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卫连的“功夫”

小时候听大人讲，本县有一个青年去部队，当了首长的警卫员，学了一身好本事，回乡探亲时一个人对几个歹徒，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从此在我的脑海里，警卫兵“特厉害”“特能打”的印象根深蒂固。就像《亮剑》里李云龙的警卫员魏和尚，让观众印象深刻！

我是1986年11月入的伍。新兵集训后通过考核，完成了从普通老百姓到合格军人的蜕变，我们陆续分配到各个部队，开始了全新的军旅生涯。新兵们普遍认为，下连队后，就“脱离苦海”，不用再起早摸黑紧张训练了。

我争取到的，正是分配去某步兵师的警卫连，从小仰慕的一个兵种。此时正值隆冬季节，海南五指山的夜也是非常的冷。我们一个排的士兵睡在一个又长又宽的大房子里，同样又长又宽的木窗关不住窗外北风呼呼地叫，也关不住满山青草、满地落叶的一窗山色。枕着青山，下连队的第一个晚上既新鲜又兴奋，我对未知的前程充满憧憬。

酣睡中一声哨响，睁开眼睛发现天还没亮。战友们摸黑穿衣戴帽、穿布鞋、扎腰带，然后跑出操场，以班为单位集合。我们一班的班长姓徐，湖北人，高挑的个儿，英俊而秀气。他带着我们，喊着口号，跑步出了营区，沿一条笔直的水泥路，一路向前。透过黎明前的朦胧，迎着道路两旁一排排菠萝蜜树，我们首先经过的是师首长的住宅区，而后是师直机关干部的宿舍区。响亮的口号声伴着敲击在水泥地板上有力的脚步声，像起床号，把沿途的人全叫醒了。军旅生活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们第一天早操的目的地，竟然是跑步进入神圣不可侵犯的司令部、政治部办公大楼，而大门站岗的两个佩枪卫兵不但不拦我们，还向我们敬礼。因为他们就是警卫连的兵，我们的战友。他们今天站的位置，将是我们明天的岗位。

徐班长把我们带到办公楼楼梯口一面大镜子前。这面镜子比人还高，是军官上班时正衣冠用的。我们全班十余人排成队，在班长的口令中，依次向前，向镜子敬礼。军礼是军人的基本礼仪动作，是我们在新兵就学过并考核合格的，此时在徐班长看来，都难称合格。在他挑剔的眼里，60分是不合格的，100分才算合格。

轮到我敬礼了，我抬起右手在镜子中的样子，自己看得清清楚楚，一丝一毫无所遁形。班长发现镜子中我并拢的五指总有一处凸出来，就动手帮忙矫正，却怎么也矫正不了。细细一检查，发现我五指并拢后无名指有一个关节向内微凸，是天生的，无法矫正。他感叹道，你天生不是向人敬礼的料。我心里暗暗问自己：既然我不是向人敬礼的料，那能不能努力做一名让人敬礼的人？所谓“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入伍当兵自然是想当一名好士兵。

刚到部队，对前途怀着美好期望，如今想来，当时心中着实有些轻狂，五六年后脱下军装拖着一身疲惫离开军营，我终未做成让人敬礼的人。所以，理想也好，轻狂也罢，既要做后天的不懈努力，也要有先天的良好条件。无名指凹凸不平，人生路曲折蜿蜒。惟亲历过，方无憾！

早餐后，是齐步、跑步、正步三种基本步伐的训练。这既是对新兵训练的检验，也是对来自不同训练单位新兵的一次规范，让大家步调一致，实现从新兵到警卫兵的又一次转变。下午，阳光和暖，多半是上山砍柴，下地种菜、浇菜。到了晚上，有别于其他兵种、真正属于警卫兵的训练开始了。

我们警卫连的前身是警侦连，担负警卫和侦察双重任务。后来分了家，侦察连独立出去，但警卫连延续警侦连的传统，继续把体能训练、武术训练放在重中之重。在连续几个月时间里，我们每天晚上都要把“功夫”过一遍。先是拳术，从军体拳练到捕俘拳，这是学套路、强体能，锤炼身体灵活性和协调性；接着扎好马步，练推砖，左右手各抓一个红砖，将砖头当拳头一下一下推出去，直推到手无力，小腿颤抖，这是稳下盘，练腕力和手劲；接着做俯卧撑，先在水泥地面做，后在立着的红砖做，从几十下到百来下，这是练腹力、臂力。练完这些，大家已是大汗淋漓，精疲力尽，以为可以休息一会。哪知道，班长和老兵们把我们驱赶到单双杠前，命令继续做动作，这是在磨炼意志，挑战身体的极限。

