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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友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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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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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断路拐弯


清凌凌的河面上,一座跨河大桥突然断了,平日的人来车往戛然而止,对两岸百姓的影响究竟有多大,将改变多少人的前途命运和人生轨迹,这事,没有人盘算过。我,是一条断桥的见证人,也是这条断桥的受害者。桥的坍塌,硬生生打断了我前行的路,让我本该直行的人生变得艰难曲折,波澜诡谲。

事件发生在1980年农历春节前后。那天晚上,大哥林墘去公社看完电影回来,刚走到村口,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地动山摇,他们半小时前走过的东山桥断了。好奇心极强的我,天未亮便爬起来,匆匆穿上御寒衣服,就往大桥方向跑。

东山桥在我村的正前方,直线距离不足两千米,是广汕公路分叉通往东桥、南塘、碣石、湖东、甲子几个公社的骨干道路,更是多个大队前往河对岸公社办事的必经之路。成立没几年的东桥公社正是以这条桥命名。

我赶到东山桥桥头,于灰蒙蒙中,看见有个壮实的汉子,在激动万分地向围观的人讲述他死里逃生的惊魂瞬间。他说,他开着有两节车厢的解放牌汽车从广汕公路出来,因为那时还没有路灯,路上死一般寂静,独自夜行的他开得比较快,冲上大桥桥头时突然发现前方空空如也,他一个紧急刹车,车头连着前车厢还是掉了下去,后车厢挂在桥上,他自己在车头悬空的刹那间跳出车门,竟稳稳落在一块平滑的石头上。在场的人听着这样神奇的叙述,直吐舌头,都觉得不可思议。

天亮了,我和所有的人都看清楚了,建造没多少年的东山桥,从两端截断,整条大桥平稳的“坐”了下去,没有一个桥墩能够“顶天立地”,断桥上面平整处甚多。开车的男子指着不远处水上的一块方形大石,说他就跳落在那块石头上。活生生的事实,让人不得不相信,“神话”往往就是事实。

大桥紧接着上演的不是故事,而是“事故”和灾难。大概是断桥不久后的新春,正是民间求神拜佛许愿时节,由于防范措施不到位,有辆从外地前往海边一座著名寺庙烧香的小客车,快速冲过桥头,飞下桥底,造成了多人伤亡的人间悲剧。东桥公社中学的陈良议等多名年轻教师就近参与了现场救援,时隔四十多年说起此事,他仍嘘嘘不已,难掩惋惜之情。而这,仅仅是发生在断桥桥头的两件事。

断桥一夜间将同一个公社地处两岸的百姓一刀两断,宽宽的河水汩汩地流,让两岸的人望河兴叹,上下游不说没有第二条车行大桥,连人行独木桥也难找,而重建大桥尚需时日,于是,作为临时替代工具的渡船出现了。这个渡船,是渔民捕鱼常用的普通木船,只是略大一些,我过河去公社参加全县语文数学竞赛坐过一次。人在船上,摇摇晃晃,遇到风急浪高,就得停航罢渡。

对于当时还是五年级学生的我,有桥无桥,渡船开与不开,并未感到与我有什么关系。可是几个月后,当我升读初中,问题来了。由于没有桥梁,渡船又极不稳定,公社考虑到学子的生命安全,决定河这边各村的初一新生,集中在西陂小学临时寄读。寄读也罢,可你得把教师配齐啊。我们上学后才知道,教我们初一的,是小学里的老师,特别是从未接触的英语,没人懂教,只好由校长自己来兼课应付。从学期头到学期末,半年时间,ABCD一共26个英文字母,还未教完,更未读熟。数十个学子,其中不乏天资聪慧者,就这么被耽误了。作为学生的我辈,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任我们的美好前程,随着一座桥的坍塌而坍塌。

1981年春节过后,也就是断桥一年后,我前行的路迎来一次新的转弯。由于我大哥在广汕公路边筑屋开了一个小店,售卖糖烟酒及时鲜水果,他一个人既要看铺,又要时不时外出打货,实在忙不过来,就和父母商量,让我转学到小店附近的铜锣湖农场中学读书,一来可以帮忙看铺,二来农场中学教学条件好、师资力量强。此举对大哥,对我,对家庭,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都是一件一举多得的好事。

可事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转学后首先发现,我被耽误半年的英语,在农场中学是彻底无望了。农场中学的老师、学生,多为潮汕知青及其后代,从小重视教育,与放任自流农村长大的我完全不同。英语是这里的强项,班中成绩好的同学,已经能“咿咿呀呀”用简单的英语对话,而我连ABCD都没学会,上英语课就像鸭仔听雷,徒然歪着个脖子,根本不知道漂亮的英语老师在讲什么。她也不可能为我一个人从头开始,她没这个义务。于是,我只好将英语弃之不顾,英语老师上课我就看别的书。

