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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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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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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根稻草


最后一根稻草

 

清明前一天,爱人告诉我,姨家表哥没了。

我问:“哪一个?”

她说:“你——猜!”

我心想,岳母排行老末儿,上有五个姐姐,北京俩、当地仨,姨表兄弟一大群,到底是谁?我还真不敢乱猜!

她就直接告我:“四姨家——四哥呀!”

我压根也想不到,竟会是他,健健康康的一个人。

人走了下坡路,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

“是寻短见吗?”

“不是,但走得突然——脑溢血。”

我们决定,前去吊纸,再送他最后一程。

 

初识四哥,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那时,我们刚结婚,他事业还处于巅峰期,跑电料年入数万,一大家子有他罩着,人丁兴旺、家庭和顺。

四姨,生有五男三女,经年来往走动,彼此渐渐熟悉起来。二哥,身有残疾,是个电工;三哥,不大精神,单身独处;老小,刚刚结婚,少言寡语。倒是四哥,面色红润、目光有神,身材瘦小,却很精神。言谈举止,透着商人的精干与精明。

那个年代,弟兄多的,十有八九会打光棍儿,因为穷呀,媒人不登门,娶不上媳妇。

四哥跑业务,落脚点是广西,人活络,会办事,一来二去,就有了人脉。有了人脉,便有人提亲,赚了钱,还领回来媳妇。

媳妇,高挑个、细模样、性子好,既受看,又孝顺,还肯吃苦,一主外,一主内,经商种田两不误,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不几年,添丁进口,先生龙又生虎,齐刷刷地盖起八间大瓦房,填掉一个大坑,围起一个大宅院,成了村里的中上人家。

栽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

媳妇再牵线,把自家的好日子一说,表姐、表妹也相跟着嫁过来,成了自己的二嫂和弟妹,亲上加亲,兄弟齐心,妯娌和睦,日子过得有了生气。

 

爱人姐仨儿,我娶了老二。大学毕业同在一个单位,是同事、还是老乡、又是高中同学,碧水绕青山,山不转水转,时间不长,就走到了一起。同是农村子女,家庭都不富裕,简简单单就结了婚。

说也凑巧,单位正盖家属楼,身为双职工,满指望能分一套,哪怕户型小、楼层差的,可参加工作短、资历也不够,按照打分标准,左算右算,还是排不上队。可气的是,爱哭的孩子有奶吃,同样条件,甚至不如我们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玩了把苦肉计,愣是搬进了新居。

眼见得,东面的楼住满了,西面的楼也分下去,羡慕嫉妒恨,五味杂陈,唉,只好等着再盖新楼。

时隔一年,又安排盖楼,户型稍大,结构也不错,心里又腾起一股热望,等来等去,总归等上了末班车。

可是,画风突变,楼房竟变成商品房。办公室召集人们开会,主要意思,你要,就交钱,谁先交钱谁选户型,交不上钱,对不起,一切免谈。

一盆冷水浇下来,我终于坐不住了,站起来率先发言:“我给大家算笔账,一套房4万,我和爱人月工资加起来不超300元,双职工也不照顾,就是不吃不喝,还完房款也要十年。是让我们安心工作,还是停薪留职挣钱呢?!

不知道,我哪儿来的勇气,小钢炮似的,火力全开。

在座的领导,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完全没料到,一个平头小卒,竟敢如此犯上。片刻,才缓过神来,疾言厉色地说:“上班,就认真上班,停薪留职,我——现在就批。”

“这会,我不开了,房子——我也不要了!”

我冲出会场。

 

疫情,稍见好转,封控开始松动。

政府一再强调,红事儿,提倡缓办;白事儿,提倡简办。

乡间公路,卡点虽多,但不为难人,我们如约到达。

大姨家的琴姐琴姐夫、二姨家的英姐、三姨家的君姐,早早地候在村东路口。

大家见面,彼此打过招呼。

简单沟通一下情况,心情沉重地往四哥家走。

拐进一条胡同,一眼便看见灵棚。

女人们上前,写礼——行礼。

我和琴姐夫等着,他问:“该你的钱,还差多少?——怕是没法再要了。”

我没回答,只是应了一声:“拉倒——就拉倒吧,人——都没了。”

四哥的妹夫,走过来,敬烟,我们接了,点上。

他说:“四哥,还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倒了。”

大家心里明白,只是没接茬说。

不一会儿,女人们就出来了。后面,跟着二嫂、大姐、还有四哥的儿媳。

道过别,各自上车回家。

我问爱人,“出殡——还来吗?”

