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难忘是军旅,军旅难忘是新兵。可我的新兵生活,并无特别之处。但新兵连的几个战友,却让我不时挂念,就像挂念失散多年的亲人。他们多数来自遥远的乡村,读书不多,文化不高,话语不多,吃苦耐劳,朴素得就像泥土,撒在大地,无处辨认。三十多年过去了,聚散匆匆,你们在哪,过得好吗,我的战友,我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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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11月的一天,军车从最靠近大陆的海口市连夜开拔,在海南五指山区的崇山峻岭中,像鹰一样盘旋了六七个小时,终于“嘶”的一声,停靠在位于保亭黎族苗族自治县大本村的新兵连,开始了为期三个月紧张的新兵生活。
我被分配在新兵十二连一排一班。腰扎皮带、身材敦实的一班长领着我,离开空旷的操场,向右穿过一道围墙侧门,跨过几垄菜园,来到了一排黄色外墙的营房。营房最后一间,是我们一班的宿舍,宿舍深且长,并列铺着十几个床位。班长把我领进去,指着倒数第二个空着的床位,说:“你就睡这。”靠里先到的那个战友,不待班长招呼,即刻从我背上接过背包,解开背包带,铺好床垫,叠好军被,摆好口盅等物品,一切做得麻利而紧凑,整个过程没有说一句话。
这个默不作声的战友叫黄德学,广西壮族人,是我到新兵连认识的第一个战友,也是我接触到的第一个少数民族同胞。入伍前曾听说少数民族同胞还长着一截尾巴,我有点好奇,如今一见这个壮族人与我们汉族人并无两样。他来自十万大山,身板结实,长相憨厚,就是普通话语音重,说话舌头大,含混不清,刚开始时听着有点儿费劲,听多了交流起来就顺畅了。他像大山一样实在,训练、帮厨、种菜、打柴,从不偷懒耍滑,也从不与人计较,干什么活最后一个直起腰来的肯定是他。
一班长姓甚名谁,我已经忘了。但我至今却还记得他的模样。他个子不高,脑瓜圆圆,不善言辞,更不会在队列前说一堆大道理。当他得知我入伍前当过小学老师,是个“孩子头”,竟然把出早操和简单队列训练的指挥权交给我。但军体拳、单双杠、百米障碍、射击瞄准、手榴弹投掷等专业科目,他还得自己教。新兵连的班长,选的都是军事方面的通才,一班长也不例外,说不出他有多厉害,却样样都懂。他的带兵方式,严格而不苛刻,所以我们一班的新兵都不怎么“遭罪”,都很喜欢这个有些木讷的班长。
班长号称“兵头将尾”。三个月短短的新兵连里,要手把手将所有的基础科目全部教会,并考核合格,让我们由一名普通老百姓向一名合格军人蜕变,其训练的强度和难度可想而知,而班长是完成这一任务的执行者。班长是真正的兵之魂,每个军人,心目中都有一个老班长,这也是军中歌曲《我的老班长》久唱不衰的原因。当过兵的人,每当唱起“我的老班长,你现在过得怎么样......”眼中瞬间就会泪光闪闪,这是一般人难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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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长在军中,则常被忽略。连队上有一连之长,下有得力班长,排长游离其中,和士兵总是隔了一层。但我们一排长甚为特别,他身材魁梧,身板宽得像一面墙,腰间扎着宽厚的军用腰带,给人一种威武难以亲近之感。我们操练时,他常在一排三个班中转来转去,不时把班长叫过去交代几句,但很少直接训导新兵。他的宿舍就在我们一班旁边,慢慢熟悉后,我们常在周末不用训练的夜晚,结伴到他的宿舍去坐坐,聊聊家常。那时十八九岁的新兵,多数第一次出远门,远离家乡远离亲人,都想家想得慌,一说起各自的家乡、亲人,禁不住两眼泪汪汪。娃娃兵的情绪感染了一排长,有一次他和我们说起了他的家,他的母亲,竟是那么石破天惊。
他说他母亲病重的时候,正值部队战备任务紧,回不去。直至收到“母病故速归”的加急电报,部队才特批了他的假。他忍悲启程,穿山过海,坐客车转火车再转客车,辗转好几天,回到家乡时,母亲刚刚下葬。他疯了一般扑到母亲的坟前,用手扒开松软的泥土,硬要见上母亲的最后一面。族人极力劝阻,说老人家已入土为安,再起土开棺,不吉利啊。他不管不顾,硬是撬开棺木,见到了瘦骨嶙峋、脸色像纸一样白的母亲。他大叫一声“母亲,孩儿不孝”,哭倒在棺木旁。
