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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友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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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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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乐无穷


1

用水网纵横来形容我粤东家乡,再恰当不过。其实这纵横的水网,来自同一个源头,去往同一条溪流,只不过在流经村庄时,分成了左中右“川”字型的三条水道,村民分别称之为大溪、大沟、大涧。

一溪一沟一涧,是村人的生命之源,也是我童年的快乐之源。有水就有鱼,哪怕是在灾荒饥饿之年,溪水从未断流,鱼虾从未绝种,我家的饭桌,也就“年年有鱼”,大自然的慷慨,让我从小“鱼乐无穷”。

村人“鱼乐”的方法,简单易行,花样百出,叫法五花八门,难以用汉语言文字准确表达。我小时候运用过的,大致有跟耙抓鱼、鱼推捞鱼、鱼笼拦鱼、戽斗戽鱼、翻泥捉鱼、徒手摸鱼、蚯蚓钓鱼、鱼藤药鱼......

2

“跟耙抓鱼”是我“与鱼乐”的最早记忆。因为人小力气小,拿水沟里的鱼没办法,我就背个小鱼篓,和小伙伴们跟在大人的犁耙后面。那时还是公社化时期,生产队的农田成片,农民伯伯左手扶耙,右手扬起竹仔,不时“嘿嘿”吆喝。铁耙在强壮水牛使劲拉动下,将浸泡在水中的泥块耕成碎片,田水变得浑浊,躲藏在水下泥洞里的鱼蛇虾蟹瞬间现身,在铁耙过处慌慌张张、夺路而逃。我和小伙伴则眼疾手快,将来不及逃脱的鱼虾抓进鱼篓。当时在水田中最多的是鲫鱼和田蟹,比较容易抓,黄鳝、泥鳅滑溜溜的,极为难抓。

有一次我见铁耙后有一条长长的东西在水中乱窜,以为是黄鳝,急忙用右手去抓,被回头咬了一口,这才知道不幸错抓了一条蛇。黄鳝一般是不咬人的呀。第一次被蛇咬到,也没看清是什么蛇,无毒的还是有毒的,慌得我用左手托住右手,赶紧跑回家,吃下家中常备的蛇药。这些家家户户都备着的蛇药,是一个名叫“黄飞雄”的江湖卖艺人研制的,他每年都会走村串户来几趟,所以村人怕蛇,却不怎么担心蛇咬丧命。

“鱼推捞鱼”真是民间最简单最伟大的一项发明。“鱼推”的造型,活像一副弓箭。前边一道横杆,一条柔韧度极强的竹子烤弯后插进横杆两端的洞中,横杆和弧形竹子下是一张深浅适宜的网兜,之上搭箭的位置,则是一根木棍,用于握手使用。每当稍有空闲或家里没了荤菜,我就抓过“鱼推”,跑到村前浅水的小水沟旁,站在水的一边,往对岸推去,如果水中刚好有鱼来不及躲开,或慌乱中冲进网兜,那这一推就有了收获,我只需将“鱼推”提起拿回跟前,就可以把鱼虾捡进鱼篓。如此沿水沟一路推去,小半天功夫或可捞到一斤几两的鱼虾。遇到沟宽水深,推不到对岸,则将“鱼推”倒插进水中往岸边扣,也常有收获。有时干脆跳进水中,往两边推,尤其是往水草茂盛的阴暗处推,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收成,捕到大鱼、好鱼是常有的事。

“鱼笼拦鱼”多选择在晚上进行,常和父亲一起完成。这是一项以逸待劳的捕鱼方法,我们将鱼笼挑到田间鱼虾出没的水沟安放好。通透的竹笼既不妨碍流水通过,又能够拦住鱼虾通行。这种捕鱼方式,一般是顺流安放,让走过路过的鱼们留下“买路钱”。偶尔也用逆流安放的方式,这时往往会在鱼笼里放一点咸菜,又咸又香的味道顺水而下,令下游的鱼闻味而馋,纷纷游上来钻进鱼笼里束手就擒。天蒙蒙亮,我和父亲把鱼笼一一收回,找一个开阔地拉开活塞,倒出鱼笼里的东西,将活蹦乱跳的鱼虾捡到鱼篓里,将已经闷死的水蛇丢去。同样已经闷死的青蛙捉回家放在钵里,用木盖盖住,过一会竟活了过来,趁开盖的瞬间跳将出来,在屋子里到处乱蹦。