她说:“不来。”

四哥生前,可是热心人,赶上疫情,这节骨眼,不宜聚集,我真无语。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今年的清明节,却有点天朗气清,又兼疫情肆虐久困家中,路上行人怕是不多吧,但那种欲断魂的感觉或许更为强烈。

清明节,是节气,也是节日,在传统节日中独一无二。不是疫情使然,人们都会回乡祭祖,填坟——烧纸,这是铁律,不这样,怕是过不去心中这道坎。填坟,是要添新土,就是为先人磨房顶、修葺房屋。烧纸,就是送钱,让先人们衣食无忧。一句话,慎终而追远,让大家静下来想一想,“我从何处来,要向何处去,怎样延续香火,如何兴旺家族!”

生活,生而能活。草木一秋,人生一世。无论长短,都要活着,活出质量,活出气节,活出精彩。

这样时节,四哥走了。

四姨先四哥去世,屈指算来,还不到忌日,她活到天年、无疾而终,出殡的场景如在眼前。

据说,四哥死前还到邻村给姥姥上坟,他是家里的顶梁柱,这事只有他肯张罗,也只有他能坚持。

回来的当天晚上,他失眠了,到底为什么,不知道,第二天早晨刷牙洗脸,推车上班,人就不行了。送到医院,医院不收,只好拉回来,大家见最后一面。

待亲友赶来时,他不能说话,早就没了意识。

四哥的姥姥家,当然也是爱人的姥姥家,过去曾是地主,好大的宅院,好多的田地。

据岳母讲,她曾有过哥哥,人长到十一二岁,生病不治接连早夭,反倒是女孩儿,只要生下来,不管怎么养,都能顺利长大。姑娘生到第六个,还不认命,从岳母名字“娣各”分析,老人家仍未死心。

常言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守着偌大家业,却无子嗣,心中凄苦,心灰意懒,过日子的心劲儿没了。

姥爷开始染上赌瘾,由小赌怡情到大赌泄愤,一天到晚不着家,经年累月混在赌场,一天一亩地,不几年,家产输得精光。

接着就解放了,平分土地,不用伤心,地主的帽子,戴不到头上,他一变而为贫民。

这次上坟,不知触动了四哥的那根神经,他想了什么,心里如何挣扎,谁也猜不透。

总之,一个生命,就这样戛然而止,画上了句号。

 

后来,我还是硬着头皮,东挪西借筹房款。

生气归生气,但房子不能不要,不然,我们能住哪儿呢。那天,我愤而离席,会议就散了,我说出了大伙的心声,领导们不能不考虑。

之后,新政出台了,双职工房款降到3万,单职工按月缴纳优惠差额的利息。

当时,我结婚、弟弟结婚,耗尽家中积蓄不说,还借了债,父亲一下子病倒了。购房借款,再不敢让父母知道,这无形中增加了借钱的难度。

我和爱人,心里盘算,哪位亲戚能开口,哪位亲戚肯解囊?所有能想到的,都在心里过一遍,拿捏的差不多了,才登门告借。

有钱的亲戚不多,经常走动的只有两家,一是姑姥姥家的大表舅,常年到新疆跑钻头,对外号称白百万,我登门一说,答应的很痛快,“多了,没有,有三千快钱,是留给你姑姥姥用的,你先拿去用。”另一个是姨奶奶家的大表叔,他是包工头,有一个不小的建筑队,我找到他,他也应了,“两千块钱,到时你来取。”从两家出来,我心情大好,身体像打了鸡血,自行车骑得飞快。

临到交房款,我去取钱,大表舅说:“唉,真不凑巧,答应你的那笔钱,我用来提货了。”我低下头,退出门外,心像掏空了,整个人都木了,怎么道的别,怎么出的村,脑子里一片空白。刚拐上公路,就有司机冲我喊,“不要命了——你——看不看——车。”一辆大卡车,与我擦身而过,车速极快,扬起的尘土,蒙住我的双眼。再到大表叔家,他睡眼惺忪地告我:“施工的钱,拿不到手,工人们都等着开支!”我的心掉到谷底,一切计划都泡了汤,马上就到交款期限了,谁可怜可怜我呀?

