失在了江西境内,从此再无机会回来岭南,再无机会吃到“故乡”的荔枝。而他的后人,如今生活在广东的据说约有40多万人,其中最著名的聚集地是位于河源市的苏家围。他的第八代孙苏刘义,在南宋败走岭南,20万军民在崖山蹈海时,带着仅存的一支军队,突围来到我现在工作所在地佛山市顺德区的都宁岗,登山立寨“建都”,培养“接班人”,以期东山再起。最后被元军重兵围困,全军覆没,苏刘义殉国。
曾经高度繁荣的大宋没了,但宋的余脉留在了岭南,遗落在民间。以江门新会崖山为中心的广阔乡村,就处处可见南宋余韵。我曾两次到访崖山,都去附近一个小镇寻找一种叫“陈皮鹅”的美食。传说这味美食就是用当年南宋宫廷流传出来的秘方制作,别的地方难以吃到,也没有这里的极致美味。
“海纳百川”是当下岭南经济中心——珠三角人引以自豪的座右铭。这其实可以在唐宋年间岭南人热情容纳“贬官”找到出处。和南宋余脉遗落岭南民间一样,苏东坡的精神也留在岭南,一直活在这块热土的青山绿水间。岭南的文脉里,有张九龄韩愈的血液,也少不了苏轼苏辙秦观们的浸润。他们历尽磨难、上穷碧落诞生的诗文、智慧,滋养了这块土地,成就了岭南的千年文明百年兴盛。
岭南何其有幸!
(原载2020年10月21日《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