最为严重的,是每天店铺生意做得比较晚,第二天贪睡的兄弟俩又起不了早床。早上睁开眼,往往已是学校上第一节课的时间。我匆匆抹个脸,背着书包就往学校跑,路上经过路边档,顺手抓两个面包,一路走一路吃,吃完嘴一抹,学校到了。一声“报告”,打断了正在上着的课,老师、同学们转头齐刷刷看我一眼,继续若无其事的上课。他们已经习惯了,一个外来“生意仔”每天第一节课都要迟到半节。奇怪的是,如此这般一年,迟到那么多次,各科老师、班主任,没有一个人找过我谈话,更没人向我大哥反映。所以,一个人如若自我放弃,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只能是自己承受后果。

英语之外,语文、数学等科目,我的成绩还是比较好的,因为我在小学五年和初一第一学期,学习成绩在班中一直名列前茅。初一第二学期期末考试排名,我的总成绩在班中处于中等。班主任不无遗憾地说了一句,如果不计英语,我的成绩在班中可进入前十名。升读初二后,大哥越来越放手把店铺交给我看守,我放学回来再也没时间看书做作业。我至今记忆犹新的是,初二新增的物理课,我在物理作业本的第一页左上角郑重其事写下了“p1”,就再也没在作业本上写过一个字,做过一道题。

又一个春节到了,因学业耽误而深感不安的我,清醒地认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于是我为自己的前程自选了一次拐弯的机会:转学去博美中学读初二第二学期。东桥公社成立之前,我们本就属于博美公社,东桥公社不久后撤并,我们仍归还博美管辖。我的转学,其实就是提前回归。但我的决定受到家里的反对。此时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在读小学,家庭极为困难,父母希望我继续跟着大哥,免得转学后寄宿中学,“一家三灶”增加负担。母亲甚至吓唬我说,你要是转学回博美,家里只供应米和番薯,不会给你零用钱。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即将为自己这次“正确”的执着付出代价,这是怎么也预想不到的。人生路,往往不可预测,也难以用常理来推演。正因此,才吸引人一路走下去。就像年少时看章回小说,总想听下回分解。

再说家里既然不赞成转学,也就没人管我办理转学的事。我找铜锣湖中学教美术的黄寅生老师帮忙,他爽快答应了,开学前带着我去博美中学找校长。回想起来颇为滑稽,这一年我16岁,过年时父亲竟然送给我一包过滤嘴香烟作为礼物。我临时起意,把这包“好烟”存起来,奉献给了黄老师。意外的是,见到校长时,黄老师却将这包烟送给了校长,说这是我父母的一点心意。这戏剧性的一幕,让我对这个仅教过我美术的老师充满了敬意,他为年少的我上了一课什么叫“人情”,什么叫“世故”,什么叫“道义”。他为我转学的事,骑单车来回奔跑几十公里,连一口水一顿饭也没捞着。我一个穷学生,哪有钱请他吃饭啊!

转学自然顺风顺水。上学寄宿在学校,每周上课五天半,每到星期天下午自己走路或二姐骑车送我去,星期六在校吃完午饭和同村学子步行二十多里路回家。住校六天有了大片时间,除了认真听课,我开始补习在铜锣湖中学落下的课程。尤其是初二新增的物理课,我从头学起,一道道题练习,不懂的,就去请教老师,年轻儒雅的物理老师总是耐心为我解答。如此夜以继日的补习、练习,两个多月后期中考试,我的语文、数学等主要科目成绩在班中跃居第二,其中物理仅有一道题失误,差点拿了满分。

当然,我的英语拿到试卷后胡乱打勾,也就得个几分,总成绩排名还是很不理想。而原来一起在西陂小学临时读初一的同学,第二学期就回到东桥中学读书,获得了集体从头补习英语的机会,进度虽有所延迟,远比我一片空白好。所以,我独自转学铜锣湖中学,彻头彻尾绕了一个大弯,结果两头都没靠上岸,只能在苦海里沉浮。

大部分学业跟上来了,没有英语,我也有信心继续往前走。我想,考不上大学,考个中专、师范学校总还是可以的。但一日三餐长时间的短荤少菜又缺水,终于熬干了我的身体,断送了我的前程。

每周在校六天,我从家中量走的大米是六斤,平均每顿三两三,米洗好后放在铁盆里,由学校厨房统一注水蒸,水下多了,饭烂糊糊的,水下少了,饭干巴巴的,甚至未熟透。未熟的饭吃多了,不利消化,连上厕所都省了。学校供应的开水,就是蒸饭大锅里的水。锅水有限,先到先得,迟到没得喝。当时学校的课程安排,上午四节课,下午两节课,中午下课已经12点,等我赶到饭堂,开水早已被提前溜号的同学喝个精光,老老实实上课的我只能啃干饭,所以宿舍旁的小便处,一天也不用去几回。而我下饭的“菜”,是一小坛萝卜干,一坛子也就几两,要吃六天。

