湟水河边不远的一个村庄。
春节早已经过去,天也逐渐地暖和起来。年轻人们都出去打工了,村庄又像往常一样寂静下来。大清早,葛老头一个人驼着背在村庄里逛悠,满村庄见不到个可以说说话的人。村庄的周边,地里稀稀拉拉地长着些刚露头的菜苗儿。留守看家的狗儿“汪汪”地叫,也许是听到葛老头的脚步声,才孤寂、无聊地打声招呼。葛老头偶尔见到墙角处的几个易拉罐,还有几个饮料瓶,忙从口袋里掏出塑料袋,把它们装起来。以往的葛老头是骑着一个脚蹬三轮车的,这些瓶瓶罐罐就装在后拖斗里,可是如今岁数大了,腰腿痛也变得日益严重,连三轮车也骑不成了。
湟水河依然在流淌,常年不断,因为还没有大的雨水,没有上游的泥沙冲下来,河水清澈澈的。不少的野鸭子在河水里嬉戏,不时地扎下头去,寻觅着小鱼或是什么。葛老头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点起一支烟吸着,孤独地望着,惊奇地发现还有几只绿头的野鸭,似鸳鸯一般,甚是可爱。生态环境变得好了,还有不知名的鸥鸟在飞翔,不时地掠过水面,或者混杂在野鸭中;远远地望去,你会分不清是鸥鸟或是野鸭在飞,扑棱着有力的翅膀。
葛老头又望着河水对面,山上密密麻麻的松林已经长大了,覆盖了以往的荒山,满目青翠。身后的土地也是各种的树木,随着春日的暖阳,也都有了绿意。这些树木都是当年村民们退耕还林时种的,葛老头也是之一,付出不少辛劳和汗水。
葛老头有些肚子饿了,赶忙起身,手里依然忘不掉捡的那些瓶瓶罐罐,回去后要积攒下来,换点零钱给孙子买牛奶。葛老头家原先是有两头奶牛的,除供自家人喝外,还供给城里人。可是自草地网围栏后,牛吃不上草,只好把牛给宰了。草丛里“扑棱棱”地一声响,吓了葛老头一跳,原来是一只野鸡突然窜出,飞奔向远处。
老伴在家已经做好了午饭,四岁的孙子等不及爷爷,悄悄地拿起一只鸡腿啃了一口。奶奶呵斥道:“等你爷爷回来一起吃。”“嗯。”孙子应着,赶忙把鸡腿放了回去。孙子嘟囔道:“爷爷又去捡垃圾了?”“嗯。”奶奶无奈地应着,她知道老伴心中有着说不出的苦,自干不动重活以后,就开始捡垃圾维持生计,院子里堆的到处都是。那卖破烂积攒的钱,还有卖鸡、卖猪积攒的钱,将凑着给老大娶了媳妇。
老二还未娶上媳妇,好容易有个对象,女方家光是干礼就要十万,还要求有车、有房。葛老头实在是没钱,想指望老大帮个忙,可是老大两口也是到处打工,挣的钱除了自己用还要贴补两家的四位老汉,也没有多余的积攒。老大看好拉面馆的生意,在城里开了家小拉面馆,可是由于突来的疫情没开多久就给关了门,再加高额的房租,没挣上多少钱又陪进去两万,只好又继续以往的打工生涯,去了南方的一处工地。
老二也在外地打工,在厂子里和一个比自己大五岁、有一个男孩的寡妇有染。寡妇长得还算漂亮,皮肤白皙,一个地道的南方人。老二决定要娶她,因为寡妇不为钱财,只希望老二对她娘俩好一辈子就知足。葛老头和老伴知道后大发雷霆,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春节的时候,老二就没有回来,杳无音信。