其中最令人崩溃的是单杆，高高在上的单杆纵身上去双手抓住后，要一次又一次的引体向上，直做到气力两竭，一百多斤的身躯重如坠铅，再也拉不上去了，也不准下来，只好双手那么抓着、吊着，直到手指完全不听使唤，脱手掉了下来，瘫倒在沙池上。到这时，老兵们还不罢休，还一个劲地叫我们爬起来，继续练。这是往死里整的节奏啊！个别意志薄弱或在家娇生惯养的新兵，终于受不了，忍不住哭出声来。新兵训练熬过来了，警卫兵的苦练却难以过关，这是我们之前没料到的。有一个细皮嫩肉的新兵对这种训练方式强烈不满，哭着鼻子提出要调离警卫连。这当然是不被允许的。

对于我来说，这样的训练，苦是苦了点，但心里高兴。我曾于17岁离家出走，想去闯少林，学武功，最后漂流了20天，无功而返。如今在警卫连练功，岂非梦想成真，得来全不费功夫？

其实警卫连所练的功夫，比起分了家的侦察连，还是有很大差距。那时还没有特种部队一说，侦察兵可以说就是后来特种部队的雏形。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深入敌后、侦察敌方军事目标，所以体能、武功、单兵作战能力，是常规部队各兵种中最强的。很快我们就见识了他们在军中的特殊地位。

我们到警卫连不久，参加最隆重的一次活动，就是列队迎接侦察兵从广西前线返回。自卫反击战后期，我们师只有侦察连到了前线，这次班师，是英雄凯旋，师直部队全体官兵排成长长的队列，夹道欢迎他们归来。队列中的我，看着他们胸戴红花，肩扛钢枪，雄赳赳气昂昂走过，满眼的羡慕，满心的崇敬。只后悔自己从军晚了，自卫反击战结束了。

侦察兵的回来，让部队的氛围骤然紧张。因为这些参战老兵并不是个个都能立功受奖，得到重用，他们多数将面临退役返乡，成为普通老百姓的命运。从英雄到百姓一步之遥，这种转变，这样的落差，很容易产生情绪，出现问题。所以司令部要求我们警卫连加强警戒，组织纠察工作。警卫连日常除了做好师机关的警备，很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做全体官兵军容风纪的纠察。每到周末，官兵放假上街，我们就会派出多路纠察队，到城里，到镇上，纠察上街的官兵有无带请假条，是否穿戴整齐。如发现风纪扣未扣，会提醒扣好，如是穿军装未戴帽，或下着军裤上穿便服等行为，就会将他们“请上”军车，带回警卫连，通知他们的连队派人来领人。

一般的士兵，遇到纠察，会选择服从。也有个别拔腿就跑的，这时就看谁跑得快了。侦察兵是火线上下来的猛虎，对于他们，我们慎之又慎，既要按规矩办事，又要尽量做到不伤他们的心，还要防止他们逞强斗勇，发生冲突。所以我们派出的纠察人员，比平时成倍增加，以期以多胜少，形成威慑。好在一段时间下来，并没有发生预料中最坏的情况，我们终于松了一口气。也许，战场上经历过生死，生活中也就看淡了荣辱得失。军令如山，军纪严明，上过战场的老兵比谁都懂。通过执行这段特殊时期的纠察任务，我们深深理解了警卫兵苦练“功夫”的意义。打铁先要自身硬，自己没两下子，如何去纠人、“抓”人？

警卫连还有一项特别，就是外出值勤时佩戴手枪。其他陆军兵种练的要么是冲锋枪、机枪，要么是各种火炮，警卫连则以五四式手枪为主。因此我们用在练手枪的时间最多，常常单手或双手举枪，一站就是半天。为了让手枪持得稳，班长还让我们在手枪上挂东西。即便如此，手枪还是最难把控的一种枪械，我们苦练过后去打靶，成绩比较好，一段时间不练去打，就容易出现脱耙现象，所以这个科目，新兵往往比老兵打得好。我第一次实弹打手枪，既打出了10环的好成绩，也有2发子弹跑得无影无踪。多年后到派出所工作，在未经操练的情况下第一次用七七式手枪实弹射击，5发子弹全部脱耙，吃了个鸭蛋，弄了个大红脸。但几个月后去警校参观，还是用七七式手枪，我第一枪就打出10环，让在场的人大为惊讶。

警卫连最见真功的，是在经过几个月基本功的苦练后，接着练习更为危险的倒功、擒拿格斗、徒手夺刀......可惜我还没学到这一步，就被调去司令部作训科看守弹药仓库，从此过起了独来独往的机关兵生活，一路“文艺”下去，终是没做成“武林高手”，遗憾得很！而我的战友，学成后有的回到地方当警察，发挥所长惩凶除恶，继续为国效力；有的混入江湖，打打杀杀，最后误伤人命，把自己的命也赔上了，令人唏嘘。

自古“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帝王不用，卖与识家；识家不用，仗义行侠。英雄无用武之地，常有的事。可若要“卖与识家”，这“识家”是什么人，你仗的什么义，行的什么侠，总该弄个明白，不然“错卖”了，岂不白白糟蹋了咱警卫兵的一身好“功夫”？

            （原载2022年3月18日《渤海文学》微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