一顿三两干饭,几片萝卜干,连口水也没得喝,对于正在长身体的初中生来说,就是一种摧残。但那时真没讲究,也没得讲究。父亲每周给我的零用钱,一般是五毛钱,少的时候也给过两毛钱,最多的一次是他来博美上墟,顺道看我,给了一块钱。这些钱不管多少,我一分都没舍得吃到嘴里去,全用来买课外书看。不但如此,我还成功规劝一位和我要好的初一学生,别尽把钱买零食吃了,要留一点买书看。我并未意识到,我年轻的身体已熬到了病倒的边缘。

“六一”儿童节假期回家,我到村庄右侧一条大涧去捕虾,打算改善一下伙食。为了几两虾,我泡在水中跋涉了一两个小时,还被大雨淋了个透心凉。当我背着六斤大米和母亲为我炒熟烘干的河虾回到学校,当晚的饭菜已难以下咽,眼看着小河虾直觉得恶心,吃到嘴里全不是个味。第二天早饭,我端回蒸饭直发呆,扒了几口,肚子里翻江倒海,我憋着一口气,跑到宿舍后边的树林里呕吐。熬到中午,眼看全身无力,连走路回家也不可能了,只好委托同村的一个同学向学校请假,自己一步步艰难地走到校门外,坐上了前往铜锣湖农场的客车。

在农场下了车,我就近去了大哥的朋友黄叔叔家。在他家里昏睡到天黑,被大哥接回小店,安置我与相邻打铁铺老板的弟弟一块睡。因为我的转学,大哥已接来大嫂一起看铺。

夜宿打铁铺的那天晚上,大概是我的生命来到生死之间的一道坎。睡到下半夜,我迷迷糊糊爬起来方便,突然一种晕眩,一头栽倒在小水沟旁,不省人事。听到动静的大哥跑出来把我背回店铺,高烧不退的我一直说胡话,吓得大哥双膝“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对天祷告,问苍天,我家世代务农,从未作恶,父亲更是积德行善,造福乡里,为何今日弟弟得此大病?回答大哥的,是路旁的梧桐树叶,在夜风中“沙沙沙”地响。

待我病情稳定较为清醒的时候,不知已经过去了多少天。大热天里,我被单车驮着,父亲和大姐夫一人推车,一人扶着我,走公路,过山路,到乡村小道,整整推行了十几里。母亲见到我的样子,吓坏了,一个劲地说,是读书动脑过度了,这书不能再读了。父亲听了母亲的话,为我去学校开了休学证明。在家养病数月,服用过两个村中青草医生的草药,我的身体渐渐恢复。

八月底的一天,新的学期即将开学,我不顾父母的劝阻,自己去博美中学,找到班主任林水清老师,要求回校升读初三。我自信仅仅耽误了一个多月的课程,我能跟上。林老师陪我去找陈校长。陈校长用浓重的潮汕话说,按照规定,学生从哪个年级休学,就要回哪个年级重读,你还是重读一年初二吧。还没学会求人的我,沉默片刻,哑着声艰难地对校长说:那我下学期再回来读初二第二学期吧。也许,那一刻,我是这么想的,既然是从哪休学回哪里,那我就没理由回到初二第一学期去。

作别校长和老师,心中苦闷难过的我,孤零零走在空旷的校园,白花花的秋阳从树叶筛下,迷了我的双眼。仅仅三个多月的日夜相伴,校园里已植下我的汗水和期盼,如今离去,万般的不舍。

当我一脚跨出校门,回望曾经住过的宿舍,曾经坐过的教室,曾经走过的小路,我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此时,有个意念,突然清晰而坚定地占据了我思想的全部。我在心里默默地说:永别了,校园,我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

是的,我不会再回这里了。我自小性格倔强,上学成绩优异,一向心高气傲,让我“留级”,等于让我低头服输,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一种屈辱。所以,我从心里清楚,我不可能回到校园。我的心意已决,回不去了!从东山大桥坍塌那天开始,我前行的路就拐了弯。先是西陂小学寄读,而后转学农场中学,接着转来博美中学,不到两年的初中,竟然读了三所学校,前行的路一再拐弯,怎么直得了呢?

我的校园生活,止步于此。

两个月后,年少的我外出打工、流浪;接着进炮竹厂当临工,回乡种西瓜,当小学代课教师;20岁应征入伍,在军营这座没有“围墙”的大学经受血与火的淬炼;退役后放下“枪杆子”,拿起“笔杆子”,在新闻宣传和文学创作的路上,默默求索三十年。虽然前路多风雨,更无一片瓦,但咬牙坚持下来,总算不负青春不负己!

有时难免会想,当初如果不是桥断让路拐了弯,而是走上一条正常升学的坦途,又会经历怎样一种人生呢?我问窗外蜿蜒远去的东平河,只见水流动,不见浪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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