前些日子,葛老头去了一趟城里的大医院,面露难色地说:“大夫,听说城里医院急需肾脏,你看我的肾脏可以不?我家里急需用钱,我想把我的肾脏卖了。”大夫听后大吃一惊:“您的肾脏?”葛老头忐忑不安地“嗯”了一声。大夫望着这个驼背的老头,满脸布满着岁月的沧桑,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皱纹,两鬓角充满着白发,不由得说:“别开玩笑,您都这么大岁数了,您的肾脏肯定是不合格的,即使合格也没有人敢移植。”“哦……”葛老头很是尴尬,赶忙出了科室。葛老头的腰腿有些痛,在医院花园边的长条椅子上坐下来。
唉!葛老头不由得叹气,自己真的是老了,身体各处的器官也都衰老了,老了就一无是处。老二女方家里要十万干礼时,葛老头也想过和亲戚朋友借些钱,但是村里人都穷,谁家也没有太多的钱,即使有,有借必还,拿什么去还呢?老二娶不上媳妇,竟然决意要娶一个有孩子的寡妇,葛老头心中一直是在隐隐作痛。
葛老头望着城市的高楼大厦,繁华的街市,想起自己也在城里打工的那段日子。那是一家经营地板砖的店铺,葛老头每天都要装货、卸货和送货上门,背着沉重的地板砖上楼。为了多挣一些钱,通常需要两三人干的活,葛老头是一人干,干了不到三年,腿关节、腰脊椎便有了不同程度的损伤,然后再也干不动重活了……
葛老头提着塑料袋子回来,把袋子里的瓶瓶罐罐倒入院子的大尿素袋,这么多天才捡了一大袋子。那时,骑着三轮车去附近的村庄,还有城市的郊区,每天都能捡到满满一车可以卖钱的垃圾,包括废纸箱、低价收的旧书报等。葛老头真是有些无奈,想多捡些垃圾都不能如愿。“快去洗洗手吃饭,孙子都等不及了。”老伴嘟囔。“哦。”葛老头忙去洗了手。“爷爷,我都饿死了,您别再去捡垃圾了。”“我不去捡垃圾,你就喝不上牛奶,也吃不上小零食,知道吗?”葛老头看着可爱的小孙子。“哦,知道了。”小孙子说。
葛老头望着桌子上炒的一盘鸡,有些不高兴地跟老伴说:“你怎么把产蛋的鸡杀了?”“我观察过好多天了,这是一只不产蛋的鸡,所以我就杀了。”老伴气愤地说着,盛了米饭过来。“孙子天天喊着想吃肉,我也是没办法,你看看孙子小脸瘦的!还有你,也是瘦不拉几,好身体需要营养。”老伴心疼地说。“哦……”葛老头望着小孙子,想起自己孩时,身体软弱弱的,狂风吹起来站都站不稳。葛老头不再说什么,夹了一个鸡腿给小孙子,心疼地说:“孙子,吃鸡腿,把身体吃得棒棒的,顶天立地,再大的狂风也不怕,再大的困难也不怕。”葛老头摸了一把小孙子的头又说:“长大好好学习,考个名牌大学,有个好工作,娶个漂亮的好媳妇。”
午饭过后,葛老头又出去了,口袋里依然装两个大塑料袋。老伴看着,无话可说,葛老头已经养成了习惯,天天如此,从不间断。走着走着,腰腿疼痛的不行了,就坐下来休息会,点上一只几元钱一包的烟吸,烟雾不断地飘散,心事却不断地聚集,永远也不会飘散。
晚上,葛老头喜欢喝上几盅酒,心情不好时也有喝醉的时候。酒可以麻痹神经,让你忘去身体的疼痛,酒还可以让人解乏,让你安稳地入睡。酒是乡里产的青稞散酒,价格相对瓶装要合算的多。
葛老头的日子就这样,日复一日。这天,在村庄里转悠了一大圈,竟然什么都没有捡到。看到挑着担子卖小鸡的,葛老头兴冲冲地买回去二十只小鸡娃。小鸡娃儿“叽叽”地叫着,乐坏了小孙子,蹲在地上喂小鸡吃馍馍渣。过了两天,葛老头又买回来两头小猪仔。
