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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友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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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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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天地同眠


谁曾见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好几百人睡在一张“大床”的情景?天作蚊帐地作床,床上睡着全村的人,这样童话般的画面,我小的时候每到夏季,每天晚上都在上演。如今回想起来,是那么遥远,那么不可思议。

四五十年前的粤东农村还很原始,没有自来水没有电,一根小扁担,挑来湿润的生活;一盏煤油灯,点亮乡村的温馨;一间窄窄的茅草房,就是一家人的安乐窝。而自然状态下的生育,让家家儿女成群,睡觉成了问题。

记得最小的弟弟出生后,我家一共10口人,住的是一房一厅,大约50平方米。其中房间用屏风隔成两半,屏风外垒一个煮饭炒菜的灶,放一个存碗筷剩菜的橱柜;屏风内是父母睡的大床,我们兄弟姐妹都在这张床上平安出生、成长。客厅四四方方,除了一张八仙桌用来吃饭,还要安放两张床,靠里一张给奶奶和大姐睡,靠外一张由两块木板拼凑而成,给年长的大哥睡,平时也当长椅子坐人。我们小的五姐弟,前后相差11岁,和父母一起挤在房间的大床上。

所谓大床,宽度也就一米五,却要睡7个人,只好头脚交错细安排,让一边床头睡3人,另一边睡4人,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密密实实翻不了身。姐弟挤在一块,磕碰难免,那时哪晓得,少小一家亲,长大多离分。难为父亲母亲,为了我们不被挤下床来,常年靠外睡床边,把睡觉不老实的儿女像流水一样拦住。我常常靠里侧身睡。冬天特冷,7个人只有一床棉被,睡中间的倒是很暖和,睡两边的,被子压不实,难免感觉冷飕飕的。冷风,时不时从床底窜上来,钻进缝隙里,让我打个寒战。我不得不把被子往身上再压实一点,父母那边是否盖得严,却不得而知。

步入夏天,光膀子躺在床板上就是一身汗,更别说这么多人挤在一张床。于是,天刚转暖,父亲就和我们大一点的孩子铺张草席睡在客厅地板上,母亲则和小弟小妹睡床。打地铺无蚊帐,蚊子像隐形轰炸机,嗡嗡嗡在耳旁袭扰,父亲就在门边风口处燃一盘蚊香。有时蚊香药力不足,驱不了蚊,父亲竟在蚊香上洒少许农药的粉末。这样的土方法倒很有效,对身体的危害,看不见摸不着,被忽略了。

到了大热天,靠自来风的客厅地板也是酷热难耐,父亲母亲手里的葵扇总有摇累的时候,我们纷纷抓条草席去村前的晒谷场上睡。那时家家户户光景差不多,都是老人孩子多房子少,都想逃离闷热多蚊的茅草屋。除了个别身子薄的老人怕半夜露水重着了凉、年轻女子有些害羞留在家里睡,其他的男人、小孩、半大不小的男男女女,全出来睡成一地。为了让暴晒一天的水泥地不会太烫,有些讲究的人还会先洒些水,给地板降降温。

粤东农村,村前都有一口大池塘,既是全村的鱼塘,也是村庄的风水塘。村庄和池塘之间,是一个水泥地板铺成的晒谷场,成半椭圆长方形,靠村子的一边人来人往较为嘈杂,蚊子也多,近水塘的一边又怕小孩不小心掉进水里去,长长的两端,比较僻静,人们害怕豺狼半夜袭扰,胆子小的人不敢睡,所以晒谷场中间成为最安全的黄金宝地。有些勤快的孩子,天未黑就早早拿条草席去占位,于是席位从中间开始,向四周延伸,很快,数百条草席像一块块草甸,铺满晒谷场,蔚为壮观。天一黑,家家户户吃过饭,大人小孩倾巢而出,坐在自家的草席上纳凉。兄弟、邻里间家长里短,说不完的话;少男少女,窃窃私语,谈不完的情;小儿郎小丫头,则快活得满地爬,到处耍。习习凉风,抚慰着单调的乡村生活。