那几天,我像丢了魂,白天叹气,晚上闲逛,行尸走肉一般,全没了初入社会大干一场的锐气。

一个人,走在街上,哪儿昏暗,朝哪儿走。忽然窜出一条狗,前面逼住我,接着又涌来一群狗,围住我狂吠。立时,我头发直竖,后脑发麻,脊背发凉,心跳到嗓子眼。好在不久,狗群就散了,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这一惊,我彻底醒了。

房款的事,终于出现转机。一天,到亲戚家串门,无意间,说起单位盖楼,自己凑不出房款,准备打退堂鼓。他说:“要吧,户型不错,我这有一笔款子,是单位周转金,你先交上,过后本息一块还我。”

我千恩万谢,真是遇到了人生第一位贵人。

 

四姨家的老小,我曾说过,性格有点木讷,抛头露面的事,都仰仗四哥。

一天晚上,四哥突然来电话,问医院有熟人不,说是弟媳要生产了,正在来医院的路上。

我不敢怠慢,立即联系妇产科医生——同事的爱人。

人家本已下班,计划明天一早陪母亲去北京,接我电话,马不停蹄地赶来。

弟媳生二胎,又是大龄产妇,有危险不说,还冒着风险。

计划生育,风声正紧,没准生证,医院不敢接,计生局随时查房,一经查实挨罚的不光本人,还会连累所在医院和当班医生。

问明情况,我暗自叫苦,既担心又后怕。

四哥,走南闯北,见过世面。行不通的事儿,在他看来,从来都不叫个事儿。

好在,医生资历深、医术高,一切安排均很妥当。

检查,剖腹产,马上手术。

大家焦急地等在外面。

——生了——是个男孩儿。

四哥很高兴,老弟却有点犯难。

我知道,老弟的大小子都上初中了,如今再来一个带把儿的,俩口靠辛苦打工维持生计,往后的日子还真不好说。

之后,再去四哥家,就多了一个欢蹦乱跳的小男孩儿,虎头虎脑的,挺招人稀罕。

四哥视如己出,格外尽心,小孩儿也别无他恋,不肯回家。

 

房子交工了,我们如愿以偿,搬进了新居。

接下来,接下来该还账了。

我做过兼职教师,给电大上过课,也曾四处跑活儿,帮家里搞印刷。

积少成多,集腋成裘,攒够一笔钱,立马还给人家。

接下来的几年,工资调整,打着滚地长,整整八年,我们终于还清了欠账。

再之后,又盖了配房,买了车。

这番经历,让我真正体会到白手起家的艰难。

亲戚的援手,教会我感恩,也让我变得豁达。

稍有积蓄,有人借钱,一旦应了,便绝不食言。

期间,有学生分家须支付现金给弟弟,我倾囊而出;有新来的同事买房首付有缺口,我尽其所能;有同学做买卖资金周转不过来,我伸出援手;甚至是老乡装修房,付不出工钱,直接带人来我家,我既招待吃喝,还帮人筹措装修款。

人活世上,谁没个马高镫短,彼此相帮,就是一个大写的“人”。

但也遇到过赖账的人。

比如,那个老乡。不是家庭变故,他也不会出此下策,荒疏了感情。

他装修房,原是给儿子结婚用的,只可惜,儿子婚没结成,还摊上人命官司。找关系托人,钱没少花,最终还是判了。

拖了很多年,直到去他家里要,才勉强凑出一部分,事情就算有了了结。

四哥,找我借钱还是第一次。

他说,在德州做买卖本金不够,要我准备两万块钱,一会儿就过来取。

我盘算,刚刚补发了工资,我俩加起来勉强能够,就嘱咐爱人赶紧去银行取。

上午下班了,四哥来了,一个人。

我安排吃饭,他去了,期间说了什么,记不得了,就是觉得哪儿似乎有点不对头。

吃过饭,我把两沓现金交给他。

走出饭店,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慢慢远去。

 

二姨去世,印象颇深。

大秋,似乎还没过完,棉花枯瘦,山药暗红。麦子刚刚播完,大地空阔辽远,一派霜染层林醉、落木萧萧下的景象。

二姨出殡那天,天气极寒,沸沸扬扬飘起一场大雪。

人们瑟缩着,躲在屋檐下,藏在背风处,挤在车子里。熟悉的、不熟悉的,三一堆、五一伙,吸着烟、喝着水、聊着天。

我们女婿一伙,聊着聊着就聊到四哥。

“多精明呀,也犯糊涂。我看——四哥的日子——咸鱼翻身——难呀!”

