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友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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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年伊始，气候多变，世事无常。新帖的春联还未干透，新年鞭炮的销烟还未散尽，春水泠泠乍暖还寒之际，从家乡传来一个不幸的消息：振生表兄走了！走在了告老还乡叶落思归时，走在了自家田园勤奋劳作时，很突然，很震惊，很可惜，也很遗憾！
振生表兄虚岁七十有五，他身材魁梧，走路带风，是乡村里少有的高大威猛兼帅气的一条汉子。因为比我大许多，小时候与他很少有交流，只记得年青的他常在夏日里背个鱼篓，沿蜿蜒的河沟两侧徒手摸鱼。徒手而能在水里抓到鱼的，在我的记忆里他是唯一的一个，从中可见他的手上功夫非常了得。所以小小年纪又喜欢捕鱼的我，对他是又敬佩，又羡慕。
我们兄弟几个在城里站稳了脚跟，家里熬过了困难后，每年春节或中秋节回家，母亲都会带着我们，到她的娘家做客、送月饼。此时母亲的哥哥嫂嫂，也即振生表兄的父母已经不在了，我们去做客的就是两个常在家乡的表兄表嫂家。在母亲的心中，侄子家，就是她的娘家，不因年龄和辈分而改变。
按家乡风俗，外嫁女回娘家有一个特定的日子，那就是大年的初二。母亲嫁的是本村，考虑到举家常住深圳的振生表兄妹妹和女儿多，年初二白天家中客人多，我们多半安排在初二晚上去做客。每次去我都留意到，振生表兄的五个女儿，总有人带着外孙，在娘家陪父母过年。这在村中极为罕见。
在中国的传统习俗中，嫁出去的女儿，是另一个家庭的成员，是不能回娘家过年，吃团年饭的。原因很多，其中就有“嫁出去的女儿会把娘家吃穷”的说法。随着时代的发展，尤其是独生子女的出现，跨省、跨市婚嫁越来越多，外嫁女不能回娘家过年的规矩无疑该改一改了。振生表兄接纳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过年，其思想之开通，在守旧的乡村难能可贵。
前两年的国庆假期，我游览过惠州市白鹤峰的苏东坡祠，谢绝了惠州朋友、战友的再三挽留，专程赶往深圳市龙岗区看望振生表兄，受到表兄一家的热情款待。表兄没有带我到家里做客，而是直接在其自家开的“荣记”牛肉店招待我，表嫂也特意从家中到店会面。晚饭时间到了，表兄从柜台底下找出自泡珍藏的养生药酒，表侄子端出提前准备最新鲜的牛肉，表侄女笑语盈盈冲茶倒酒添菜，还为我和她爸合影留念。
酒过三巡，兴奋起来的表兄开始畅谈村史家族史，回顾在特区生活的不易和经历过的困顿。从他地叙述中得知，他们原已在龙岗买了房，过上了宽裕的日子，后因表侄子身体出了状况，急需大笔钱医治，表兄表嫂一家果断将房子卖掉，换回了儿子的康复。表兄说，如果人没了，要房子干什么。如今人健在，没房子可以先租房住，再慢慢积累，找机会购买。振生表兄的一番肺腑之言，令我感动，也明白了他不带我到家里做客的原因，临时租住的房子，在他的心目中并不是自己的家。这么多年来我们住在不同的城市，各忙各的，交集较少，虽然每年回家乡会见上一两次面，但表兄家经历的波澜，我却一无所知。
最后一次见到振生表兄，是两个月前，村里演谢神戏的时候。年尾演戏，家乡人特别看重，外出者纷纷回乡酬神、看戏，其热闹隆重程度堪比过年。已提前回乡度假的我得知振生表兄从深圳回来，晚饭后踏着夜色，和四弟拎着两瓶白酒前往拜访。表兄见我们未逢年节来做客，很是开心，又是冲茶又是递水果，喝过几轮功夫茶还不过瘾，又拿出他的自泡补酒，就着煮花生，要我和四弟陪他喝上几杯。酒一落肚话语多，一聊又聊到了深夜。我们起身告辞，振生表兄找来一个洋酒瓶，让我们灌了一瓶补酒带走。他送出大门，送到巷口，意犹未尽，依依惜别。没想到，这一见，一别，竟成永诀！他那么健壮，那么注重养生，却走得这么突然，世事难料如是，让人始料未及。
第一时间将噩耗告知我的，是在村中务农的四弟，他参与了将振生表兄从僻静阴暗的榕树下竹丛中抬出道旁安放的全过程。接着从表侄那里了解到，患有高血压的表兄，怀疑是在砍一棵粗壮的枯竹时，因用力过猛导致脑溢血或心肌梗塞出的事。看着刀痕深深将要折断的竹子依然耸立，表侄欲哭无泪：为了一棵竹，丢了一条命。不值啊！
背井离乡在外二十多年的振生表兄本已打算回乡养老，春节后没再返回深圳。臂长力大的他闲不住，想把自家的田园重新耕种起来，年味还未淡去就开始了忙碌，收地，松土，备种，忙得不亦乐乎。可惜出师未捷，心愿未了，竟一头栽在自家的田地旁，以叶落无声的方式，回归生他养他的这方土地。最令人心中难受的是，因为振生表兄撒手村外，按农村风俗，不能再送回村里、家中，不能再回到亲人的身旁，接受亲友的祭奠。有家难回，有根难归，只能在村外道旁搭棚临时安置，于凛冽寒风中独自远行。
探究这个古老习俗，一般的看法是因为过去的人很少外出，而死在外边的人，要么得了瘟疫等急病，要么死于打斗等事故，均属异常“凶死”，运回村中担心疾病传播或不吉利，所以各地都有在外死的人不准回村的不成文规矩。沧海桑田，时移世易，现在外出的人越来越多，有病住院并在医院走的老人也越来越多。在这种情况下，将过世的村人拒之村外，扼杀其叶落归根的终极愿望，不但会让有病的老人不愿离家，怕去住院，错过救治机会，也显得是那么的不合时宜，不近人情，是到了该与时俱进改一改破一破的时候了。
回想振生表兄一生勇武，敢破，敢舍，敢拼，百无禁忌，无所畏惧，走后却还是跳不出传统习俗那张无形大网地束缚和困扰，实在无奈，可叹！敢问：活着的世界自己做主，死后的世界谁主沉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