受鱼笼拦鱼的启发,有一段时间,我特意在靠近村子的大沟岸边,找一处天然的弯角,白天先用土块做成一个窝,留个和鱼笼嘴一般大小的缺口。到了晚上,夜色朦胧,鱼儿出没,我往窝里投放一些咸菜,人悄悄离开,待闻到味道的鱼争先恐后进窝争食,再悄悄靠近,将鱼笼迅速准确地按在缺口处,闻声惊逃的鱼儿纷纷冲进鱼笼里。为了确保没有漏网之鱼,我拿根木棍拍打窝里的水,或跳进窝里搅动驱赶。如此一番闹腾,估计火候差不多了,我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托住底,右手将鱼笼提了起来,哇,鱼笼里全是噼噼啪啪的鱼。这些鱼以本地塘鲺为多,因为这种鱼最为贪吃。

所以鱼不能贪吃,人不能贪心,一贪要了命。

3

“戽斗戽鱼”是我们常用的捕鱼方法。我和要好的小伙伴两三人,拿着锄头、戽斗和鱼篓,到田间找一处预计鱼比较多的水沟,用锄头挖田埂上长草的土块,将水沟拦腰前后截断,再用戽斗将水戽干,这一段水沟的鱼、虾、蟹,就无所遁形了。由于这种捕鱼方式较为粗暴,需要挖田埂、断水流,破坏田间小径,影响农田灌溉,常受到田间管理员的干涉。村里有位巡田的伯伯,每次见到我们戽鱼,就气呼呼地赶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水沟扒开,让我们看着白花花的鱼来不及捕捉干瞪眼。不仅如此,有时他还将我们的工具砸烂或没收,需要家长代我们去认错领回。所以小小年纪的我们都很恨这位伯伯,在心里诅咒了他千百遍。但其实他是对的,错在不懂事的我们。慢慢地,我们学精了,远远看见他向这边走来,就提起工具分头跑,他紧赶几步,骂几句,也就不追了。更多的时候,我们选择在水稻收割之后、播种之前的空档期,没有灌溉任务,任由我们断水戽鱼。

最刺激的一次,是和耀全、阿海三人,到大涧上戽鱼。这是一次胆大妄为的举动,大涧深且宽,村里的大人也未敢在此下手,我们几个当时也就十岁出头,人小心大,选择了远远超过我们能力的硬骨头来啃。这一段涧是新涧,是村里挖泥筑堤形成的,有一个特点,就是每隔一段就有一个窄窄的“门”,就像火车的车厢,一节节车厢之间会有一个门。这是不同生产队挖泥时留下的地界,没有完全挖开,为我们断流提供了方便。我们将上游的“门”关了,将水引到空田去。下游的水位降低后,我们也将“门”关了,就开始干。三个人你追我赶比赛着往外戽水,可是宽宽的水面下降极为缓慢。一个小时后,人有些累了,水没下降几分,我和阿海有点灰心,停住手,想放弃。从小以胆大出名的耀全不甘心,鼓动我们继续干。这样大概又过了一个小时,超过一米深的水下降了一半,人几乎累趴了,三个小伙伴停下手中活,望着阳光下白茫茫的水面发呆。

奇迹,在绝望和犹豫中出现。

忽然,平静的水面窜出一条红红的鲤鱼,紧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三条鲤鱼搅动一涧水,点燃了三个少年的激情。我们兴奋不已,埋下头,铆足劲,将一团一团的水戽出去。水一寸寸下降,水面一寸寸缩小,最后缩小到只剩下中间的一个小水潭,所有的鱼全白花花的在小水潭里游动。它们摇头晃脑,显得是那样的从容不迫,以至于要我们把水戽干,才能发现它们成群结队的存在。要不是有三条耐不住性子,它们也许真有可能逃过一劫。我们三个小伙伴提着铁桶,围拢过去,将鱼一条一条捉到桶里。仔细一数,七八两到一斤多重的鲤鱼、鲫鱼共有14条,其他各种鱼、虾、蟹不计其数,回家过称,竟有30多斤,是历来捕鱼收获最大的一次。