院里的桃花开了,芬芳馥郁,葛老头坐在树下的藤椅上,感觉身体越来越不行了,膝关节疼痛的厉害,腰也痛,走不到百米就要坐下休息一会,连瓶瓶罐罐也捡不动了。葛老头吸着烟,抿着小酒,心里悲戚戚的。“老二最近咋样了?”葛老头还在牵肠挂肚。坐在小凳上纳鞋垫的老伴抬起头来,悲苦地说:“老二前天来电话了,说厂子给了他们一间宿舍,他俩已经结婚了,而且还有了一个女儿。”“什么?”葛老头没有听清,这岁数大了,耳朵这个器官也不中用了。“他们结婚了,生了一个女孩……”老伴又大声地说了一遍。“他奶奶的,他这个臭小子就根本没有把父母放在眼里。”葛老头气愤地吼道。“爷爷,你不能大声吼叫。”小孙子跑了过来,扑到葛老头的怀里。葛老头忙把孙子抱在自己怀里。“爷爷,您不生气,生气对身体不好。”小孙子一本正经地说。“哦,知道了……”葛老头每当发脾气时,孙子就会跑过来哄他。葛老头压着心中的怒火,不再说什么,他知道老二是早已把生米煮成了熟饭。葛老头端起一杯酒,颤悠悠地抿进嘴里。“少喝点,别把自己身体喝坏了。”老伴劝道,葛老头没有吭声,也不知是听没听见。“由他们去吧!”老伴无奈地说着,站起来进了屋里。
这些天,葛老头的腰腿好了些,再不出去捡垃圾了,再不急于挣钱了,就是有再多的钱,老二也没机会娶到个黄花闺女。葛老头整理了鸡舍,整理了猪圈,在院落外又开垦了一处没人种的荒地,撒上了一些菜种子。葛老头要搞好自家的生活,让孙子吃得胖些,身体结结实实的。葛老头腰腿痛的时候,就坐在桃花树下的藤椅上,吸一会儿烟,抿一会儿小酒,回味生活的酸甜苦辣。老伴带着孙子去了湟水河边玩耍,顺便铲些苦苦菜,割些猪吃的草。葛老头喝着小酒,喝着喝着就渐渐地醉了。
老伴和孙子回来,背回来一袋子猪吃的灰灰草,还有一篮子苦苦菜。苦苦菜人可以吃,不想吃也可喂鸡或猪。“爷爷,我和奶奶回来了。”孙子喊着。“你又喝醉了?”老伴不满地问。“没有……”葛老头酒醒了过来。“告诉你个好消息,我碰见了村主任,村主任说要落实退林还耕政策,还要给我们农户一定的经济补偿。那湟水河沿线的上好水地都要退林还耕,我们又可以种田了。”“是吗?”葛老头猛地坐了起来。“是的,有了地就可以种很多粮食,手中有粮心中不慌。”老伴兴奋地说。“哦。”葛老头也甚是高兴,这的确是个好消息。葛老头深深地爱着养育过自己的这片土地,有了地就不会没有吃的。儿子们打工不成,依然可以回来种田,不管他们是愿意或不愿意,农村人只要有了地就饿不死人。城里人过得再好,没有吃的时候,总不能在楼顶上种粮食。外国人拿粮食卡我们,我们有自己的土地可种,葛老头越想越兴奋。葛老头还知道,城里人也好,农村人也好,都有大量打工的。当无工可打时,大家吃什么?农村人可以回家种田,城里人可以来农村打工。
现在的农村户户有自来水,有天然气,干净整洁的硬化路,葛老头从来也没有羡慕过城市。城市不过是高楼群的集中地罢了,农村一二层的住房和小院才是城市人心中的别墅。
第二天,葛老头一大早就去了湟水河边,他要好好看看当年的那些水地。他盼望着那些水地种满庄稼,一片绿油油,到了秋天,一片金灿灿,那份收获的喜悦从心底升起。
湟水河在“哗哗”地流淌,长流不息,孕育着河湟两岸众多的耕地,湟水河又被称作是“母亲河”。
葛老头到处走着,他那腰腿似乎是好了,背也直挺了起来,脚步充满着无限的力量。葛老头蹲下来,捧起了一把泥土,久久地望着,嗅闻着那泥土的气息……
二〇二二年三月二十五日发表于《青海读书》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