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崔建彬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找到丁上淮时,丁上淮正坐在一棵老锥栗树的裸根上凝神远望,默默地用心灵勾画着元永井的美好未来,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有人来找他。而崔建彬一路上迫不及待,在老远的地方一见到丁上淮的身影,就高声喊了起来:丁代表,丁代表!
丁上淮听见深沉而浑厚的男中音在叫自己的名字,不由自主地把思绪从远远近近的青山里收拢回来,循声望去,见是滇中盐场公署场长崔建彬,心头不禁一热,微微笑起来,立马站起身,向他不停地招手,示意他赶快过去坐坐。
青石板铺成的石台阶路边正好有个缺口,被走进古树下休闲的人们踩踏成了小路。崔建彬就会意地顺着毛毛路急走了过去,要把紧急情况向他作及时汇报。
然而,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两人在焦急而莫名的紧张中折腾了好一阵,崔建彬才把话出来,他说,刚才有两个背柴卖的倮倮(对附近彝族背夫的俗称,倮,彝语里是虎的意思)找到我,说他们是托李惠仙来找你的,但是他们不认识你,怕把事情败露出来,就让我把情况转告给你。他们说,李惠仙说了,最近有土匪要来抢劫元永井,要杀害军事接管小组的全部人员。元永井内部也有暴徒要响应。她让你们接管小组成员赶快跑去躲一躲,以防不测。两个倮倮还说,土匪攻打的时间可能是4月25日天黑以后。
丁上淮听着崔建彬的讲述,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会儿凸起来,一会儿凹进去,把体内的汗水都挤出来了。他最担心的就是土匪和国民党军统特务相互勾结,伺机颠覆新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由于元永井聚居着上万人,东南西北的人都有,谣言盛行,真假难辨。他刚来时,就听到了一些危言耸听的消息,曾主动向云南省政府请求军事支援。但是,昆明市防务紧张,他的请求未能得到上级批复。
崔建彬报告的这个消息仿佛是一枚子弹,无情地射向他的胸膛,让他在疼痛中更加清醒了。国民党特务及残余势力必然要反攻,元永井将面临一场殊死搏斗。
这时正是一九五○年四月二十三日的傍晚,暖暖的春意浸泡着绵绵的紫云峰山脉的群山,浇开了漫山的野花。红的,粉红的,紫的,黄的,浅黄的,白的,绚丽多彩。一群自由的小鸟在他们头顶的树枝间窜来窜去,兴奋地欢唱着。鸡鸣山脚下的小平街上渐渐闹腾起来。这个景象用春意盎然来形容最贴切不过了。然而,丁上淮不敢贪图这样的美景,自从踏上元永井的那时起,他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一天比一天焦虑不安。他刚刚从昆明来到这山青水秀的繁华小镇时,万万没有想到元永井这口老井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复杂得多,危险得多。尤其是近十几天来,他每天刚吃完晚饭,就独自到这片古木苍天的锥栗树林中来走一走,坐一坐。一来是让凉爽的晚风吹散心里的焦热,二来是寻找一个较好的办法来接管滇中盐场和国民党税警队,然而,在这陌生的深山里,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困的老虎,威武总是被一个无形的笼子笼罩着,头脑里总是空荡荡的,仿佛被谁给掏空了。
云南省是卢汉宣布和平解放的,国民党在元永井的旧机构依然十分完整,顽固势力还相当强大。中国人民解放军昆明市盐务接管小组经过缜密遴选,派他率领十几名南下学员进驻元永井,对其实行军事接管。丁上淮他们来到元永井时,滇中盐场和税警队都举行了欢迎仪式,整条街上张灯结彩,锣鼓喧天,晚上还在李家大院的戏台上表演了精彩的文艺节目,免费让观众进场观赏,铺张程度让他想也想不到,阻也阻止不住,全然一个新日子,新天地,那些渴盼新生活的人们甚至做梦都是美好的梦了。丁上淮也确实感受到了元永井各方面对新中国的普遍支持,得到了一些进步的上层人士的积极帮扶。比如,滇中盐场公署场长崔建彬就密切配合他的工作,主动带领他走街串户,下井进灶,让他尽快熟悉元永井方方面面的情况,大事小事都找他商量商量,征得他同意了再行事。但是,随着他对元永井的深入了解,旧势力旧生活旧思想旧方式也扑面而来,他越来越看不懂元永井的真实内容了,新旧两种思维在他的头脑里相遇相融,搅混了他清澈的胸怀,每当深夜,他就觉得元永井内部暗涌激流,让人防不胜防,仿佛即将面对一场艰巨的激烈的战场。