“到处都是债,咋就刨了——这么大的一个坑,少说也有百来万。”

“钱,哪儿来的?”

“借的呗,盟兄把弟、亲戚朋友、客户厂家,能借的都借到了。”

“四哥,咋了?”我心里想。

借我的钱,不久就还了。

那天,我正上班,他打来电话:“妹夫,我从德州回来了,顺道把钱带回来,你到单位门口等我。”

我出门一看,四哥和一个陌生男人等我,身后是一辆破旧的银灰色面包车。

四哥从怀里掏出一个报纸包,在我面前轻轻打开,黄澄澄的三沓现金露出来。

他抽出两沓,递给我,“钱回来了,还给你。”

我没有推辞,心里替他高兴,这趟买卖肯定赚了。

我想留饭,他们说有事,去总医院看人,上车走了。

到了饭点,我再联系。

四哥接了,仿佛说给别人听,“妹夫,叫我们吃饭。”

一个月后,四哥又一次向我们借钱。

爱人和我均没推辞,筹了两万,让他带走。

四哥,眼神黯淡,全没了先前的风采。

大家议论着,七嘴八舌,我只是听,插不上话,但每一句都那么尖锐、生硬,好像一把匕首剜在心里。

 

一阵鞭炮,准备起灵。

雪,下得紧。

风也很大,旌幡、花圈、纸活,左右摇摆,前后俯仰,哗啦啦响成一片。

拜过拦灵祭,女婿们在灵车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我凑近英姐父:“四哥,怎混成这样,好端端的日子不过?”

“唉,还不是一点点陷进去的,怕是中了圈套。”

英姐父与四哥家连洼种地,事情来龙去脉多少知道些。

“那天,他抱着孩子玩,在集口看人们推牌九。”

“看着看着,有人怂恿,他就下了场,都是街坊邻居的,彼此叫的出名,推几把就推几把吧。嗨——倒真赢了。”

“连赢几次,就上了瘾,一天不去,像丢了魂。”

“钱越玩越大,运气却越玩越差,千日打柴一日烧,折了本不算,还欠下许多钱。”

“集口不去了,玩得小,跟着别人,到赌场去,返本快呀!”

我说:“他亲口告诉我,和人做买卖,在山东——德州。”

“瞎话,他哪儿都去,在宾馆里,管吃管住,钱不够了,还有人放高利贷。”

“人像中了邪,谁劝都不管用。”

我们都沉默了。

望向四哥,手扶灵车,低着头,弓着腰,逆着风,吃力地走在前面。

出了村,风更大了,细密的雪糁刮到脸上,粗粝、冰凉、生硬。

女人丢过垫背钱,男人依次拜完框,挖土机铲过第一斗土。

所有人,都除去孝服,迤逦着往家跑。

回到家,准备圆坟的当儿,表兄们又凑到一起。

二姨家大哥,向四哥招手。

四哥独自待在角落里,目光倔强,神情冷漠,没有任何反应。

人呀,愣和命杠,那哪儿成呢!

 

 

好歹我们是工薪阶层,钱多了盘算着花,钱不够将就着过。

总之,我再没挤兑四哥。

我们那儿,管生活叫过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第二天一睁眼,又是新的一天。日子,过平顺了,是好日子;日子,没过好,是苦日子;偶有高兴事儿,便是大喜的日子。

四哥,算是把好日子过砸了。

有了这层隔膜,彼此来往就少了。

一天,爱人忽接电话,“四哥出事了,住在总医院。”

晚上,前去探望。

推开病房门,我们愣住了。

并排三张病床,依次躺着二哥、四哥和老弟。头上缠着纱布,胸部箍着绑带,胳膊吊在肩上,酷似战场上抬下来的伤兵。

听到门响,三个人的目光齐刷刷扫过来。

没等我们回过神来,四哥开口了,“坐下吧,你们咋听说了?”

爱人,从小怕事,没见过这场面,依然杵在那没动。

四哥很激动,被人打成这样,还一脸不服气。

“哼,狗日的,真他娘手黑。”

我还是第一次听他爆粗口。

“和谁呀,这是?”