大概九点左右,古老乡村的夜就深了。人们安静下来,躺在草席上仰望苍穹,深邃的天上白云朵朵,随风行走,白亮亮的圆月在云中穿梭,一会儿躲进云里含羞带涩,一会儿露出脸盘,大放光芒,洒到晒谷场白蒙蒙的,如梦如幻。更多的时候,好奇的孩子总在数星星。天上繁星灿烂,数也数不完,大人就教孩子朝北寻找北斗七星,在银河两边找出牛郎织女星,讲牛郎织女的故事。那时天上星星多,流星也多,每当有流星“嘶”的一下划过天际,坠落到天边去,大人就会惋惜地说,又有一个大人物去世了。在村人眼里,一颗星星就是一个大人物,他们在天上照耀大地,在人间造福百姓。那些“奸臣”“小人”,是不配有星座的。古人常说包公、狄青等忠臣良将是文曲星、武曲星下凡,就是这个道理。

近千人的村子大部分睡在一张“大床”上,无拘无束,难免不闹笑话。半夜起来解手或清晨早起,看那横七竖八的场面,真要忍不住发笑。比如有些睡觉不老实的人,睡着睡着就睡到相邻草席去了;有人喜欢把脚压到别人身上,把人当成了软绵绵的被子;有人爱说梦话,含含糊糊也不知道唠叨些啥;有人鼾声如雷,像拉风箱,搅得人睡不好觉,渐渐地,就没人愿意和他做“邻居”了;更有人会梦游,半夜爬起来迷迷瞪瞪四处游荡,有的走着走着直接走进白花花的水塘里去,“嘭”的一声水响,把自己吓醒了,也把周边的人吓醒了。

白天深藏不露的蛇,偶尔会出来凑热闹,它们无声无息爬进人堆里东张西望,甚至选择与“有缘”的人同眠,被发现了就连滚带爬,一窜三尺,赶快溜进水塘里去,来不及跑掉的只能自认倒霉。那年头蛇多,被乱棍打死的不计其数。这些近水的蛇多无剧毒,所以村中并无被蛇咬丧命的不幸者。

这样静谧的夜晚,神仙也会嫉妒。瞧,有团乌云飘过来了,上面说不准就躲着一个爱捉弄人的神仙,他云游路过,看这人间光景颇为有趣,就按下云头,开个玩笑,“噼噼啪啪”洒下一阵雨来。先被雨拍醒的人大呼“下雨了”“下雨了”,其他人爬将起来,急急忙忙穿反了拖鞋,拿错了枕头,晒谷场上人影幢幢一片混乱。人们夹起被单卷起草席,拉着孩子,跑回家倒头继续睡。雨后天气凉快,家里好睡多了。也有人断定这只是一阵云雨,在村口门廊里躲避片刻,待云过天晴,就又出来铺上草席接着睡。最好玩的,是个别睡得死沉死沉的懒汉,把被单往头上一罩,继续呼呼大睡,任它细雨如丝把被单淋湿了,我自酣睡不误,神仙你奈我何?

我小时候,就这么年复一年,夏复一夏,在村前露天“大床”上睡了许多年,也热闹了许多年,开心了许多年。如今想来,真像一场梦,那么虚幻,那么遥远,遥远到回不去了。有些风景,注定是属于时代的,那个时代像家乡的青橄榄,苦涩,却耐人寻味!

后来,工业化、城镇化热浪滚滚,吹醒了乡村,吸纳了劳力,卷走了清贫。乡村的生产方式改变了,生活方式也在悄悄改变。村民进城务工、经商,赚到钱后回家建楼房,住得宽敞舒适,再不用一家人挤一张床了。随之而来的水电进村入户,人们更不用夹张草席去晒谷场占位,数星星,“晒”月光了。天热时,拧开风扇,凉风自来,遥控空调,冷气袭人。全村男女老少齐齐睡在夜空下的历史,一去不复返。一同远去的,还有夜不闭户、人不设防、亲密无间的邻里关系,和流水一样慢悠悠的乡村岁月。

                 (原载2021年9月9日《渤海文学》微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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