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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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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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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对联

这篇文章写于2012年,如今忆苦思甜,调取出来重新润色。现在爸爸依然卖对联,作为他的退休生活的重要内容,少了一些困苦,多了一些娱乐的意思。这是爸爸的奋斗历程,更是我们家族的历史。

每年的寒假,爸爸都在做他的功课——准备每家过年的必需品,每次打电话回家,他都说:在工作室呢!
所谓的工作室,是我家的车库,一边是开了十几年的力帆摩托车,一边是写了几十年的红纸。红纸会掉色,爸爸的手指总是会沾上红色,像贫瘠的土地里长出的胡萝卜。他写着写着想起什么就挠挠头,花白的头发渐渐染上红纸的颜色,倒也像时尚潮人。墙上拉着一根细绳,晾着字迹未干的对联,像大染房里晾着染好的布。这就是爸爸经营了一辈子的事业——对联。
二姐说,爸爸这叫书匠,与木匠同理,是门手艺,能养家糊口。爸爸写对联的初衷,无非是多个门道糊口。
有一年工资一直没发下来,天公都把种田的人遗弃了,甘蔗种多少赔多少。家里每天吃的米是自家种的,唯一的菜是前不久刚收的花生晒干炒熟。乞丐到我家去乞讨,爸爸实在拿不出钱来给她,告知了原因,到米缸里量了一筒米给她。没过几个月,欠的工资都发下来了,以致我总是发挥联想,那位乞丐该不是钦差大臣假扮的吧……
庆幸自己是农村人。设想一下,如果在城市里没有工资可以支撑一家老小的生活,就只能等待媒体曝光政府救助了。如果没有爸爸的对联,我们几姐妹年后的学费就不知道如何解决。爸爸曾抛出豪言壮语:等四个子女都上大学,就免费赠送对联三年!结果弟弟都大二了,他的对联还是有偿的,理想跟现实毕竟是有一定差距的。只不过,白菜都卖成猪肉价了,悲天悯人的爸爸怕群众有负担,对联价格涨幅远远低于GDP,连幺叔都说爸爸还没他打工拔鸡毛赚的多。
我从五六年级正式开始帮工卖对联,初中一年级,堂哥姐姐们外出工作,妈妈负责后勤,所有卖对联的工作都落到我和弟弟身上。那时弟弟读小学五年级,两个人的小身板还很瘦弱,每天搬着上百斤的箱子上上下下。当弟弟抢着搬箱子的时候,当自觉爬到高处系绳子的时候,我发现弟弟已经长大了,有个弟弟真好!一天的工作往往是从早上七点到晚上七点,不换班。午饭就在摊位前解决,一家人在寒冷的北风中吃快餐,是工作时间难得的休闲时刻。而爸爸总是累到没有胃口,要了一碗猪杂河粉,吃完立刻写客人预定的对联。
对联上的每个字几乎都是爸爸亲手写的,保守计算,每年卖出的字十二万个。在卖对联的时间里,他每天都要站十个钟,十个钟里面不停地写,有了肩周炎还是要写,比平时上班还要累。爸爸的书法是他看字帖自学的,我们几姐弟的书法都是跟爸爸学的,但只有大姐二姐跟爸爸的字迹最相似,能够代写。
先前没有女生写对联的先例,大家都觉得很新鲜,姐姐写对联的时候,爸爸往日的粉丝都跑到姐姐们这边来了。大姐在大学被热水瓶炸开的热气烫伤了脸,她用头发遮住伤口,继续奋斗在对联生产第一线。大姐二姐工作结婚之后,她们便不再兼任这一工作。然而,她们写对联的故事,至今还是我们小镇的传说。
跟着爸爸卖了几年对联,我们总结出一些门道出来,市场经济与各行各业都是息息相关的。遂溪是全国第一甜县,几乎每家都种有甘蔗,于是决定了甘蔗价格好,人们手中的钞票就多,盖的房子也多,买的对联也多。甚至看买对联的人,都可以推测出当年的甘蔗的价位。收入好,结帐都会特别豪气,一点价都不还,眉头都不皱一下。碰到有讲价的,还会遭到旁人劝解:过年用的东西,讲什么价?

是的,人们在婚嫁新入伙重要的日子郑重其事,在自家门前贴上对联,就如同邀请神明,表达内心的愿望。祈福用的东西,当然不能不能讨价还价,不然神明也会跟你讨价还价的。另外,他们相信,只有手写的对联才会诚心诚意,带上写对联的人的福气,这是机器印刷的对联无法比拟的。因此,写对联的人的运气好不好,也会影响到对联的销量。

00年的年尾,爸爸正在紧张准备售卖的对联,却传来噩耗——瘫痪在床五年的婆没了,悲伤还没来得及消化,卖对联的日子又到了。卖对联有某些忌讳,但也有些例外。所以,爸爸的对联摊依然准时出现在圩里。熟悉小镇对联行情的人都会避开我家摊位,恰好那年有一户新的写手高姿态进入我们的圩,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刚好挨着我家摊位。很多老顾客甚至自家的亲戚知道婆去世的消息后,转投他家买去了。