“和张家兄弟,早就结下梁子了。”

我快速搜寻记忆,确实听说四哥与合伙人闹过别扭,放火烧过人家的货车。侥幸的是人家发现早,及时扑灭,才没造成多大损失。

四哥与张家合伙跑运输,共同出资买了辆车,辛辛苦苦跑了一年,年终决算却赔了。你想呀,四哥不会开车,出门都依靠人家,他不跟车只跑活,不赔那才不正常呢。常言说,买卖好做,伙计难搭。赔了,自然要散伙,经反复协商,中间人调停,最终车归张家,四哥抽回一部分投资。

人走背字,喝凉水都塞牙,四哥这个气呀,窝心又窝火。

再加上,凡事怕琢磨,越琢磨越觉得上了当受了骗,自己成了冤大头。

可终究是邻里关系,低头不见抬头见,有苦倒不出,有气无处撒,冲突早晚都免不了发生。

烧车,是导火索;浇地争先后,才引爆了雷。

按说浇地谁先谁后,咋叫个事儿呀,可偏偏冤家路窄,张家抢了四哥的先。

四哥本来按顺序等着,上一家浇得了喊他,他拉着化肥一进地,竟发现张家早浇上了。他刚一理论,张家媳妇就撒了泼,连卷带骂地一顿数落。四哥脸上挂不住,拉了闸,断了电,挑了垄库,气冲冲地跑回家。

人家那肯罢休,毕竟妇道人家,回家一说,男人立马纠集了一帮人,拿着家伙找上门来。

那时,四姨还在,坐在门口纳凉,一看这阵势,连拦带喊:“不得了呀,要出人命啦。”

四哥心虚,锁上大门上了房。

他在高处喊,人家在胡同里骂。

二哥、老弟听到,急如星火地赶来。

先看到兄弟被围,又见老娘倒在地上,不由分说动了手,到底谁打了谁,谁沾了光谁吃了亏,没人说得清,总之,双方都有人住院。

问明原委,我苦笑了一下,心想何苦呢,让一大家子鸡犬不宁。

四哥仍不服气,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找关系托人。

我没关系,也管不了,撂下东西,扯着爱人告辞离开。

 

四哥一家挨打的事,怎么解决的,我不好打听,因为与公安司法部门没交集,确实帮不上忙。

常言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堵墙。千万不要与邻为壑,远亲还不如近邻呢!事闹大了,解决不好,两败俱伤,打了死结,谁脸上都不光彩。

四哥没文化,一味争强好胜,可世异时移,没毛的凤凰不如鸡,一无所有、负债累累的四哥,拿什么和人争?恐怕连计较的资格都没了!

我曾经历过一件事儿,说起来也颇耐人寻味。

同事的孩子结婚,事办的还算顺利,只是闹了点小插曲,主家却不干了,来我办公室好一顿报怨,“不行,耍我呀,哪有事没办完,就撂挑子的,不是打我脸吗?”

一个单位大了,红白事儿,大家都乐意帮忙,久而久之,大浪淘沙,就历练出了一班人,兼职红白理事会的工作,上有总理(俗称大操)、副总理(二操),下设支戚的、管库的、写礼的、采买的、放鞭的、车辆调度、摆酒发烟,拢拢总总一大群。

理事会牵头,工会协助,既属民间又是半官方。大凡教职工都认可,温温暖暖、喜喜庆庆、顺顺利利,给大家办了不少好事。但人事有代谢,德高望重,能驾驭这个摊子的并不多。总理换了几茬,最后落在了丁总肩上。

丁总,我素无好印象,他盟兄把弟多,小圈子也杂,平时吃吃喝喝,推个牌九,玩个麻将的,有一帮铁哥们撑门面、打场子。人又精明,攻于心计,不免有点高高在上,令人敬而远之。

我在工会时,也牵过头、办过事,怎奈不谙江湖,身边的跟班少,可驱遣的子粒不多,勉勉强强支撑了几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主家都还满意。后来,又到办公室,就以事情多、走不开为由,慢慢退了出来。