丁上淮现在站的位置是鸡鸣山的山顶,山顶上矗立着一棵棵苍老的古树,这些古树是灶户们的山神树或者风景树,树干粗大得两个成年人也围抱不拢,树枝连着树枝,叶子牵着叶子,密密麻麻,把天都遮住了。但从树干间的缝隙中看去,一眼就望见了西边的老高山、东南边的灵鹫山,和流淌在两山山脉之间的一条涓涓的溪河。在这里虽不能说一览众山小,但元永井的全貌却尽收眼底,通往税警队的路就从前面的斜坡上穿过。丁上淮平时就是从那条路上沿阶而上,来到这里消减内心的压力和憧憬未来的。
丁上淮被指派到元永井快有两个月了,他是三月初来的,现在是四月下旬。但是他对元永井的情况确实不是了如指掌。刚才说了,元永井是一个老井,老得有五百多年的历史了,是明洪武年间开的盐井,已经经历了明、清和中华民国三个朝代,现在正昂首走进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新中国的怀抱。由于其纵向历史十分深邃,横向贸易流通广泛,正处于改朝换代的交混时刻,因此,社会情况无比复杂。国民党税警队那帮人还保留着“国军”的刁滑本性,滇中盐场场署的那帮人也似乎面和心不和,多少有些枯枝烂叶的腐朽味道。街上的野风社、松柏公社、青年先锋社、红帮启文公社等民间组织成员的思想比较动荡,见风使舵,唯利是图的特征比较明显,长工队中的个别人更是与惯匪神来意往。这张陈旧而牢固得像蜘蛛网一样的社情使他夜不能寐,他虽然身在春暖花开的季节,但心却焦急万分,身子也日渐消瘦了下来。他原是一名优秀的中国人民解放军,1949年12月9日,卢汉起义,云南和平解放后,他受中国人民解放军昆明市军事接管委员会盐务接管小组的指派,于三月初带领朱靖宇、邓有庆等战友和“二野”军政大学的十几名南下学员,来接管元永井的税警队和滇中盐场。
元永井是古滇九井之一,在滇中楚雄境内还有白井、黑井、琅井、阿陋井。1936年盐运使张冲移卤就煤,建成一平浪盐矿后,元永井的卤水成为云南盐业的重要源泉,产量突飞猛进,成本大幅下降,不但保护了当地的植被,而且改变了当时斤盐斗米的高价状况,税收猛增,占据云南经济的半壁江山。1936年解放军在元永井进行了扩红,为西进部队增添了新的活力。接管好滇中盐场,惠及民生,巩固新中国的政权,这是丁上淮及同志们和十几位南下学员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啊。丁上淮不敢丝毫怠慢,除了夜以继日地思考工作方针之外,还得不断地向崔建彬等老领导及井下工人了解实际情况,密切与广大群众的联系,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才能带领他们走向新生的社会主义新社会。因此,崔建彬主动来找他,是他求之不得的,他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崔建彬走近他,两人在如伞一样的大树下并肩而坐,促膝相谈,这必将有利于进一步接管好滇中盐场,为新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奠定一块重要的基石。
但是,当崔建彬走近他时,他从崔建彬惊惶失措的表情上察觉了不祥的预感。果然,崔建彬脸色都变紫了,喊了好几声丁代表,也没有把正事说出来。
丁上淮像兄弟一样轻轻拍打拍打他的肩膀,说:老崔,你慢慢说,慢慢说,不要着急!
但是,崔建彬能不着急吗?他急死了。匆匆忙忙地从元永井小平街上赶了上来。从小平街到鸡鸣山是一条狭窄而陡峭的小路,平时慢慢走也要淌一两回小汗,急着赶路就更不用说流多少汗了。他用长长的衣袖揩了揩脸,气喘不定,这让丁上淮忍不住怜惜起来。他希望他彻底冷静下来再说,免得说不清情况。
他微微笑着,一直拍着崔建彬的肩膀和后背,让崔建彬感到十分温暖,过不多一会儿,就冷静下来了。他说,丁代表,有个新情况,我必须立即报告给你,不管情况是真是假。万一是真的,敌人趁机在我们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发起进攻,破坏盐场,那罪责我可担当不起。
丁上淮听着他的讲述,心里像关着一只活蹦乱跳的野兔,惴惴不安,但是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说,什么情况,你慢慢讲吧。又花了好大一阵耐心,崔建彬才把那关乎元永井安危的核心情报从内心中倾吐了出来。
4月25日天黑后,丁上淮的脑海里不停地闪烁着这个可怕的夜晚。时间紧迫,只有一天多的准备时间了,而元永井现在能用的兵力十分薄弱,这可怎么办呢?他觉得一股鲜红的血液正在街上流淌开来,继而漂浮起来,变成了一张巨大的红布,红布上隐约闪着镰刀和斧头,继而闪起耀眼的星星,中国共产党的党旗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旗交替在眼前浮现起来。在万分紧张的关键时刻,他想起了元永井区政府的畅达书记。他刻不容缓地说,老崔,快走,我们把这个消息立即传达给区委,和他们研究一个万全之策,以防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