我们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抓完水里的鱼后,三人分头一一搜寻两岸的洞穴和脚下的深泥,最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脚踩到一条鳗鱼。又长又大的白鳗窜出泥面时,我们兴奋到了极点。这么大这么珍贵的鳗鱼,还是第一次见啊。回村后我们将鱼分成三份,然后用长中短三根稻草决定归属,留下这条鳗鱼让耀全的母亲煮成鳗鱼粥犒劳自己。肥得流油的鳗鱼熬成的粥,进入我们长期处于饥饿状态的肠胃里,其美味,绕肠三日......

4

“翻泥捉鱼”是断流戽鱼后的延续,目的是翻开泥寻找软泥下的鳗鱼、黄鳝和泥鳅。但更多的是在水塘、水沟自然干枯时行动。沟渠干水,泥鳅等无鳞鱼钻进泥里,泥面会留下一个个小孔,我们沿着小孔挖下去,就能抓到这些滑溜溜的家伙。印象最深的一次,农田收割后,一条近山的小沟干水了,我见最后干水的一段,泥面上留下的小孔很多,估摸着泥下“有货”。当我下沟双手插进泥里往后翻泥的时候,泥下一下子冒出了好几条泥鳅,在泥里蹦蹦跳跳,有的则迅速找潮湿的地方钻。连着翻了几次,次次如此。这些泥鳅,大的比大人的拇指还要粗,小的则细如小指头,圆圆滑滑,非常难抓。手一用力,它就滑出去,掉到沟里,钻回泥里去。试探了半天,我终于找到一种抓住它的办法,那就是从用单手出力抓,改为用双手轻轻捧,将一条条泥鳅捧进鱼篓里。

所以,捧比抓有效,“温柔以待”更具杀伤力。

把上蹿下钻的泥鳅洗干净,倒进咸菜中一锅炖,然后上桌吃鱼喝汤,你会发现,此时最好吃的,不是泥鳅,而是吸了泥鳅精髓的咸菜。所以潮汕人家家户户腌咸菜、腌萝卜,是大有学问的。咸菜、萝卜干不但是饥饿年代家中常备菜,也是搭配海鱼、淡水鱼、鸡鸭鹅和猪肉的绝佳材料。

“蚯蚓钓鱼”最为斯文。古时候姜太公“直钩垂钓”,利用的正是这种斯文的方式。我们小时候钓鱼特简单,一根竹竿,一条胶线,线底挂一个小鱼钩,线中绑一个浮漂,在屋前村后石头缝里挖几条蚯蚓,就可以去水边钓半天。钓得最多的一般是塘鲺和鲶鱼。有一次我和文达堂弟去大涧钓鱼,白天光亮亮的很少鱼上钩。到了黄昏,太阳下山了,塘鲺出洞觅食,一条接一条地咬钩。我们每人手里的三根钓竿,轮番一提就是一条。而这种鱼一咬钩就将蚯蚓连着鱼钩吞进肚子里,给我们退出鱼钩造成很大麻烦。有时一急起来,常常用力将鱼钩硬拉出来,把鱼嘴拉得鲜血淋漓。天黑下来了,鱼继续前赴后继不要命地吞钩,我们继续一次次下钓,舍不得走啊,这么好的钓鱼机会可不多见。那一回,我们每人都钓到好几斤塘鲺,直钓到没了蚯蚓,才踏着月色满载而归。

