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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培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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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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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馒头


(一)

大姨上学不多,小学还没有毕业,但很爱读书。所以我一有作品在书上发表,就送给她一本。大姨过生日那天,她看完散文《三舅》,动情地说:“你写的这些都是真事,也很有意义。我们小时候上不起学,饭也是吃不饱。过生日别说是吃蛋糕了,就连馒头都吃不上。现在晚饭还没有做好,我就跟你讲一个关于馒头的故事。”

我和一些亲属吃着水果,围坐在大姨身边。

 

(二)

那年也是七月份,按理说早应该进入雨季了,但那年老天爷好像跟谁生了一肚子气,火火的。太阳把庄稼烤得蔫头耷脑的。和那时候的全国农村一样,苇河镇镇北村生产队的大喇叭里天天喊着“农村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深翻地,广积肥”的口号。地倒是把紫泥和黄土都翻出来了,肥却没有着落。大家都吃不饱,去哪里拉“肥”去。望着焦渴的大地,老人们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镇北村大队部旁边有几家姓艾的,其中艾老四家有五个孩子,小云是老大。她嫁给了一个工人,生了一个男孩。自从母亲去世以后,父亲白天在生产队里干活,晚上要照顾两个弟弟,两个妹妹。整点粮食他也不舍得吃,都省着给长身体的孩子们吃。他一米八的大个儿,每天饿着肚子日夜操劳,身体日渐衰弱。“没妈的孩子早当家”,弟弟妹妹们都很懂事,一放学就去挖野菜、整园子、收拾家,做饭时就把野菜和上杂合面做成菜团子吃。小云看在眼里,痛在心头。虽然她现在不用去生产队劳动了,但她还是经常跑回来照顾父亲和弟弟妹妹们。想到今天是父亲的生日,她把家里仅有的白面都发上了,蒸了七个馒头,给丈夫和孩子留了一个,余下的全拿回了娘家。给弟弟妹妹们每人留了一个,赶着中午,她把剩下的两个馒头给在生产队里干活的父亲送去。

看到附近没人,小云拿出了馒头。

“爸,今天是你生日,我也没有什么好吃的,给你送来两个馒头。”

“我不吃。我带饭了。你拿回去,给我外孙子吃吧!”

“我给他留了。”

“那就给你弟弟妹妹们吃吧。”

“我也留了。爸,你吃吧!”

“那你自己留着吃,我这里有饭。”说着父亲拿出了野菜团子。

小云不由分说,放下馒头,抢过菜团子就走。在回来的路上,小云自己吃着菜团子,但心里美滋滋的。

 

(三)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颜色血红血红的。队员们陆续回来了。大队部里的大喇叭喊了几句口号之后,播送了一个紧急通知:全体队员吃完晚饭后,到大队部前面的广场上集合开会。

男人晚上值夜班,小云领着孩子回了娘家。她和弟弟妹妹们在家等了很久,却不见父亲回来。后来,赵秀才和他儿子赵小子来找他们到大队部开会,她们就跟了过来。穿过广场时,小云发现有好几波人对她们指指点点。当小云抱着孩子来到主席台下时,发现席台上被五花大绑,由四个民兵押着的人竟然是父亲。望着荷枪实弹的民兵,小云脸色煞白,惊恐地搂着弟弟和妹妹。 

看到人来的差不多了,王队长拿起话筒,豪情满怀地说:“啊,这个这个,社员同志们,社员同志们,大家静一静,静一静。这个,现在开会了。啊,我先讲一下国家的形势。现在呀,全国都在‘鼓足干劲,建设社会主义’,力争‘三年超英,五年赶美’,我们也不能落后呀!我们要跟这个‘与火箭争速度,和日月比高低’呀!我们要‘抓革命,促生产’,勒紧裤腰带,‘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呀!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夏天来了,秋天还会远吗?’”

台下赵秀才赶紧大声纠正说:“队长!那不是‘夏天来了,秋天还会远吗’,是‘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是英国诗人雪莱说的……

“赵秀才,什么‘你来‘我来的?就你有文化?就你能整没用的!现在不是夏天是什么,咱到秋天不就有粮食了吗?别听他的。我接着说。

“现在我们一天从早忙到晚,还都吃不上喝不上的。但有些地主的后代、“黑五类”分子却每天都吃着白面馒头,磨洋工。今天,我们就剥开这个艾老四的画皮,揭开艾老四的老底!让这个‘黑五类’分子现现形。郭老蔫,馒头是你发现的,就你来说说艾老四家的罪恶史吧。”

一听说让郭老蔫上台,二丫头回头小声对小云说:“姐,郭老蔫老惦记咱家的果园,说那些树是他和咱爷爷一起种的,应当有分给他一半。瞅他那佝偻样,准憋不出来什么好屁……”小云赶紧捂住她的嘴,让她别说话。“咱们家现在成份不好,是地主,别得罪像郭老蔫这样的贫农。把事闹大了,你们就像我一样,上不了学了,将来找工作也得受影响。你快去找你五叔家三哥,让他去找你杨大舅去。”