这次,主家也非善茬儿,照大家说法,一样是插上尾巴变成猴的主儿。话儿没说完,领导找我,他也无趣,转身离开。

时值下午,社区干部来访,一块商量创城共建的事,汇报、沟通、协商,议论到关键处,就听“嘭”的一声,声音很响,整个办公楼都有震动,接着就是叫骂声、杂踏的脚步声。

领导示意我,快出去看看。

出事的是四楼,我一步两三个楼梯跑上去时,动手的双方己被隔开,但都挣扎着,指着对方叫骂。我一下明白了,主家最终压不住火,找丁总来干仗。

丁总在门内,头上、脸上、西服上、办公桌上,都处都是西红柿辣酱,看起来就像流淌的鲜血。他身后就是那面破得粉碎的窗。主家有备而来,自然没事,但依旧脸色铁青,目露凶光,跳着高地叫骂。

我走到他们中间,先是盯着主家,“领导正接待客人,大家要注意影响,你一楼办公,咋到四楼瞎折腾?——还不把他送回去!”人们连拉带拽地把他拥下楼。

我又转向马总,“怎搞的,受伤了,伤在哪儿?”看起来,他还真受了委屈,浑身发抖,胳膊发颤,人整个懵了。“这样吧,有伤,先去医院,事儿——过后处理!”

好在,大家都在找台阶,有人管,也就散了。

我回领导室,“不好意思,碰碎了块玻璃,咱们接着说。”

送走客人,我才汇报打架的事,领导说:“你先叫主家吧!”

我电话通知主家,然后回刅公室。

丁总仍在等我。他情绪稍见缓和,但衣服上的辣酱还在,凝固了,一块一块暗红。

我说:“领导己介入此事,正找对方了解情况。”

他说:“无论如何,单位得给我一个说法,否则,你嫂子、侄子知道了,会不拉倒。”

我安慰他,“是非曲直,肯定会弄清楚,也肯定会有个处理结果。”

“您看,都下班了,我先安排车送您回家!”

我拿出一条新毛巾,帮他清理衣服,擦试头发。

他是真的蔫了。

他的那班人,都相继退休,现在是光杆司令,再加上有人挑拨是非,出现今天的状况是早晚的事。人呀,得势不饶人,一旦没势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我安排车送他,他很配合地上了车。

 

北京来电,说大姨也过世了。

爱人就读大学期间,深得大姨一家人照顾,我们结婚后,彼此也多有往来。我因工作走不开,商定,由爱人赴京料理后事,一同前往的当然还有四哥。

记得,他们买的上午10:30的票,如无意外,12:00前就能抵京。

谁料,都11:00了,爱人打来电话,“我们——被人——带走了,不知——去哪儿!”

听起来,声音有点颤抖,也有点断断续续、不知所措。

接下来,领导喊我。

“纪委来电话,找单位核实情况,你爱人要去北京?”

我把爱人赴京原委,简要做了汇报。我知道,当时正召开党的十八大,如非必要,外埠人员一律不准进京,但大姨去世是真,爱人奔丧也是真,并无什么不妥。

这时,手机又响,号码比较陌生。

对方先自报家门,“我是某某乡镇的,你爱人是某某吗,她大姨住北京,确实去世了吗?”

我一一做了回答。

对方挂断电话。

爱人又打电话来,“人家不让四哥去,四哥坚持要去,都——打起来了!”

我说:“你劝劝四哥,不行,就甭去了,特殊时期,大姨一家会理解的。”

“那,再等等——看看情况——再说!”

约莫过了一个钟头,爱人再次来电,“乡政府同意了,派人派车送我们,你陪我们去吧,我担心四哥耍脾气。”

我请好假,回家稍做准备,早早来到约定地点等。

一辆黑色商务车,缓缓停在我身边,门开处,一陌生人要我身份证,手机录入确认后,才允许我上车。

我上了车。

环视车内,除爱人、四哥外,还有三位男士。

车子启动了,我一直纳闷,四哥还真能折腾,公家派人又派车,去到了,当天还回不来,多大挑费呀。

四哥,看起来,还挺理直气壮。

大家,起初都很沉默,也许是闹够了、说累了。

车子上了高速,我试着打破沉默,掏出纸烟,给吸烟的一一点上。

我自报家门介绍自己,接着一一了解对方身份,车好像是私家车,司机四哥认识;文质彬彬的,是乡纪委的,分管信访工作;五大三粗、身材魁梧的,是村支书,一副凡事都不放在眼里架势。

这注定是一次不平凡的旅程。

 

我干办公室,了解信访工作,四哥一准是非访户,上了内控名单,否则,怎么一买票就被留置,并由所在乡镇接走呢?