“自古忠孝难两全啊!”讲到这里已经哽咽的一排长,眼泪啪嗒啪嗒流了下来。我们几个新兵听得心潮起伏,也都跟着掉泪,小小的房间被大爱悲伤塞得满满,让人喘不过气来。此时我们眼里的排长,有情有义,柔情万丈。他对母亲深厚的感情和特殊的经历,让我深深记住了这个铁塔一般的汉子。
我记不清排长、班长究竟来自湖南还是湖北,却记得连队的政治指导员是江西人。他身材不高,文雅俊秀,普通话标准,说起话来就像山涧流水潺潺,清脆而有穿透力。他从档案中了解到,我入伍前不但教过小学毕业班的语文,还爱好写作,正在参加广东省高等教育汉语言文学专业自学考试,并已有几科合格,算是一个在读大专生,就让我牵头组建影评写作小组。
看电影是当时部队娱乐生活的主要方式,看的多是战争片。每次上面通知看电影,他就布置全连一百多名新兵每人写一篇影评,然后交给我和几个文字功底好的战友评阅,再将评阅稿张贴在阅览室的墙上,供大家浏览学习,并将其中写得特别好地挑出来,修改后上送到团、师乃至海南军区,推荐到广州军区《战士报》去。
难忘训练之余与战友们撰写、评改影评稿的夜晚,橘黄的灯光点亮了新兵的心灯,于我更是一次难得的写作练习。因为我们一直坚持做这件事,在上级统一检查考评新兵各连成绩时,影评成了我们十二连的最大特色,师、团政治部门专门组织人员下来观摩考察,组织材料上报,“影评连”的称号随之见诸报端。但我们上送的影评稿是否公开发表,发表了多少篇,我却没听到确切消息。因为我在新兵集训结束之前,就被提前选拔进了师直警卫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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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日上午,经过近三个月的强化训练,各项训练科目陆续完成,大家面临又一次决定命运走向的分配,多数将被补充到基层的战斗连队,离开这个临时营地。战友们难得休息,三五成群前往附近的保亭县城逛街,添置些生活用品,偏偏在这个时候,警卫连的陈连长带着一部军车来到我们连提前挑人。消息很快传到在家战友们耳中,大家心中充满了期待,期盼能去到师部,成为首长身边的“警卫”。比起一线战斗连队,到师直属单位当兵,无疑拥有更多的学习机会和进步空间。
机会难得,稍纵即逝。已有社会阅历的我毫不犹豫跑到连部,喊一声“报告”,闯进连长办公室。我们十二连的林连长是潮汕人,此时正在和警卫连的陈连长说话。我向他们行了个军礼,开口就说,我想去警卫连。陈连长转头上下打量着我,锐利的眼光在说,这个兵胆子不小,口里却问:“你有什么特长?”我说我是在读大专生,在家乡当过老师,喜欢写作。陈连长又问:“你的军事素质怎么样?”我毫不谦虚地说,射击优秀,投弹全连第二,其他科目都在良好以上。他右手一挥,说:“赶快回去打背包跟我走!”
自荐成功,心中大喜,我立刻转身,跑步回到宿舍,告诉班长我要去警卫连了。班长一下子愣在原地。唯一守在宿舍的黄德学和班长一起,帮我把军被、床垫及其他衣物匆匆打包,牙膏牙刷肥皂等物什则通通扔进铁桶。我匆匆将背包往背上一甩,手提铁桶就往外跑。等我跨过菜地,穿过围墙门,见到偌大操场上的那辆军车时,处于启动状态的军车放刹前行,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我把铁桶递给车上的战友,然后将背包往上一扔,双手攀住车后门板,纵身一跃上了车厢。赶忙回头看时,排长、班长、黄德学三人,正立在围墙门前向我挥手告别。越来越快的军车,将他们缩小,变成了三根绿色的柱子,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想起匆忙间连他们老家的通信地址也未留下,新兵连一散,人各天涯,从此难再重逢,我的心中,涌起了一丝不舍。
警卫连的军车驶出新兵十二连大门后,左转进入盘山公路,向着五指山腹地的师部疾驰。公路两旁的椰树、槟榔树和菠萝蜜树在一排排往后跑,黄色的营房、围墙,在绿色掩映中一点点消失。我很快就看不见了我的新兵连。此后在海南生活的八年多时间里,我再未回到这个从军的第一站,更未遇见让我印象深刻的一班长、一排长和隔铺战友黄德学。尤其是提携我当影评老师的指导员,我走时他不在连队,连挥别的机会都没有。这大概就是部队,尤其是新兵连不同寻常之处,一个电话,一纸调令,人已踏上新的征程。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水流急处是新兵。相见莫问出处,离别莫问前程。也许这就是军人,这就是瞬息万变的军旅人生吧!
(原载《佛山文艺》2021年5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