听了这话,二丫头飞快地跟去找他三哥去了。

郭老蔫一改干活时蔫吧啦叽的形象,大摇大摆地走上到台来。

“要说起艾老四和他爹艾新,我是最有发言权的。大家都知道,艾老四家哥们儿五个,他爹在世时就是个地主。他们家原来有个四合院儿,有三匹马,有一大片地,还有一个果园。我名义上是他们家亲戚,实际上就是他们家长工。当初我闯关东来到苇河,他爹表面上好心收留了我,让我跟他们一起吃,一起住。其实他就是想找一个给他家出力的,卖命的……

“郭老蔫,你说这话昧不昧良心?我爸管你吃,管你住,给你工钱,还要帮你说媳妇。我爸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老诬陷我家是地主!……”艾老五在台下大声地喊了起来。

“艾老五,你还有脸提你爸帮我娶媳妇的事,一提这事我就生气。他要把咱村的张寡妇介绍给我。张寡妇人倒是挺好看的,但她家成份是“富农”,她还带着两个‘拖油瓶”。你们说,他那哪是帮我?分明是坑我嘛!幸亏我有先见之明,没上当!艾老五,你也别嚣张!再叫唤,我就把你们老艾家全绑上,一起批斗!”

艾老四还忙说:“老五,老五,别跟老郭叔犟!……

“郭老蔫,你等着……”艾老五小声地嘟囔着。

“郭老蔫,我怎么听说是人家张寡妇没同意呢?你跟大伙说说,人家到底是嫌你人蔫吧,还是嫌你下边的家把什蔫吧?”一个队员起哄说。

“说正事,说正事。咱们现在要整明白的是为什么咱们都吃糠咽菜,他艾老四家就能天天吃上白面馒头呢?”郭老蔫红着脸,把话拉了回去。

“对呀,艾老四!你前年就死了老婆,还有五个孩子。别人家都揭不开锅了,你家怎么能天天吃上白面馒头呢?”赵秀才扯着嗓子在台下帮腔。

“大家误会,大家误会……我家也早就吃不上了。这不,孩子们天天都去挖野菜,我们也天天吃野菜团子嘛!……这两个馒头是我女儿送给我。我中午没舍得吃,放在怀里,准备晚上给孩子们吃,干活时掉出来……

“那馒头是我姐送给我爸的。他今天过生日……”和杨老大一起回来的二丫头生气地说。

“得了吧,二丫头。我刚才上你家时都看见了,你家还有好几个呢!”

看见赵秀才攻击二丫头,赵小子赶紧拽了拽他的衣角,说:“爸,别说这事,要不二丫头就不让我上她家,找她弟弟玩了……

“那是我姐给我们的。她把家里的白面都蒸了,自己都没舍得吃。家里的那几个馒头是我们留给我爸吃的……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别信他们的,他们一家子都是‘黑五类’,没有一句实话。说不定他们家还有以前老艾头子埋下的金条呢!”

“赵光腚,你放你妈罗圈屁,我爸什么时候埋金条了?……”艾老五生气地骂了起来。 

“艾老五,你敢骂我!那我就揭揭你家老底。”

“上台上来说,上台上来说……我们欢迎人民群众上台来说。”王队长抓住时机,鼓动赵秀才走上台来。

终于有了个露脸的机会了,赵秀才高兴地走上台来,拿起话筒,清了清嗓子,学着王队长说:“啊,同志们,队员们,老少爷们们……

“整点有用的!”王队长生气地说。

“好,好,好。老艾家的底细我是了解的。当年他爹艾新和我爹一先一后来到了咱苇河镇镇北村。有一次,他俩喝多了,互相开玩笑。他骂我爹是‘山东棒子’,我爹骂他是‘臭糜子’。艾新说他不是闯关东来的,是来避难的。他老家在辽宁,是满族,正黄旗。我研究过,艾新就是‘爱新觉罗’前两个字的谐音,是“金”的意思。这说明他不但是大地主,还是满清余孽。……

“打倒大地主!打倒满清余孽!”说着,郭老蔫伸直了他那小短腿,翘着脚,抽了艾老四两个大嘴巴子。

“不许打人!不许打人!……

“要文斗,不要武斗……

听见台下的呼喊声,赵秀才吓得偷偷地溜下了台。

“对,对,对……郭老蔫,别打人啊!这个,毛主席指示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有事说事嘛!”王队长赶紧制止,并解释说。

“对,对,对。不能动手,不能动手……

“我替老艾家说几句公道话。”杨老大一边说,一边大步走上台来。“人家艾新老爷子家的四合院是他给五个儿子结婚用的,人家有几匹马是因为人家会给牲口看病,还倒腾牲口。人家这些产业完全是自己和五个儿子出力一点一点挣出来的。他没有压迫谁,也没有剥削谁……

“他压迫我了,剥削我了,让我给他们家当长工……

“郭老蔫,你们怎么干的缺德事,别以为大家都不知道!亏得你还和老艾家是亲戚。土改时,你联合某个人,举报老艾家是地主,把人家家产给分了,还鼓动镇里,把这事作为镇北村土改的成果,登在了《松花江日报》上。结果气病了老艾头,逼走了老艾家哥仨儿。你分得了人家一栋房,其个人分得了人家一大块地。到现在你们还不知足?人在做,天在看。缺德事干多了,会遭报应的……”说着,杨老大狠狠地瞪了郭老蔫和王队长一眼。