村支书开口了:“四哥,你的事儿,土地、房产,双证齐全,扒了重盖,邻居硬拦没道理呀?”

“唉,人家市里有人,就是不让你盖,都两年了,从村里到乡上,从乡上到市里,一直反映,就是解决不了。”

我也听说,二哥临街的房子正翻盖,一楼建起来,该起二层了,西邻却出来挡,横竖就是不让盖。托人说和不行,村委会出面不行,反映到乡里没办法,上访到市里依旧拖着。四哥是个急脾气,打听到市委书记接访,直接面见书记表达诉求。

乡下人,说话没分寸,你再冤屈,书记也不能立刻拍板呀,四哥临走撂下一句狠话:“市里再不给解决,我就去省里,去北京。”

这还了得,不捅马蜂窝才怪呢!

大姨家住小菊胡同,属四合院保护区。

车子直接开到胡同口,我们下车,跟来的三人陪我们进去。

北京就是不一样。

老了人,不封门,也不挂锁钱,更没有“止吊”字样,院门口只摆个鲜花花篮。

我们进到院内,亲戚们臂缠黑纱,满面悲戚,出出入入地准备后事。

四哥一进门,就放了悲声,踉跄着走进大姨房间,恭恭敬敬地叩了四个头。

表哥、表姐围上来,连拉带拽地扶四哥起来。

屋里,没有遗像,也不设灵位,更没地烧纸。

四哥哽咽着,了解准备情况。

跟来的人,没有多言,告辞出去。

大家表示感谢。

他们出门自行安排食宿。

约莫9:30,他们又来过一次,临走时,把我叫到一边,嘱我:“咱们都是公职人员,四哥那你就多费心!”

我明白他们任务在身,遂保证到:“放心吧,有我在,四哥哪儿也去不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举行告别仪式,然后火化。

我们先到医院。

见大姨最后一面。

再驱车到殡仪馆。

按次序,到告别大厅。

参加告别仪式。

然后,等着火化,接骨灰盒。

中午11:00

乘车到饭店。

三个人,一直默默地跟着,大家抵触的情绪没了,倒生出无限的感激。

宴会不长,四哥喝了很多酒。

 

按计划,大姨要送回老家,我和四哥打前站。

宴会一结束,我们就启程回去。

四哥,许是累了,也许昨晚没休息好,拟或喝了过量的白酒,很快就睡过去。

车到服务区,大家下车方便时,四哥醒了。

再上车,四哥犯起了混。

先是高门大嗓地叫骂,接着和乡上的人动粗。

我夹在当中,拦也拦不住,扯也扯不开。

既羞愧,又无奈,再加上怨恨,百爪挠心,不知所措。

更可恨的是,他借着酒劲,竟撕扯起司机来。

“可恨至极,完全不顾一车人的安全!”

我心想,人家恼了,把他丢下车,怎么办!

同车回来的琴姐、琴姐夫,也上来帮忙,连哄带劝,连打带骂,才算平安到家。

好人四哥,

在我心中彻底打了折扣。

 

自那以后,我们来往少了。

我理解四哥心中的痛,他心里一直在淌血,可谁也救不了他,能救他的仿佛只有他自己。

岁月如梭,白驹过隙。

转眼间,四哥弟弟的长子该谈婚论嫁了。

却突然传来消息。

孩子喝百草枯自杀了。

到底为什么,不知道。只知道,大人没出息,房子翻盖不起,还有个相差十几岁的弟弟。

弟媳负气出走,再也没有回来。

再之后,二哥走了。

二嫂改嫁给三哥。

再之后,四哥的大妹夫、大外甥,出了大事故。

父子俩,偷着赶鞭炮,本想年前赚个块钱,不料,一出村就爆炸了。

满满一车鞭炮,腾起一股蘑菇云,父俩连个囫囵尸首都找不到。

大外甥的媳妇没走主,又嫁给了二外甥。

最后,四姨也走了。

人呀,一步错,步步错,成也萧何败萧何。

每每念及四哥,眼前总浮现出骆驼的身影。它不惧荒凉、不怕风沙,耐得住饥渴、忍得了重负,眼前是走不完的沙丘,一个沙丘又一个沙丘,生命的尽头就是奋斗的终点。

但压垮它的,究竟是哪根稻草?

人一旦活明白了,

答案自然会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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