“徒手摸鱼”是泡在水里沿着岸边抓鱼。水是鱼的世界,要在水中抓住它,非高手难有大的收获。我不是捕鱼高手,所以这个方法用得少。不但抓得少,还曾受过多次惊吓。有一次,我猫在一条小沟里,一个洞一个洞地摸鱼。其中有个洞,右手伸进去,水从另一个洞涌出来。我明白这是一个相通的活洞,是黄鳝、塘鲺喜欢住的地方,于是立即用左手去包抄。当我的两只手即将在洞里会师时,我的手指触摸到一堆东西,手感极为粗糙,显然是一条盘着的蛇。我触电般抽出双手,整个人从水中跳上岸来。万幸的是,这条蛇也许还在打盹,没来得及咬我一口。

另一次在大涧里摸鱼,摸到类似一个相通的洞穴,一条粗壮的白鳗被我双手堵在洞里。可惜我手劲不够大,用中指钳着鳗鱼的身子,竟被它一点一点钻了过去,在我的手心里溜之大吉,悔得我在附近水域摸了半天,再没发现它的踪迹。

“鱼藤药鱼”是我最为少用的一种捕鱼方式,因为需要钱买鱼藤,可我哪来的钱啊?仅有的一两次,我和小伙伴凑钱买到一小捆鱼藤,放在石头上锤烂,再拿到小水沟上游漂洗。乳白色的汁液在水中散开,鱼喝水后当场翻白。我们迅速用鱼推、网兜等工具将鱼打捞上来。更多的时候,我们是趁机捞便宜。大人在大溪、大涧撒下鱼藤,他们在近处打捞漂浮起来的大鱼,我们小孩则在远处捕捞漏网的小鱼。鱼藤的药效会蔓延好长一段水域,我们就沿着河岸往下游一路寻找。有些吃药多的鱼翻了个,露出白白的肚腩,比较好找。有些吃药少的鱼,则躲在岸边、草丛里冒出个黑黑的头,张开嘴喘气,我们发现后奋不顾身跳下水去,一网兜罩住了鱼。

最不可取的是用农药毒鱼,捞回来的鱼即使掏去内脏,煮熟来吃还是有一股浓浓的农药味。鱼肉稀缺的年代,为了吃上一顿好菜,乡人有时真是连命都赌上了。

5

小时候我还耳闻目睹了三件事,难以忘怀。一次是大溪涨潮了,父亲见到一条大鱼,在水中快速游走,露出水面的椎背,“像门板那么大”。这是我童年听到的最大的一条鱼,它在村里被人们越传越神,成了神话。一次是暴雨后大沟涨水,水涨到接近地面的水平,母亲在水边洗衣服,我在水边玩耍。猝不及防,一条两斤多重的鲢鱼从水中窜上岸来,在母亲面前连蹦带跳,母亲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按住了这条大鱼。这是我亲眼所见母亲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抓鱼,平时她只负责杀鱼,从未下水抓鱼。抓到大鱼的母亲,脸上乐开了花。

还有一次更为壮观。因为家乡的大溪离海不远,海水常会倒灌,那次海水倒灌直接影响了整条溪,淡水鱼一遇到咸咸的海水,全挣扎着浮出水面,满溪密密麻麻都是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鱼。村人离家近的,跑步拿来网兜,一捞一网兜,倒进水桶,水桶很快就满了。我当时正在溪边放牛,空着手,只能下水徒手抓,也抓到几斤鱼。看着开阔的溪面浅水处站满了人,人人手拿工具,个个出手不落空,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这样壮观的场面持续没多久。随着海水退去,上游淡水赶下来,大溪很快恢复平静,只有个别被海水呛死的小鱼,翻了白在水中随波漂浮,没人光顾。

6

年少时穷困村中,却“鱼乐无穷”,长大后像鱼一样四处游荡,还是视鱼如命,百吃不厌。若问我小时候抓过多少鱼,几十年来吃过多少鱼,那可真把我问住了。长年累月吃进肚子里的鱼,哪算得清呢?

总之,鱼者我所爱,有它心足,无它嘴淡,生活中“可以一顿无鱼,不可一日无腥”。鱼,滋养了我,我全身的血液细胞,都有鱼的奉献,说我已把自己吃成一条鱼,并不为过。所以,鱼就是我,我就是鱼。只不过,“鱼乐无穷”只合在水网密布的乡野田间,还有那回不去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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