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好像从未在任何地方停滞过……
清晨的曦光、肩上的露水、鸟儿的歌声,还有脚底下田野里光着脚丫奔跑的小女孩……这一切好似亲切而又自然。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只是梦太长,时间太模糊,知觉很麻木,忘记了它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原野很广阔,我头顶上的斗笠竹帽旧得发黑,帽边也有些破烂,炸出了几根带有毛边的竹笺,甚至还生了蛀虫、爬满了蚂蚁。阳光不时透过那条缝隙打在我的脸上。在这个世界,我竟感觉不到时间究竟是如何在我身边悄悄溜走的,只是隐约觉得自己的衣服渐渐褪色发白,身体被雨水浸湿,好像正逐渐腐烂发臭。我终年凝视着这大山深处的坝子,我想过去看看我身后的景色,也想过去看看山的那边,可我却好似我生来就必须卡在这一个地方,也永远只能看见这一个方向,也永远无法迈出自己的一步。就连头顶灿烂的星辰,我也时常失之交臂;我看那一缕缕朝晨的雾气,从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流淌而过,温暖而又幸福。我曾一心想找寻它的足迹,却发现它是那么脆弱,还没来得及触碰就已消散。肩膀上不同的蜻蜓偶有停歇,而它的嘴里却吞噬着另外一个生命。原野上时绿时荒、时而雨雪纷飞、时而大雨滂沱,脚底下的小女孩逐渐长大,而我却永远伫立在这一个位置,不曾动摇过。亦或是时间太久,支撑着我身躯的木棍早已腐朽,这从未停歇过的雨水让我的身体变得浮肿而又沉重。终究,我还是倒在了雨泊之中。或是我依旧分量不足,我的身体侧躺着漂浮在了水面,一半泡在水里,一半浮出水面。也不知是谁,在我的脸上画了一抹笑容,在水面的倒影里,我始终还在微笑。
次日的清晨,我见朝霞满天,在淤水的波涛里荡漾浮沉。昨夜雨收云散,我终于见到了满天的星斗。我颂过夜的赞歌,听过豪华的田间交响曲,也闻过泥土的芬芳,想来此生无忧,就此庸庸碌碌,了此一生。哪知世事有命,天理总无常。正思量间,我又被温柔的抱起,掸去一身尘灰。朝阳下,一位戴着遮阳帽、穿着碎花裙的赤脚姑娘和怀里满脸笑容的稻草人......
火炉边,柴火正烧得旺盛,正发出吱吱的声响,姑娘手里拿着针,穿好了线,再用放她旁边的布一针一针的为我缝制了一件新的衣服,给我换了一根新的支架,戴了一个新的斗笠,她用笔给我挂上一个新的笑容。我好像焕然一新,又好像从没有变过,因为我依旧被安放在了稻田里的老位置。这怀抱好温暖,好似能令我融化一般。就此,我的心里好像有了什么殷切的期待。我日夜朝田间的小道望着,好像期待看到什么,又好像害怕着看到什么。
终于,我所希冀的东西好像已经到来。我从路的尽头一直看着那位姑娘走到我的脚下,只是我已经忘记过了多久,身边早已是另一番模样,田野荒芜、杂草丛生,回过神早已不见了往昔飘荡着的稻香。天空好像太过阴郁,下起了大雨;女孩也好像太过伤心,蹲在我的身边把头埋进双膝痛哭起来。可能是雨声太大淹没了她娇弱的声音。我试图用尽我的力气去倾斜我的身子,用那顶垂危的还会漏雨的帽子去为她遮雨。这一秒,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泪眼婆娑的望着我。我好像自己有了体温一般,脸变得燥热,我想扭过头去,可我却做不到。
就这样,她偎着我,直到雨过天晴。她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拧了拧裤腿上的水。然后用那双沾满泥土的手擦了擦眼睛,眼角还带着泪珠,一张脸弄得像个花猫似的。她跑到一滩水前,把那双绣花布鞋脱下来,蹲在那里用手揉着,她一边想洗去鞋子上的泥土,一边用袖子擦着溅到脸上的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在洗鞋子的时候又莫名其妙的哭了,可我胸口却不知道为什么会隐隐作痛。她将布鞋拎在手上,在田间的土埂上留下一串串大脚丫。夜幕降下来了,她的背影也渐行渐远,然后被黑夜吞噬,销声匿迹。我只能傻傻的站在那,什么也做不了。有时候,世间的美好总是趁我还来不及反应,就已转瞬成空。任我在雨中哭嚎呐喊,那悲哀的嚎啕,怕也只会被雷雨声淹没。
就在那夜过后的第二天,我被弯刀无情的砍倒,被拖在地上,那伴我已久的斗笠被摔在很远的地方静静地目送着我的远去。可能,我是真的腐烂了吧。当脑袋拖在地上的时候,那编织我的稻草在沙子的抚慰下,一根根的弹了出来,好像很疼的样子,而我却莫名变得享受。一路上,我仰面看着天空,雨水无情的落下,模糊了我那一笔而成的眼睛,模糊了那一笔勾勒的笑容。好似啼哭,又好似悲伤,究竟是什么样,我感受不到。不知不觉,我被拖到了一个土埂上,土埂上长着一颗柳树,正在风中摇曳。而土埂的周围长满了杂草,一个颓圮的篱墙在草丛中若隐若现,篱墙背后是一间发黄,墙粉剥落的砖房。我被扔到砖房旁边的柴房,柴房的门是用几块长短不一的木板做的,中间还有许多缝隙。门上包裹着一块破烂的油纸,在风的吹拂下刷拉作响。我在这昏暗的房间,看着柴门缓缓关闭,从油纸里透着一丝昏黄的光,不久就会变成一片黑暗和死寂。我看着那扇门,油纸透过的光从明亮到漆黑,又从漆黑到光亮。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多了个老鼠朋友,身体被老鼠做了窝,头也被啃得面目全非。可能是时间太久久了,我早已尘封,房间漏雨,我的后背早已潮湿腐烂,那些落在我身体里的种子,已经穿破我的身体,从我的肚子上长了出来,但是那可怜的幼芽却早已被肥虫啃得不成样子。
趁我还没闭上眼,那道门就开了,先是一道强光驶入,刺得我睁不开眼。随后在强光中出现一个黑色的人影把我拖走,我好像看到了重生的希望,却又始料不及。我被带到一个灶台边,逐渐被拆解,然后扔到灶台中,我没感觉到什么是痛苦,一切都挺自然的,当我准备留恋这世界最后一眼的时候,我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正在用火钳搅动着我的身体,或许这样才能烧得更透一点。挂在我脸上的那张被老鼠咬得支离破碎的画有一抹笑容的脏兮兮的白布,逐渐在火的颜色里缩小、变黑、冒烟,然后生出一团火焰,化成灰烬。我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只是随着火越来越大,上面的世界我早已看不清。我的身体在火焰里翻滚,滋滋作响,究竟是化了灰还是变成了一缕青烟?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不曾有人记得,昔日里我矗立在田野之间;也不曾有人记得,我曾在在这个世界存在过。灭亡的意念充斥心中,可此刻,似乎一切都不重要了,什么事好像都过去了。一切的悔恨遗憾都成过往云烟,从此烟消云散。对于过去的失去与遗憾,转瞬变成我拥有的全部。