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湖夜雨时

今夜，天气晴好，并无下雨的征兆。

我换了双松软的凉鞋，拾阶下楼，出小区，过马路，来到灯湖西街。灯湖者，千灯湖是也，地处佛山市南海区中轴线，距广州大都会仅数里之遥，是一个开敞式城市公园，国家4A级旅游景区，市民休闲游玩的绝佳去处。日可观杨柳依依，夜饱览千灯璀璨；一湖碧水明如镜，两岸楼台照苍茫。这说的就是千灯湖。

而灯湖西街，是一处沉寂多年，在大疫期间逆势红火起来的商业街区，走的是夜间经济的路子。起初，每到傍晚，商贩们将自家小汽车径直开进西街，临湖一溜排开，打开后备箱，铺开小商品、小食品，就做起了买卖。人气集聚后，才开始支架搭摊档，烧煮蒸烹炸，挥汗如雨下，正儿八经做生意。且从湖边做到了里街，从楼下做到了楼上，渐渐成了佛山的网红打卡点。尤其是节假日里，街灯汪洋，人如潮涌，红男绿女扶老携幼，呼朋引伴，有的边走边瞧，喜笑颜开，有的拉张凳子坐下，放下斯文吃喝。

涌入西街，在人群中左顾右盼，见甜品档“甜言蜜语”，不免浮想联翩；看海鲜店，“蚝有缘”“蚝久不见，鱿你真好”，“‘虾扯蛋’初恋无遗憾”，会心一笑；目睹“潮汕蚝烙”吱吱吱响个不停，思乡之情油然而生；烧鸟档里，“一串入魂，一杯入神，一人入心”，为之倾倒。更有那福鼎肉片、东北锅包肉、北京卤肉卷、海南现榨椰汁、长沙铁板香豆腐、大理烤乳扇、重庆“爱情麻辣烫”、港式鸡蛋仔、台湾鸡翅包饭、印度飞饼、越南小卷粉、韩国铁板骰子牛肉......琳琅满目，目不暇接。真的是：东西南北味，异域他乡情；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作别西街，远离烟火味，远离那一张张生动的脸庞，继续向北，游人渐少，凉意渐浓。“立冬”刚过，岭南的冬天开始了。此时的灯湖，凉风踏浪，波澜不惊，两岸的树木，影影绰绰，昏黄的灯光，点缀其间，倒影湖中，摇曳生姿，像极了穿黄裙子的少女，在水中曼舞，千娇百媚。

再往北，远远看见一座房子，红顶木架，飞檐翘角，古朴典雅，四四方方，像一艘船，泊“坐”湖面，灯火明亮，映出通透的玻璃墙来，好不温馨。沿蜿蜒的木板栈道走近，原来是一处“读书驿站”，专给走累的游人驻足歇息，随意取书阅读。走进驿站，就是走进精神的家园，将尘世的喧嚣关在了门外。此处之极静，悄无声息，与西街的繁华，形成巨大反差，让人顿生今夕何年身在何处之感。人生正是如此，闹里谋生活，静处求心安。

我在书架上寻觅，最终被文聘元所著的《西方文学通史》吸引。不久前，著名学者林贤治先生曾建议我，找两三种权威的中外文学史阅读，看看文学发展的源流，读读不同时期代表性作家的作品。很显然，他在我出版的散文作品中，看到了我文化底蕴的不足，尤其是西方文学养分的欠缺，希望我“阅读阅读再阅读”。

翻开《西方文学通史》，我读“西方文学的起点”。它告诉我，西方文学的起点是古希腊神话。而古希腊的第一个神叫该亚，她是大地母亲，诞生了世间万物。她生下乌拉诺斯，然后嫁给他，从此繁衍生息，神话的世界开始了。他们的后代，克洛诺斯、宙斯、丘比特、雅典娜、阿波罗的故事接踵而来。

我接着读“人类之四代”。从中知道，“黄金的人类”“白银的人类”“青铜的人类”“黑铁的人类”，这人类分为四代的说法，来之古希腊。而人类的黄金时代，最令人羡慕，因为那时世界上还没有疾病，他们不会生病，没有死亡，没有劳累，整日里天上地下自由来去，无忧无虑。以后人越来越多，争斗越来越激烈，人们越来越不幸福，人类面临灭顶之灾......这真是令人窒息！

我合上书，走出读书驿站，意外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已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风随雨来，天气自然冷了许多。我折返驿站，重新在高高的书架找书。这回，我滑动的手指突然触碰到一本封面极为素雅的书，“周涛散文”四字撞入眼帘，让我惊讶莫名。

周涛，著名军旅作家，2023年11月4日突发心梗去世，今天刚好是他的“头七”。我怀着崇敬的心情，把《周涛散文》请下书架，读了起来：“阳光从清冽、蔚蓝的天空中泼洒下来的时候，仿佛是被一个透彻的、空明而又高贵的容器过滤了。”这是书的第一篇《阳光容器》，写景抒情，洋洋洒洒，文字优美，富有想象力，正是我作文的短板。我常想学这种风格，咋奈笔力不逮，只好一味的“朴素”，就像不施粉黛就上台表演，终归不甚美妙。

我还翻阅了毕淑敏的一本书，书名很特别，叫《精神的三间小屋》。她说人应该为自己的精神修建三间小屋：第一间，盛放爱和恨；第二间，盛放事业；第三间，安放自身。这样的比喻，生动有趣，令人读之沉思。可人活一世，多半糊涂，哪就能分得清爱与恨，事与功，他人和自身？

思量间，读书驿站的灯突然熄灭。原来，夜已深，自动闭馆的时间到了。我走出驿站，哗啦啦的声音灌进双耳，外面的雨更大了。望来时路，白茫茫一片，离家不下三千步，“啸吟且徐行”难免冻出病来。抬头看天空乌云密布，并没有要停的意思，真是回家路远，看书无门，进退两难，好不教人沮丧。

我在读书驿站外的廊道里踱步，看千灯明灭，远方空濛，近处清明，树叶雨垂，湖面波光粼粼，木栈道在雨水洗刷下闪着光亮，灯湖之夜变得益发的妖娆，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容貌，湿润，妩媚，干净，纤尘不染，美得让人心动。我收住心，细细地看，静静地听，用心琢磨，享受这片刻的宁静。苏东坡在惠州时走得累了，想去的松风亭却还在高处，惆怅间忽然悟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遂就地坐了下来，心情也一下子放松下来。

是啊，既然天要下雨，且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以其焦虑，何妨心静，看灯湖夜雨，洗尽世间浮尘；想西街繁华，此刻街冷人稀，灯火阑珊，原本生动的脸庞，多半变成了苦脸。谋生还得看天，何等的不易。与他们相比，我在读书驿站的廊道里，看得见景，淋不到雨，歇得了脚，也歇得了心，还有甚么歇不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