“杨老大,你这是血口喷人……他艾新是不是地主,不是你我能说的算的,是人民政府说的算。‘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漫说他们家和我是远房亲戚,就是亲兄弟,他是地主,我也得举报他。我这叫做大义灭亲……要说亲戚,你和老艾家才是近亲呢!你和艾老四还是把兄弟,你们早就穿一条裤子了。要不是因为你是贫农,今天也把你绑上,一起斗……

“对呀,杨老大。这个,这个,我们说话办事呀,是讲证据的!要听党和政府的话。上边人说他家是地主,他家就是地主。上边总不会错的……”王队长故作镇静地替郭老蔫解围。

“老杨,老杨大哥,你就别跟着掺合了。你还有老婆孩子,他们不能把我咋样……

“不能把你咋样?我看不给你游街,你就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你就不知道无产阶级大革命的威力,”王队长拿起话筒对台下说:“为了打击反动份子的嚣张气焰,保护革命果实,我宣布,对艾老四进行无产阶级专政。游街一周,杀一儆百……” 

“对,我们不能让资产阶级复辟,更不能让地主的狗崽子们抬头。押他去游街!”赵秀才附和地说。

赵小子带着哭腔对他爸说:“爸,你跟王队长说,别押我艾四叔游街了。我和二丫头是同学,你们押他爸爸去游街,以后我怎么和她相处呀!”

“你懂什么!押她爸去游街,我们就不用上生产队干活了……

听见赵秀才这么一说,旁边两个队员立刻大声喊:“对,押艾老四游街,押艾老四游街!”

“不但要游街,我们还要给他戴上高帽。”说着郭老蔫找出来一个纸壳子,做了一个高帽。赵秀才跑到大队部找来毛笔,又帽子上面写上‘黑五类分子’五个大字。

听说游街就不用上地干活,几个懒汉来了精神。跟着喊起来:

“打倒‘黑五类’分子!”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

……

看到要押父亲去游街,二丫头像疯了一样跟到主席台,扑向郭老蔫骂到:“老罗锅子,你不是人,你不得好死,你断子绝孙……

郭老蔫一把推开二丫头,和民兵们押着艾老四走下台去。

杨老大赶紧把抱起二丫头从后面撵了上去。

小云只得领着孩子和弟弟妹妹,哭着跟在游街队伍的后面。

 

(四)

游了半宿的街,一天没有吃饭的艾老四又气又累,回家喝了瓢凉水就躺下了。头一天郭老蔫和赵秀才等人还斗志昂扬的,以为为无产阶级革命立了大功,白天就不用上地干活了,整天“遛狗”“耍猴”就行了。哪知道王队长以抗旱保苗为理由,要求游街示众在晚上进行。本来白天干活就累个半死,晚上又要折腾半宿,加上都是乡里乡亲的,大家都不愿意去。后来,在游街过程中又发生了“流氓事件”和“灵异事件”:有两个姑娘让男人摸了屁股,大队长媳妇的衣服让人绞了好几个口子;郭老蔫家屎尿桶跑到了锅里,赵秀才的儿子走夜道时让女鬼给吓着了。结果游了三天街,艾老四的“馒头事件”就不了了之了。

但艾老四从此一病不起,几个月后就去世了。

 

(五)

看了看身边一群沉默的孙男弟女,大姨拭了拭眼角的泪水,对我说:“上面说的小云就是我,艾老四就是你姥爷,二丫头就是你妈,转眼50年了。都怪我,要不是我给你姥爷送那两个馒头,你姥爷也不会挨批斗,也不会死。你妈也不用为了照顾弟弟妹妹,最后一个结婚。

我赶紧握住大姨的手说:“我们都懂,这不怪你,大姨。都怪郭老蔫和赵秀才。他们会得到报应的!……

大姨平复了一下心情,摸了摸我的头发说:“大外甥,生活有时候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呀!后来,党的政策变了,郭老蔫和赵秀才主动向政府交了证明材料,你太姥爷被平反了,咱们家被划为了富农。郭老蔫向咱家道了歉,把土改时占去的房子还了回来。但他一辈子没结婚,无儿无女,无家可归,是你五姥和五姥爷收留了他。你五姥和五姥爷还帮你妈照顾弟弟和妹妹,家里一有活儿,就让你二表舅和三表舅去帮着干。最后还是你二表舅给郭老蔫养的老,送的终。”

“那赵秀才呢?”

“赵秀才的儿子后来考上了大学,还在市当了官。前些年他回苇河镇时,还特意到村里去看了我和你妈。听说他后来又调到邻县当了副县长,想必现在也早退休了……

这时候,饭菜也好了。看见满满的一大桌子菜,大姨感慨地说:“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日子都好了。过生日别说是吃馒头了,就是蛋糕都吃够了。你们今天能来给大姨过生日,大姨很高兴。来吧,孩子们,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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