有一个顾客依然准时出现,他就是当时小镇的首富。每年他都会提前打电话叫爸爸准备好对联,除了多给买对联的钱,还额外送很多名贵水果、高档海产等礼物。他为自己的厂房住宅买对联,一卷捆不了,就分两卷,每捆都像大炮弹。爸爸怕他像其他的客人一样忌讳,就告诉他实情。他听完就问了爸爸两个问题:一,令堂享年多少;二,你排行第几。他解释说,古人七十而稀,八十五已经是长寿,是喜丧;排行夹中间的男丁,可不算儿子,不受孝期的约束。说完把钱放下,把对联取走了。虽然第二条听起来挺让人伤心的,却无疑雪中送炭,大大地鼓励了爸爸。以致于首富后来在商战中失败破产,妻离子散,爸爸见到他都还会接济他。
第二年,之前因忌讳流失的客人全都回来了,新写手的对联档依然开在我家旁边,自然终日百无聊赖懒恹恹地拍苍蝇,再过一年,他再也没在圩上出现过。
困难的日子里,我们几姐弟在放养中长大,爸爸凭着一双写对联的手,硬是把我们四个子女供上大学,存在的困难在一家人的努力下,一点点克服。人们渐渐地觉得爸爸是有福气的人,逢婚嫁入伙,都会叫爸爸去“踏生”。“踏生”在当地是一项颇为荣耀的工作,为了重要日子没有恶意的陌生捣乱,人们只请有福气的人去帮他们踏住地盘,送去祝福,为他们带来福气。
同样的,人们也觉得爸爸的对联带有福气。一个城月人,他告诉我,他住在农村,以前日子过得很穷,有一年贴了爸爸的对联之后,就开始转运了,现在新楼盖起来了,也买了小车,所以每年都会开上三四十公里的车来小镇跟我爸爸买对联。因为他觉得,他的好运是爸爸带给他们家的。呀,我家爸爸差点成了观音菩萨了,拥有神力,有求必应呢!玄乎的是,我爸爸跟观音还真的有点关系,因为他的生日刚好是观音诞。
爸爸从青年写对联写到了老年,我所接待的顾客也从青年到中年,不乏从隔壁镇,甚至也有县城和市区的,也正是这些淳朴的人,几十年都坚持着支持爸爸,或多或少的支持着我们家,一直向前走。爸爸有一本对联本,里面是他几十年的心血结晶。有一些是从印刷的本子上抄下来的,有的则是自己拟出来的。摆脱了对别人的依赖,他现在已经随心所欲地写出合顾客心意的对联,这也是爸爸的对联受欢迎的原因之一。
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晚饭他会喝点小酒,开始天马行空地想着如何拟对联。有时候想出来了,便高兴地读给我们听,不好再改。想不出就听电视,听着听着,不久便传来轻轻的鼾声……在爸爸的不断创新之下,我家的对联每年都有新的内容,除去应对生肖年的对联之外,还有其他行业的。根据每年的销量,还会评出年度最受欢迎对联。最受欢迎对联的内容不是最诗意的,也不是最大气磅礴的,而是包含“丁”“财”“福”等直击群众需求的字眼。"
一般做父亲的,会希望儿子继承自己的手艺。对于弟弟来说,无疑是赶鸭子上架。这也不是爸爸的愿望,爸爸的愿望是,我们都能够走出小镇,到外面的世界闯一闯。也许会有人问,等到爸爸退休之后,那对联本以后岂不是没有用了?这个爸爸也许早就想到了,他重新抄了一份,给了另一个写对联的老师。那个老师是市书法协会的,原本没有在圩上卖对联,只是偶尔给亲友写上一些。但由于治病欠下巨款,也被迫到圩上来打拼了。即使爸爸退休了,对联本的生命也会在那老师手上延续下去。
除夕这天,把新买的对联好,下午两点钟,鞭炮声就迫不及待地闹起来,此起彼伏,一时间,空气中的年味浓烈了起来。我们则继续守在档口,为买漏、买错对联的顾客进行售后服务,四五点就差不多要结束了,要收拾东西回家过年。一边收拾一边有人补齐错漏对联,甚至我们推着车子回家的路上,到家,都有人追着补漏。
回家的路上,小镇像个巨大的超市,我们一边推着空空的小车子,仿佛推着超级购物车。一边瞅着有什么好玩的花炮,看准了就放到车子上推回家,经过花店,看到品相好的花,就顺便买回家,由于老板急着清货回家过年,我们总能以很优惠的价格买到漂亮的花。受爸爸影响,我们一家子都喜欢花(妈妈除外)。车子推过一家批发店,正在忙碌的老板娘眼尖,隔着大马路大声喊|——阿妹,阿弟,等一下啊,买对联啊…
回到家,我们分工合作,有的人做扫除,有的人煮饭炒菜……爸爸则掏出我家的专用对联,仔仔细细涂上浆糊,小心翼翼地贴上墙,对联的内容是这样的——
               四季和风桃李秀
               满园春色桂兰芳
                      ——春风及第
再贴上正统的门神,就开始过年了。单位宿舍不允许放鞭炮,围墙外面的鞭炮声却是响得欢腾,蹭一下鞭炮声大约是没问题的吧。炮仗声一响,方圆十里的邪物闻声退避三舍,自然不差我们这一家了。等到大家都忙完之后,我们全家就坐到一起,吃年夜饭,犒劳忙碌了一年的自己。晚饭过后,“春晚”还在继续,爸爸和妈妈还在看他喜欢的节目,我们几个则童心未泯,拿着到的花炮到屋外狂欢,各种各样的火花在夜中迸射,闪着光芒,和天上的星星遥遥相呼应,除夕夜格外的祥和。
新年第一天,按照惯例,叔伯兄弟都要回祖屋聚餐。爸爸开着摩托车,我们坐在后面,他慢慢地开,沿路检验着前一年的劳动成果——贴他对联的人家最多,并带着一点自豪的语气问:今年的字有好看些了吧?
我们总要很给面子地说:“老李的书法又比以往进步了呢!笔画结构更加讲究了呢!”爸爸听了很满意,也很高兴,空气中充满祥和欢乐的气氛。
内部调研就这样走了过场,在回祖屋的路上,前一年的工作才结束,新一年的工作又开始计划了。

本文2021年2月4日首发于《南方》杂志2021年第3期

经总编同意,2010年3月发表于《艺术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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